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你看,我这一身皮囊可好看?”
“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世上哪个女子形容自己的身子骨为‘皮囊’的?”
“那……若是你觉得不好,我送你一副白骨,如何?”
……
淳佑九年,宋理宗封阎氏为妃,荣宠至盛。理宗为博佳人一笑,建功德寺,大兴土木,国库亏空,劳民伤财……
已过二更,宫中画院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为功德寺所作的画稿已成,就差顺着墨线用针“扎铺子”制“粉本”了,备好后,画壁便也事半功倍。
“李画师,您回去歇息吧,剩下的由小徒们和新入的画师完成便好。”
青衣男子负手而立,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身姿挺拔,岩岩若孤松独立。
“无妨,皇上既已命我主管整个壁画之事,我必得恪尽职守才好。”
一旁的宫人叹了口气,这功德寺修的朝堂内外怨声载道,唯有这李画师从未有过怨言,知道的夸他是为报先皇知遇之恩,始终在画院尽职尽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在讨好阎贵妃,故意谄媚。
“着火了!着火了!”一记呼号划破了深夜的宁静,紧接着一片慌乱嘈杂,画师刚有些疲累的心绪猛然间被惊醒,第一反应便是指挥着宫人和一众画师护着“粉本”先行移出屋外。东面一片暗黑的天空隐隐有些火光,他随过去看,一旁的宫人劝阻,“画师,那地方只是一个小库房,放的原都是不用的东西,适才是一侍卫摔了一跤,甩出了手里的灯笼,这才点着了,画师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他眯了眼向其中张望了一番,正要转身离去,却是蓦然间用余光扫到了那库房一隅,似乎坐着一个少女,画师未多想,扭头拿了一桶水浇湿全身,冲入火场。浓烟遮眼呛鼻让人无法喘息,不时有木梁被烧断掉落,画师凭适才记忆摸过去,模糊间触到一温凉,依稀可辨人形,便一把抓住抱了出来。
未能拦住画师的宫人本焦灼万分,见画师怀中之人,却是哭笑不得。
“哎呀呀,奴才当是什么稀罕物件,原是这一副废旧的傀儡木偶,这还是去年皇上召进宫的戏耍班子留下来的,烧了便烧了罢!您这一冲将进去可是吓坏了小的们,那功德寺的壁画可是没了您可是不行。”
画师细细端详着人偶,水红色滚金边的衣衫已破烂,虽已被烟熏得漆黑,眉眼却是清晰灵动,似活人一般,画师有些不忍,“这木偶重新擦拭描画一番还能用,我带着罢,无聊时也可解闷。”
是夜,寅时刚过,日月交替,画师睡的正酣,忽觉房中“嘭嘭”作响。他平日睡觉只虚掩房门,想来是进了贼人,便放轻了手脚打算查看,里外间转了一圈,却未见一丝异样,正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梦时,里屋木柜“嘭”地一声被撞开,竟是一妙龄女子。
“诶……可算是出来了,里面可是要憋坏了我。”女子清水芙蓉一般,忽闪着双眼,见了画师无半点惊诧羞涩,反而桀然一笑,“画师可是吓傻了?千丝蒙了画师火场相救之恩,特来报答的。”
“千丝?”
“我自己起的名字,画师觉得可还行?”
或许当日救她之时就一直觉得她是活人,此时虽讶异,却未惊惧,他拢了拢衣衫,“千丝姑娘,可否委屈到外室一坐,待我更衣片刻。”
三朝画师,若是向宫中安排个小宫女并非难事,二人对外以兄妹相称,千丝灵巧活泼,许是原为傀儡木偶,她犹爱歌舞。
是日,阎贵妃生辰,宫中大宴。酒酣之际,一向喜爱新奇不合常理的贵妃向皇上求愿,让画院画出所奏丝竹之声,画师无一人敢冒然领命,贵妃面露愠色,“李画师!你为画院三朝元老,期间画作无数,皇上和本阁这点要求想来不算为难,来人!为李画师准备笔墨!画师,请吧!”
