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程与回响 第九章:通知书与扁担
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家里那张吱呀作响、布满油渍的旧木桌上。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叶小棠用她那双布满老茧、裂口纵横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纸面,如同抚摸着初生的婴儿,又像是在确认一个难以置信的奇迹。她的眼角湿润,闪烁着晶莹的水光,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着,形成一个极其复杂又无比动人的表情。父亲姜大根破天荒地打了一小壶最便宜的散装白酒。几杯下肚,黧黑的脸庞泛起了红光,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话竟多了起来,反复地念叨着:“考上了……好,好……真好……”他对着那张通知书,笨拙却又无比郑重地竖起了大拇指。那只常年搬运石头、被石粉侵蚀、布满厚厚粗茧和细小伤痕的大拇指,此刻像一面饱经风霜却永不倒下的旗帜,笨拙而坚定地举着,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骄傲与慰藉。

第十章:护校的门槛
护校的生活,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光怪陆离又充满挑战的世界。第一次穿上洁白的护士服,那份神圣感让我激动得手指发抖。第一次走进解剖实验室,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和标本带来的视觉冲击,让我脸色发白,胃里翻腾,几乎要夺门而逃。第一次学习静脉穿刺,看着模型上清晰的血管,拿起针头的手却抖得厉害,在同学和老师注视下,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理论课繁重而深奥,生理、病理、药理……陌生的名词如同潮水般涌来,我需要付出比城里同学多几倍的努力去消化理解。宿舍里,听着同学们谈论着时髦的港台音乐、新上映的电影,分享着带来的各种零食,我常常感到一种无形的隔膜和深深的自卑。我的沉默寡言和带着乡土气息的衣着,让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我没有退缩。我牢记着母亲的“扁担精神”,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熄灯后,我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书;周末,同学们去逛街,我泡在图书馆或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反复练习操作。我知道,我肩上的扁担,一头挑着父母的期望和血汗,一头挑着自己拼尽全力才争来的未来,容不得半点懈怠。

第十一章:实习的淬炼
临床实习,是理论到实践的关键一跃,也是直面生命脆弱与医学无力的第一现场。第一次独立值夜班,面对病区几十个病人此起彼伏的呼叫铃声,我手忙脚乱,疲惫不堪,却咬牙坚持。第一次亲眼目睹生命的逝去——一位长期卧床、瘦骨嶙峋的老人,在寂静的午夜悄然停止了呼吸。我按流程进行着临终护理,为他擦洗身体、整理遗容,手指触碰着那尚有余温却已失去灵魂的躯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对生命的敬畏瞬间攫住了我,泪水无声滑落。也有温暖的时刻。一位脾气暴躁、对年轻护士呼来喝去的退休老教师,因我的细心照料和始终如一的耐心,态度逐渐软化。出院那天,他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有真诚的感激:“小姜护士,谢谢你,你像……像我孙女一样好。”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疲惫仿佛都得到了抚慰。在急诊科,我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抢救。一个车祸重伤的年轻工人被送来,浑身是血,生命垂危。在带教老师指导下,我参与了建立静脉通路、心电监护、配合气管插管等一系列紧张的操作。看着监护仪上重新出现的规律波形,看着病人被推进手术室,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份职业的重量——我们是在与死神抢夺生命。这些生与死的淬炼,汗与泪的交织,让我褪去了青涩,护士服下的肩膀,似乎也悄然变得更加沉稳有力。

第十二章:归乡与传承
终于,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带着毕业证书和分配医院的通知,我踏上了归乡的路。离家越近,心跳越快。远远地,就看到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父亲似乎更佝偻了些,母亲的白发也更多了。看到我,他们脸上瞬间绽开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家里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子好菜,虽然依旧简陋,却充满了喜庆。饭桌上,父亲多喝了两杯,话匣子打开,讲起当年跑运输遇到的险事,石矿上的辛酸,声音洪亮了许多。母亲则不停地给我夹菜,眼里是化不开的心疼和满足。
归家后的一个傍晚,我整理旧物,在堆放农具的角落,又看到了那根熟悉的扁担。它静静地倚靠着墙脚,通体被岁月和汗水打磨得光滑温润,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走过去,像小时候母亲教我那样,将它轻轻拿起。沉甸甸的,是岁月的份量。我抚摸着它每一道细微的磨损,仿佛触摸着父亲汗湿的后背,母亲磨破的肩头,和自己那段风雪苦读的岁月。
“爸,”我走到正在揉腰的父亲身边,“您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趴下,我给您看看。”
父亲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顺从地趴在了床上。我拿出从药店买回来的活血止痛膏药,熟练地找到他腰背劳损最严重的部位,用专业的手法按压、揉搓,然后仔细地将温热的膏药贴敷上去。
“这……这是你们学的?”父亲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嗯,专门学的。以后您和我妈哪里不舒服,都跟我说。”我轻声回答。手指下,父亲松弛的皮肤下是坚硬的骨骼和劳损僵硬的肌肉,那曾经扛起千斤巨石、支撑起整个家的脊梁,如今已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我贴好膏药,帮他拉好衣服。父亲慢慢坐起身,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腰,脸上露出舒服的神色。
“嘿,管用!这学……没白上!”他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够靠在墙角的椅子,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看了看我,嘿嘿笑着放下了手。母亲在一旁看着,默默地用围裙擦了擦眼角,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夜深人静,我再次走到院子中。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澈明亮,温柔地笼罩着屋檐下那根沉默的扁担。它安静地卧在清辉里,通体流淌着柔和的银光,像一条穿越了无数惊涛骇浪、终于驶入宁静港湾的老船。
我抬起头,望向深邃无垠的星空。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双注视的眼睛。胸中豁然开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桥梁贯通了时空。原来,生命这沉重的担子,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孤独地挑起。父母早已在无声的岁月里,将他们肩上的千钧重担,连同自己的筋骨血肉、坚韧不屈的灵魂,一点一滴,悄然熔铸进了我的脊梁。我手中握着的听诊器、注射器,不再是仅仅是冰冷的器械,它们正是那根饱经风霜的“扁担”在新时代的化身,是祖辈父辈沉默担当的延续与升华。责任与爱,如同这亘古的星河,在血脉中奔流不息。我挺直了脊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温暖的传承,目光坚定地望向未来——那是一条需要我用新的方式,继续稳稳挑起、坚定前行的漫漫长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