民国三十三年的冬雪悄然而至,寒风凛冽,河面被冰雪覆盖,赶车人载着草料奔向村落。
军队驻扎在雪地里,火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许和裕看着火苗的跳动一时失神。
众所周知,1942年是个灾年,地里没有收成,日寇还在侵略中国,没有多少人能顺利地熬过这个冬天。许和裕和他娘都是地主家的散工,娘儿俩还准备开开心心过个大年,没想到遇见这么糟心的事。他娘说小户人家,没大能耐,图个温饱就成。当他们舀完米缸里最后一碗米的时候,母子二人便坐在炕上大眼瞪小眼。
“地主家为了省钱把长工辞了一半,短工干脆全辞了。”他娘看着许和裕。许和裕呆愣愣地点点头。有什么办法能弄些干粮来呢?似乎没有,维持生活不如逃荒,可逃到哪里去,到处都饿殍遍野,总不能生啖人肉。为了能安心地过了这个年,许和裕还是出了门去。
酒楼里人多,正经吃饭的可不多,老爷们要二两烧刀子一碟花生米,两个人划拳能喝一天,还要什么伙计啊,掌柜自己就能干个七大八,耐不住许和裕死皮赖脸,天天跟掌柜屁股后头转悠。“茶叶少放点,真是不持家不知柴米贵!”掌柜瞪他一眼。干了不长时间的许和裕往家里偷东西吃让掌柜发现给撵走了。
干了小半个月,好歹是往家里倒腾了些吃食,这娘儿俩也算能消消停停地待上几天。米缸里的米不会再生,总有吃完的那一天,车夫说去当兵吧,当兵给补贴。来也匆匆,大年三十的夜晚,许和裕跟着国民党的军队走了,母亲一路送行,直到军队走出地平线。
离家许久了,有时看见落下的夕阳也能想起在家时和老母亲一起烧火做饭的日子,幸好在军队里还结交一个朋友,人们都叫他生子,生子比许和裕大两岁,没有什么代沟,两人也都聊的来。时间长了,他们俩竟成了军队里的刺儿头,倒也给枯燥的日子添了些乐趣。
“找个媳妇吧,安稳。”生子总说。许和裕说当兵打仗,哪来安稳日子,我家里还有个老娘呢。两人躺在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语。他们鲜少有这样的时候,不是在行军就是在行军的路上,哪来那么多时间品味白云微风,更何况是俩糙汉子。
他们越走越远,也不知道哪里是终点。“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哭到昏厥,我爹不要我跟我娘的时候我连眼泪都没流。”许和裕跟战友说。古人说的话真不是盖的,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持久战打的士气低迷,大家伙全凭一口气吊着,天知道怎么这次就大溃败,不少人来不及走,被俘的被俘,被杀的被杀,好在许和裕和生子都在坚持。重围从来就不是那么好突破的,日军的炮火真响啊,轰隆轰隆,一个不小心生子挨了一枪,没打到头,也没打到心脏,真是不好,打到了腿上。这该如何是好,没有人会愿意拖着这样一个累赘,但许和裕愿意,他们两个肩搭着肩,一步一步的挪蹭。
天黑了,月色冷清,杀人放火正是时候。埋伏在小树林里的日军再一次包围了他们两个,好在只是寥寥几人而已。生子突然对许和裕说句话。
“你吃过爆米花吗?”
“啥?”
生子手向后一推把许和裕推到树后,自己又往前迈了几步。反应过来的许和裕看见生子手里握了一颗榴弹。“爷爷今天把你们崩成爆米花!”就这一瞬间,一切都化为尘埃。
“你往我衣服上写你名,闲的吧!”