他硬着头皮接下宫人递来的狼毫,思忖间,身后一声清亮,“皇上,奴婢斗胆,愿助画师一臂之力。”
千丝换好衣服上殿时,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本就化的灵动,换上了桃粉的衣裙更是平添了几分柔媚。在筝琴的悠扬之间,她亦如一朵春云般飞旋于殿中,腰肢纤细,皓腕如玉,时有风贯入殿中,拂起衣袂,翩翩若仙子,引得众人皆目眩神迷。画师笔下行云流水一般毫不停歇,末了,以清水喷洒,晕染得恰到好处。
二人跪于殿中,宫人呈上画作,皇上只草草一看,眼神始终未从千丝身上移开半分,“李画师,你这小妹竟如此灵巧聪慧,竟想到让你画下她舞动之姿以代丝竹之声。”
“皇上夸赞,奴才愧不敢当。”
当晚夜宴毕,有宫人宣李画师之妹,千丝觐见。
“李画师,你为功德寺作的画,皇上与本位很是满意。”珠帘后,女人慵懒的随着香炉中的青烟一同纠缠着飘出,似乎绕上了脖颈,画师垂头静跪。
“今日召你来,是本位有一事,只能画师去办……”女人一声轻叹,伴着低低咳嗽,“本位近日里身子不爽快的很,太医局连召数人都查不出病症所在,皇上便命人招了法师诊病,法师说,本位阁中有不干净的东西……”
“法师早年入宫为先皇炼制丹药,道法高深,自是能够除妖斩魔,治好娘娘的病痛……”
“法师的道法自然高深,只是,这不同的妖孽,自要有不同的降服之术……”女人捻起一颗葡萄,素手丹甲微一使力,果子汁水溢出,皮破肉烂,“法师说,需画院供画一副,镇住这妖孽,随后,他才能施法除妖。”
“臣愚钝,不知什么样的画才能镇服妖孽……”
“说起来,也简单。画要齐生死,且生者明知是已死之人,亦要无悲无怖,若是能画出生者与死者同嬉戏,共玩笑,便是最好,意在表明正气终能压邪,生者对妖孽魂灵亦无所畏惧之意。”
“娘娘,臣……”
“李画师,皇家画院属你技艺精湛,先帝在位时便对你褒奖不断,皇上更是器重你,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何况……”丫鬟皖起珠帘,女人的声音如冷水般从头上浇盖下来,“千美人是你举荐给皇上的,一舞动君心,你若是能成的了事,本宫定会好好奖赏你,千美人自然在后宫也有仰仗,若是成不了,这厉害之处,本阁不说,你自然懂……十五日为限,画师必能完成。”
他甫一进院,宫人便赶忙凑上前来行礼,“李画师,千美人近日习画,想邀您移步芳汀阁指点一二,着奴才来请。”
阁中传来阵阵丝竹之声,似有人在应和,“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画师沉默不语,守门的宫人赶忙上前。
“李画师,皇上此时正在千美人处,您不便入内。”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卷册,“千美人让奴才把这本《乾馔子》交给您,说让画师细读,便‘惑可得解’。”
他收了卷册,向大门紧闭的殿中望了一望,依稀可见轻纱水袖,人影娉婷……
夜深,宫中守夜者在廊下打盹点头。画院一偏房中,灯烛忽忽闪闪,偶尔可闻轻轻的翻书声。他始终未能看的进去,脑中都是白日里发生的事,她怎能知晓他究竟为何事所累,可是存着那份读识人心的本事不成……清风自支起的窗棂隙间吹入,案几上的画纸散落一地,画师附身拾起,再起身时,卷册早已被吹乱书页,却只正正好停在《髑髅戏》。
“见广衢中,人闹已万万,如东西隅之戏场大……短女人方坐,一小儿突前,牵其幂首布,遂落,见三尺小青竹,挂一触髑髅然。”
是了,齐生死,同嬉戏,生者为喜,亡者不为悲,若是以骷髅入悬丝戏中,便能两全。
“画师?画师?”
“……”
案几前焚香阵阵,轻烟缥缈,千丝再三呼唤,才将他的思绪从那缕缕香烟中拉回。
“你来看,看我这副‘悬丝傀儡图’画的可还行?”
