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献公继位时所面临的巨大难题
公元前677年,晋武公去世,他的儿子诡诸顺利继承君位,是为晋献公。晋献公新君继位的时候年纪还很轻①,而身边的宗族们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功臣元老。这个时候晋献公面临着被“桓庄之族”逼迫的局面,这与晋昭侯时被曲沃桓叔所压迫的旧事颇有些类似,使得刚刚坐在国君位置上的晋献公昼夜难安。
所谓的桓庄之族,桓指的是曲沃桓叔,庄指的是曲沃庄伯,他们的后裔中除了国君(晋武公)一系之外的其他子嗣后裔就被称作是桓庄之族。桓庄之族在内战中与国君是被绑定在一起的,因此为内战的最终取胜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一旦战争结束,老干部的分配问题就成了新统一的晋国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帝制时代的开国君主通常也都面临着功臣的安置问题,为了处理这个疑难问题,开国君主们也是绞尽脑汁。比较粗暴的一种是诛杀,比如刘邦和朱元璋,跟着他们造反的都是一些乡下的泥腿子,不怎么懂规矩,说道理不管用,干脆就直接杀掉。
第二种是转移安置,比如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因为都是前朝里带兵打仗的将领,有道理可将讲,说些好听话送些礼物就把他们撵回去种地了;比较逗逼的是唐太宗,对跟着他的那些人送锦旗唱赞歌,还要进行再就业辅导,这些关陇集团的豪门贵族们被戴了高帽之后心里那个窃喜啊,所以又乖乖地工作去了,算是最为圆满的。
而很多割据势力之所以没有能够活下来,就因为他们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安置工作。比如曹魏,被司马氏篡夺了国祚。而司马氏做的似乎也不怎么成功,最后搞出了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被迫南迁偏安一隅了。其他的南北朝五代十国的那些帝王,都是在割据时期就被自己的臣子革了命,就不提了。
但是晋献公作为春秋时期的君主,毕竟看不到这么多的案例供他一一分析。他所能看到的素材,也只有刚刚结束的曲沃代翼和周朝初年的三监之乱了。而这些事情的结果似乎都不怎么好,都是宗族之间的自相残杀。作为一个年轻的君主,晋献公自然不愿意将自相残杀作为解决问题的首选。
那个时候诸侯国的宗族,通常采取的方法就是分封,给一块采邑作为财产,然后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晋国面对的局面又不一样,都是参加过内战的功臣,哪家哪户还没死过几个人,流过几斤血呢?究竟分封多少土地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这还是个未知数。而且为了能打胜仗,曲沃采取的是多生孩子少种树的政策,这个时候等着封地的人那么多,是不是封到最后公家连一亩地都不剩了呢?
这还不算,就算是把全国的所有城邑都封给了这些公族,还存在一个分配不均的问题。功劳大的总觉得自己得的少了,功劳小的还总不认为自己功劳小,也总攀比着想要更大的领地。大家就这么争来争去,争了好多年都没有结果。
这可让晋献公犯了难,若是晋武公还在,以他的权威分配土地,即便是不公平,谁也不敢说什么。就如桓族中的公子韩万,是曲沃桓叔的少子,就是在晋武公在位的时候封到韩地的(他的后代一直延续下来,最后和其他的强卿一起瓜分了晋国),大概也是桓庄之族中唯一得到封地的公族。
但是晋献公年纪尚小,没有经历过多少战火的历练,自然也没有能够服众的权威。因此无论他出什么方案,大家都会起哄,让分封的计划无法施行。于是这件事就一拖再拖,而拖的越久,桓庄之族逼迫的就越紧,最后晋献公忍无可忍,终于动了杀机。
士蒍设计离间群公子
晋献公与后世的帝王也有着同样的忧虑,担心自己的权位会被功臣贵族们所攫取。因为曲沃代翼的惨剧就在眼前,而桓庄之族的步步紧逼更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个时候在晋国供职的一个大夫,给晋献公提出了一个妙(jian)计。这个人因为担任着士师(可以理解成法官)的职务,因此被人叫做士蒍。他的先祖就是原来在晋国所在的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的夏朝后裔,原来唐国的君主——陶唐氏。周公旦东征灭唐,将他们合族迁到宗周附近建立杜国(现在的西安市长安区),因此又被称作是唐杜氏。到周宣王的时候,杜伯被周王所杀,他的儿子杜隰叔就跑到了晋国担任士师。他的后代一直世袭士师的职务,成为了“祁姓士氏”。到晋献公时期,担任士师的就是今天出场的人物:士蒍。
士蒍的建议很简单:“既然他们这么不听话,就全杀掉吧!”
晋献公听了之后一愣,忙说:“不行不行,都是亲戚,我哪儿下的去手!”
