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清晨,我去田野散步,路过大伯家附近,突然一根小小的枯枝不偏不倚的砸在我的头上。我抬头看那棵树,这是一棵老槐树,深褐色的树皮包裹着瘦小的树干,仅存的枝丫向某种生物的触角一样无力的延伸到空中。
我知道这棵树原是老李头种下的,我只在小的时候见过老李头,他总是驼着背,生活在一堆垃圾里,估计是他一直靠收垃圾和捡垃圾为生。对于他苦难的上半生我无从知晓,他的后半生我零星留存一些记忆。他们家跟我大伯家只离一条窄窄的小道,小时候大伯家是我经常玩乐的地方,所以我经常会好奇的观望隔壁的他们家。最初老是见到老李头的母亲,那是一个大家都叫不上年龄的老婆婆,当时大概已经九十岁左右了。她穿着古老的藏蓝色的对襟褂子,颠着被“封建礼教”裹过的小脚,拿着柱的发亮的拐杖,悠悠的坐在门口晒太阳。他们的门前总会有一堆晒干的高粱秆,老奶奶总会用高粱秆做一些小玩意,有风车,有“糖葫芦”,还有各种形状的小人。我最喜欢老奶奶编的小玩意,总是围在她身边。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发觉老奶奶好像不见了,因为再也不见她在门口晒太阳了。那时候老奶奶的家还是大瓦房,他只有老李头一个儿子,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因为听说老奶奶的儿媳妇阿端很厉害,总是冷着一张脸,早年沾染了抽烟的习惯,嘴里老是叼着一支烟卷,看到小孩子进到院子,总是大声呵斥。老奶奶住在门口连廊的小房间里,于是想念老奶奶的时候,我们总是在门口张望,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后来我听妈妈说,老奶奶被阿端关起来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人要被关起来,难道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吗?后来又很多次我路过他们门口都想进去看看老奶奶,可是慑于阿端的威势,从来没敢迈进去。
几个月后的一天,老李头家门口突然聚了一堆人,我钻到人堆里,看到老李头跪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只公鸡的脖子,全身都在颤抖。后来妈妈告诉我,这是习俗。老人走了,儿子要亲手杀死一只公鸡为他祭灵。老李头是从外地赶回来的,浑身脏兮兮的趴在地上痛哭。老奶奶死了,我第一次进他们家的院子,也目睹了老奶奶住的地方,门口的铁门已经被拆了,仅有的一扇小窗却是封上的,听说阿端平时都从这扇小窗里给老奶奶递饭,屋里没有床,只有一堆破茅草,用土和麦秸砌成的墙上布满蜘蛛网。我无法想象几个月不见太阳的老奶奶在这个黑屋子里是怎样生存的,阿端是不是按时给她送饭呢?还是儿子迟迟不回来让老奶奶本就想早一点离开人世呢?然而老李头回来之后也无济于事,什么也没改变,老奶奶还是用了最差的棺木,草草的埋葬了。
之后老李头再也没出过远门,他把老娘之前小黑屋的门封了,在朝大街的一面又开了一扇门。彻底和阿端的院内生活隔离了。阿端比老李头小了十几岁,听说她是闹灾荒的时候逃到这里,老奶奶给了她一口饭吃,她就嫁给了老李头。如今经过她的挑拨,老李头的儿子女儿都排斥他。事实如此,自从他住在那个小屋之后,门前的那个小道就堆满了他捡来的垃圾,各种塑料袋、铁丝网、死去的小狗小猫,常常是臭气熏天。他的生活用品都是捡来的,一个铁锅、一个水桶、一个塑料盆,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他做饭的时候,都是从旁边飘满垃圾的小河里提来的水,然后自己生火在他那个铁锅里煮些捡来的死鸡和死鸭,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他用他的塑料盆吃完饭后,又在那个盆里满足的洗了脚。很多小孩子回家告诉家长说,老李头疯了,我也以为他疯了。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他把买废品的钱塞给了他的孙子,我就知道他没疯。有一天下了很大的暴雨,小屋倒塌了,老李头的最后一个容身之所也没有了。村里有一户人家看他可怜,把家里废旧的宅院借给他住,不久,那个宅院也成了一个垃圾堆,老李头生活在夜晚没有灯的屋子里。
不知过了过久,不断有小孩子去他那里捣乱,偷他的钱,也包括他的孙子。他要是发现了,就拿着棍子去追着打,不过他越过越迷糊,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之后,永远的离开了。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又或是他的老娘不忍再看他受人间的苦难,把他带走了。老李头走之后,那家人收拾了院子,扔了垃圾,后来没有人再提起他了。阿端依旧抽着烟卷坐在门口,现在他们家已经是三层的小洋楼了,只是老李头种下的那棵槐树还在。
老李头的事不会有人记得了,甚至连偷过他钱的孙子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有一个这样的爷爷,更别提怀念等等。但是大概我脑海中一直有一幅画面,老李头奔丧回家,看着老娘躺在灵柩中,手握着那只挣扎不停的公鸡,爬满皱纹的脸上两行浑浊的热泪颤抖流下。不知为何,在我的记忆深处,这幅画面从未消散,每个生灵来到世上,总要留下点什么,上帝也许是看他可怜,才督促我记录下他的故事。老李头和他的老娘,命运相同又相异,大抵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也未可知。
来年春天,老李头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依然会吐出新芽,阿端也会摇着蒲扇饭后纳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或是一切都会卷进时间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