他转眼看过去,雪白的绢帛上绘一儿郎,双手持木棍,几条丝线下坠着一个木质傀儡,儿郎倒退着牵动丝线,而傀儡则亦步亦趋……
“这……”
“画师,那《乾馔子》你可看过了?”
“是,看过……”
“我知道阎贵妃以我相要挟,让你作画镇妖,你若是画不出来,他们定会治你的罪,不过……你一定很好奇我是为何知道的,”美人伸直了胳膊将画举在两人面前,弯了眉眼笑,“看,悬丝木偶也是绑在了主人手上啊,主人想什么,做什么,它其实也是知道的。”
画师怔怔看着那悬丝的木偶,“千丝,那日我很自责,不该让你上殿跳舞,若是没有……”
“不不,画师莫要自责,我化成了人身,只是想和画师能说说话,给画师解解闷的,画师若是有难,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其他,无妨。”
十五日时,画师将画卷献与贵妃,宫人将画卷展开,矮榻上半卧的女人眯了眼,“嗯,画的不错。去寻法师来,说画已作好……”贵妃牵起一边的嘴角,“可以驱魔了。”
他再行叩拜,刚要起身退出,又被叫住。
“画师请留步。本位邀请画师,同观驱魔仪式。”
晚霞如同血雾一般蒙在了天际,傍晚时起风,法师身着印有阴阳八卦图的暗黑长袍盘腿坐于蒲团上,画匣子摆在供桌正中央,阎贵妃由众人簇拥着来到神台前,法师只微微睁开了一只眼,“娘娘请上座,待草民休整片刻,开了七经八脉才能完全降服那妖孽。”
画师手心湿了干,干了湿,因着有些冒虚汗,受了风愈发觉得心口阵阵发凉,他偏过头,跟小徒弟耳语了几句,小童点点头,刚要转头离开,一头撞上了宫人。
“画师这是要让小徒弟去哪儿啊?”阎贵妃扬了扬细长的凤眼,“这法师已经开坛作法了,切莫扰了才好。”
法师将桃木剑穿过几张黄色符纸,口中不住念念有词,夜幕降临,祭台上烛火摇曳似乎与魂灵共舞,座上阎贵妃冷冷盯着。突然间,法师大吼一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符纸顷刻间被大风卷走,法师大喊,“快!跟着符纸,妖孽要跑了!”
一刻钟过后,宫人来报,符纸散落之处,为芳汀阁。
千丝被绑在阎贵妃的院落中,低垂着头,面容一片宁静。画师跪在一旁,汗湿重衣,磕头如捣蒜,“贵妃娘娘请勿轻信这神鬼之事,这符纸只是在风停以后将将好落在了芳汀阁,怎能凭此就论断千美人是妖孽所化,还将她捆绑至此,若是……”
“若是什么?今日有家臣宴请皇上,皇上现下正赶去赴宴,若是谁敢去扰了皇上的雅兴,便是意图包庇妖孽,一并除了!再者,本位为宫中除害,皇上就算知道了,自然也不会怪罪!”阎贵妃踱步到千丝跟前,弯下腰去抬起了千丝的下颚,“千美人,符纸既然指向了你的芳汀阁,我自然要先将你身上的妖孽除去才对得起我们这片姐妹情啊!”