士蒍随即又说:“你曾祖父桓叔和他侄儿也是亲戚啊……”
还没等士蒍说完,晋献公就说道:“好吧,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开个玩笑)
晋献公的内心里或许早就有这个想法,但却总是下不了狠手,或者是无从下手。毕竟桓庄之族人多势众,自己势单力薄,很难保证行事万无一失。而且无缘无故杀这么多亲戚,历史上还没有先例,在国际国内都会给自己造成不小的压力。很可能的结果是,人杀掉了,可是顺带着自己的国君之位也坐不稳了。
但是士蒍却是信心满满:“山人自有妙计,这事就交给我吧!保证给你做的滴水不漏。如果事情泄露了,那是我一个人的罪责,与国君无关。”
献公看到士蒍踌躇满志的样子,心里不住地犯嘀咕,满腹狐疑地问道:“君子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呢?”
士蒍果然是搞法律工作的,对国际国内各种法律事务都了如指掌,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你虽然是国君,但是杀人也要按照基本法,不能踩法律的红线,否则大家是会不满意的。但是法律红线之外的事情,大家就没办法说你什么了,对吧?咱们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士蒍把他的计策说了一遍,献公听了之后拍案叫绝,立刻就命令士蒍着手操办此事。士蒍做起事情来也是雷厉风行,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完全铲除了桓庄之族,彻底消除了公族对于君位的威胁。
桓庄之族的群公子在讨薪(索要封地)过程中,组成了一个维权的工会,互相协同,共同进退。如果要硬与他们对抗,就必然会遭受强烈的反弹。鉴于这样的现状,士蒍采取了分化的手段,在公族中散布谣言,离间群公子组成的共同体,使他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
所谓的谣言,大概是群公子中的某人,背着工会,私底下与国君接触,想通过不正当竞争的手段,取得讨薪的优先权。国君假装与他达成了默契,然后放出风声,让大家都以为自己被耍了。
这个时候士蒍就充当同情农民工不幸遭遇的人,在他们面前痛陈那个某人的不是,然后用高亢的声音问道:“你们还能容忍这样的败类继续祸害我们的统一战线吗?”
众人齐声答道:“绝对不能!”
士蒍接着高呼:“那我们就一起铲除这个败类,保护我们的工会,不能让先烈的血白流了,大家愿意这么做吗?”
“愿意!愿意!”(又一个玩笑)
之后士蒍利用群公子的愤怒情绪,与他们联合起来攻杀那个某人。
第一个遭殃的某人,也是群公子中实力最凶猛的富子。晋献公六年(公元前671年),士蒍与群公子合谋赶跑了富子(是福也是祸,好歹是被赶跑,而不是被杀死)。富子被赶跑后第二年(前670年),他们又杀死了游氏二公子;第三年将游氏合族消灭。
当然这都不是真实的目的,真实的目的是瓦解桓庄之族群公子的共同体,最终将其全体消灭。这样的戏码上演了两次之后,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群公子之间互相猜忌,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工会维权工作也无法开展。大家都强烈要求,不管你国君采取什么样的发薪(分封)方案,都尽快落地吧!大家都不想再等了,万一又出了什么岔子,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这对于晋献公来说,消灭桓庄之族的时机终于来了。等待群公子的不是他们所希望的分封,而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聚邑之围
公元前669年,献公以举行分封典礼的名义,将群公子都安置到翼(绛)都东南的聚邑——这是为了此次分封专门修筑的城池。群公子们欣喜若狂,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着的发薪(分封)日就要来了,于是终日饮酒作乐,享受着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次狂欢。
这年冬天,凄冷的北风越过了千里冻土和草原如约而至,晋国的原野上显露出一番萧瑟的景象,苍黄的土地上没有一丝的生机。往日在树林中活跃的麋鹿和野象,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山林中最后一片黄叶也在凌冽的寒风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久久眷恋的树枝。
晋献公的旌旗和车马从曲沃浩浩荡荡地朝着聚邑开拔过来。群公子们都聚拢在聚邑的城墙上遥望着那些鲜艳的旗帜,在朝阳的招摇下显得格外亮丽。整齐的车队成行成列,井然有序,他们行军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觉得战车的车阵竟然也会这么美。
国君带着卫队进入了聚邑时,他们匆忙地从城墙上跑下来,在城门口夹道欢迎。眼看着卫队进入了分封的场地,分列在广场的四周,旌旗飘扬,戈戟肃穆,他们的内心越发的期待。他们急迫地整理了衣冠,有序地走到了场地的中间,整齐地排列成行,翘首盼望着典礼的开始。在等待典礼开始的时间里,他们都压制不住内心中的狂喜,互相吹捧逗笑,嘈杂的广场就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等到国君的登台。