“这不怕你出事儿了找不着吗,而且我的名字还好听,许和裕,多好听。”
许和裕睁大眼睛,直勾勾地向榴弹炸出来的坑那走,“许。”这是生子的袖子,和裕两个字被炸的不知所踪,他捡起这半只袖子,揣在怀里。怎么走路来着?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许和裕不清楚,他大概是两只脚一起,意料之中,他摔得很惨,脸嵌在泥土里,他没有站起来,只是小声的呜咽,许是哭累了,他掸了掸身上的土,去和他的军队汇合。
终于看见了前方的火光,连长看见许和裕紧忙迎了上去。
“和裕,你……”
“生子死了。”许和裕打断了连长。
连长看他手里拿着那半只袖子就明白了,“休息休息吧。”许和裕点点头,转身向帐篷走去。斑驳的血迹,无神的双眼,许和裕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声哀嚎突然从帐篷里传来,一个小士兵想去看看,连长拉住他,“让他哭吧……”
许和裕从来没想过分别会如此匆忙,甚至没有一个道别。人生难得一个知己,很少会有一个能在树下说瞎话,在人前能一起疯癫的朋友。今天过后,都成烟云。“生子想娶个媳妇过个安稳日子,这回彻底安稳了。”许和裕低语。他找了片麦田,枯败的大地曾经映着金黄色,许和裕捧起一抔黄土,尸虫腐烂的味道弥散开来。“我也不想把你埋在这,但我也再找不出来一个好地方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死了,那就没人埋你了。你在下面安息吧,用你的亡魂滋养这片麦田吧。”
许和裕跟着军队再一次远行,穿过田野,趟过河流。他们走进一个村庄,那里的村民留下他们,给他们煮饭,给他们煲汤。他们驻扎了在这里。
村里有个丫头,叫喜儿,和许和裕之前一样,是地主家的散工。小姑娘留着双马尾,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地主并不都是恶人,喜儿家的地主拿喜儿当自己的闺女,国军来了之后地主还主动纳粮给他们,还说战争不易,不能饿了肚子。老地主让喜儿去帮忙,喜儿就从白天忙到晚上,洗衣服做饭,没有一丝怨言。忙活的时间长了,喜儿注意到军队里有个人,那人也不说话,饭来了就张嘴吃饭,吃完了找个地方一靠。喜儿问连长这人是怎么回事,连长告诉她,“他叫许和裕,前些日子他兄弟牺牲了,从那之后就沉默寡言了许多。”
自从喜儿知道许和裕和生子的事之后就总去找许和裕。
“你再给俺讲讲你俩的事呗。”
“还讲啥讲,我俩一共认识大半年,就这么点事儿,你天天问,跟你说三百六十遍了,你还想听啥!”
“和裕好多了。”小士兵对连长说。连长看他笑了笑,“能开口就好啊。”
喜儿就像一个成了精的银铃,她总是在笑,无论许和裕说什么她都在笑,讲笑话就大笑,讲故事就含着淡淡的微笑,总之,她在许和裕面前一直在笑。连长说生子怕不是投胎做了个女人来找和裕了。他们两个真是合得来,许和裕能说,喜儿能听。
这些天许和裕不拿枪,喜儿不拿锅,这里的村庄也有一片麦田,他们手指扫过麦尖,穿行在泥土里,嗅着大地的芬芳。做一对恋人吧,被时光遗忘,永远都在心中凝聚你的音容。许和裕牵起喜儿的手,走在树下枝头,摘一朵花放在喜儿鬓间,两人笑着你追我赶。
军队休整半个月,差不多了,马上又要远行。离去的前一天夜里,许和裕和喜儿在村里的小丘上相约。
“我最近学了一句诗,你想听吗?”许和裕问。
“嗯。”喜儿笑着点了点头。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年轻的恋人在月下相拥,晚风也温柔了许多。喜儿说我跟你一起走吧,许和裕牵起她的手,一起走了回去。
第二天启程之前许和裕和喜儿告别了老地主,和军队又一次出发。
……
“许和裕,你想啥呢这么入迷?”
“没,没想啥。”
“让你看着火,这火都快灭了,还没想啥呢。”喜儿瞪了他一眼。
一年多了,在家乡参军,在军队里认识生子,又在一个小村庄里娶了个媳妇,如果不是还在走走停停,许和裕甚至以为这是生子口中的“安稳生活”。
在这个年代,梦想就是留着被打破的。想要安稳生活就偏偏没有,战争很容易被打响。小士兵告诉连长他发现日本人了,连长说此地不宜久留,许和裕说他头皮有点发麻。当大家收拾好行装的时候,山脚下传来一声枪响。“是日本人!”小士兵大喊。连长安排好,让大家一批一批走,年轻人先离开,他们来殿后。连长问许和裕走不走,许和裕说不走,连长又看看喜儿,喜儿说别看我呀,他不走我不走。连长敬了一个军礼。
小士兵是第一批离开这里的,许和裕在他走之前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纸上写着:娘放心,儿子一切安好。许和裕跟小士兵说:“如果你真的平安的离开了这里,帮我把这封信送到我远方的母亲的手里。”
连长所在的营地被攻陷的很快,敌军的武器先进的很,排山倒海一般,诺大的营地血流成河。
走出了一大段距离的小士兵突然回头,“远方的母亲,远方是哪啊?”
没有人能回应他,那里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连长被一刀刺死,头颅被日寇给割了下来,喜儿给许和裕挡了两枪子弹,还是没能逃脱死亡的魔掌,许和裕看着战友和妻子倒在血泊中悲痛欲绝,他拿起连长送他的枪,但也寡不敌众,无力回天。许和裕倒了,他的尸体和喜儿挨在一起,他似乎还有些意识,眼中映出在村口守望的母亲,映出喜儿脸颊醉人的梨窝。
小士兵不再回头,一路向前唱着悲歌,“想在未来某天回到我心中那无处安放的故乡,回到那遥远的夜晚,那布满星星的夜空。”
黄土覆盖了英勇的战士们的尸体,许和裕没有合上的眼睛仍然透出一丝光亮,狂风呼啸,一丛雏菊花悄然绽放。炮火未停,战争仍在继续。
笔名:吃大块的山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