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呼啸,青铜的箭雨带着令人战栗的风声从天而降。许多人还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就发现从自己的身上鲜血喷涌而出,清洁而平整的广场瞬间变成了一片血海,如海浪一般的欢笑声霎时间变成了震天的哭喊声。
许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失去了知觉,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脸上还挂满了幸福的微笑。然而更多的是受到重伤的人,他们在血海中痛苦的挣扎抽搐,不断地呻吟哀嚎。
还有人在随从的保护下奋力地想逃离这个广场,这时广场四周的卫兵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用长戈和矛戟穿刺了他们的身体。没有用了多长时间,痛苦的哀嚎和喧闹便平静了下来,间或有低沉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传来,也被面无表情的卫兵迅疾抹掉了。
苍天无语,大地无声。
桓庄之族的群公子——曲沃桓叔和庄伯的满堂儿孙——就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冬天里,被屠戮殆尽。只有少数的公子逃离了聚邑,漫无目的的奔跑在生冷的原野上。他们绝望地狂奔,无力地哭喊,却终究无法得到苍天和大地的回应。
后记
这些在曲沃代翼的战斗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公子们,除了韩万在武公时期获得了封地而得以幸存之外,其它的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名字,只有他们集体的称谓“桓庄之族”为后人所知。即便是那些逃出生天的人,之后也湮没在了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
晋献公诛杀桓庄之族这样的灭亲之举实在是骇人听闻,有公子逃到了虢国,向虢君求救。于是第二年(公元前668年),虢君再次起兵伐晋。
但是此时的晋国早已不惧怕虢国的征讨,经过内战之后将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晋国已经初步恢复了文侯时的疆域。另一方面,内战结束时,国都翼城毁于战火,于是晋人索性将翼城推倒了重建。到献公九年虢公讨伐的时候,翼城的城防建设已经基本完成。晋国的行政中心整体从曲沃迁到了修建好的翼城,并将翼城改名为绛都②。
绛都的城市规模已经远大于曲沃,且城防水平也远高于曲沃(其目的是为了能够力压曲沃)。虢公在没有其它同盟的情况下,大兴兵马伐晋却讨不到任何好处,只是惹了一身骚。此后作为周王卿士的虢公再也没有胆量与晋国过招,直到最后被晋国所灭。
晋献公诛杀桓庄之族后,才彻底掌握了晋君的实权。他用最为残酷的手段,以最为惨烈的代价,摒弃了公族势力的操控,保证了君权的稳固,让晋国在礼崩乐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聚邑之围的长期谋划,缔造了晋献公对内政策中鄙弃公族的坚定理念。为了宣示他的这一理念,他在曲沃建造了宗庙,以表示曲沃永远都归公室所有,不会再将曲沃赐给亲属和臣下。
而这,也为逐子杀嫡的“骊姬之乱”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①晋献公年龄的推算
史料上并没有记载晋武公第一次讨伐周大夫夷诡诸的时间,因此无法确知诡诸出生的具体年月,但是可以根据其他资料大概推算。
第二次讨伐夷邑是在公元前678年,起因是第一次讨伐夷邑晋武公俘虏了夷诡诸,蒍国为其求情才保全了身家。但是夷诡诸没有报答蒍国,或者说是二人之间产生了嫌隙,因此蒍国指使武公再次讨伐夷邑。如果按照这些说法的话,两次讨伐的间隔不会太长。
另一方面,27年前(公元前705年)的时候,周桓王还命令虢仲调集四国兵马讨伐曲沃,迫使曲沃屈服。这个时候的晋国(曲沃)与周王室虽然有嫌隙,但是还没有强大到敢去挑战周王室大夫封地的地步。因此,私以为,诡诸继位时的年龄应该不超过27岁。
②关于迁都绛邑的争论
史料上有记载说献公九年时,任命士蒍为大司空(又称司工,专门主管城池营建,水利建设的工作),扩建绛都,广益旧宫,以压曲沃。很多说法认为晋国是从翼城迁都到了绛邑,因此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也有很多人认为绛邑和翼城本是一地,只是进行了扩建,之后改了名称而已,实际上并没有迁都。
但是若要仔细考察的话,晋国内战必然会对翼城造成破坏,对翼城进行重建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曲沃的城池一直都比翼城要大,趁着这次的机会扩建翼城并非没有可能。而扩建城池需要很长的时间,并不是一两年就能够完成的。因此私以为,晋武公在灭晋宗之后,并没有迁到翼城,而是对其进行了重建。晋国在这段时间内一直以曲沃作为行政中心的,到献公九年时,才从曲沃“迁都”更名后的绛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