说话间,法师与宫人拿了火把,“画师不必太过于惊慌,这火把都是浸了神仙之水的‘老君之火’,只杀妖孽,不伤凡人。”
“阎贵妃!你怎能在宫中私自动用火刑!千美人究竟有无妖孽附身,你最为清楚!若是被皇上知道了,贵妃要如何交代!贵妃!你疯了吗!”画师喊的声嘶力竭,挣扎着起身要向法师扑过去,宫人一拥而上将他拦了下来架在一旁,口中被塞进帕子,满脸是泪水与汗水,束发披散了一半,他只能在发丝间依稀看见,千丝抬起头看向他,面容依旧沉静如水。
法师和阎贵妃的脸被照的狰狞扭曲,但动用私刑,法师似乎也有忌惮,只是远远地,向千丝抛出了第一根火把,画师望着火把目眦欲裂,不住发出“呜呜”之声,一众宫人死命按着他才不至让他挣脱。只是眼瞧着那火苗马上就要舔上千丝的面庞,却在瞬间熄灭,烧焦的火把“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在场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宫人一个个面面相觑,画师怔怔地望着千丝,阎贵妃咬着白森森的牙齿咯咯作响,“她果然是个妖孽!”见身边再无人动作,厉声吼道,“都是死人吗!还等什么!给我烧死这个惑乱君心的孽障!”宫人见阎贵妃已怒,一个个颤抖着纷纷抛出火把,但千丝面前似乎设了一道屏障,火把无一例外全部熄灭。阎贵妃此时胸中的怒火却是随着火把的熄灭越着越旺,她一把夺过宫人手中的火把,“一群废物!”。
终于,千丝的衣裙在阎贵妃的一步步的迫近中被火星点燃,熊熊火光照亮了整个院落,阎贵妃紧盯着火中的人影,面上得意的近乎癫狂,画师双眼血红,如同猛兽般嚎叫着,似乎要撕碎在场的每一个人。
法师将画匣子递于贵妃,阎贵妃随手取过抛进火堆,言语中有说不尽的舒爽,“千妹妹,我把画师的画一并烧给你,让那妖孽速速燃尽,你也可以……早些解脱。”法师阴恻恻笑着,一簇火苗忽地从整个火从中蹿出,本是细短的一簇瞬间燃成一纵烈焰,顷刻间扑向贵妃,她躲闪不及,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那火焰似乎有生命一般袭向她全身,在场的宫人丫鬟纷纷惊叫着四下里逃散,阎贵妃几个忠心的家奴拎来水桶泼洒救人,法师被吓的腿一软摔倒在地,大喊着“有妖怪!有妖怪!”,手脚并用着爬出院落。按着画师的宫人飞一般的逃命而去,画师拼命夺了一桶水冲进大火中向跪坐那团黑影兜头浇下,两边的火焰瞬间熄灭,两人虽都被熏得全身焦黑,却并未被烧伤,千丝一头栽倒在画师怀中,气若悬丝,却是嘴角含笑,“我本想就此了结,报了你的恩便罢,偏偏那副画,让我猛然间明白,他们怕是不会轻易饶过你。画师……你看,我这一身皮囊可好看?”
画师已是泣不成声,“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世上哪个女子形容自己的身子骨为‘皮囊’的?”
“那……若是你觉得不好,我送你一副白骨,如何?”
景定五年,理宗病逝,坊间传言,皇上病重之时曾在全国下诏征求名医为自己治病,但无人应征,因宫中流行一种说法,皇上其实……是被吓病的。据说自从那日阎贵妃在怡景宫为千美人“驱魔”被反噬后,当晚便发了疯,一直大喊火中有妖怪要吃了她,而后撞翻了灯烛,引得一片大火,连烧到了隔壁的芳汀阁,灭火后贵妃与千美人皆已化为灰烬,不见全尸。画师听闻后伤心欲绝,自请辞去了画院差事,从此后再未有人遇见。此后,便常有宫人在夜半之时能看见宫墙上有一副骷髅的影子,还能听到凄惨的哭声,皇上每晚噩梦连连,惊厥阵阵,朝堂之上常头痛难忍,时有臣子撞上龙颜大怒被无端处置。因太医医治无效,整个太医院半数人被处死,还有好些被关在大牢等候发落,还有谁是嫌自己活太长要去白白送命的。
五里墩下,一妇人抱婴孩席地而坐,一旁则是一副森然白骨提一小骷髅,悬丝引之为戏,有小儿睹之颇为奇趣,匍匐而来。
“千丝,怎的又把那骷髅拿做傀儡戏耍?”远处走来一青衣男子,岩岩若孤松独立,语气虽有薄怒,神态却满是怜爱,身旁的女孩儿小鹿般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吐了吐舌头,一脸俏皮,嬉笑着收了丝线,“我看这里小儿颇多,便想逗大家一乐,没想到又被你抓了包。”
二人收拾了行李,一路向东行进。
“你就是爱使这些小把戏逗趣。那时也是……”
“哎唷,若是不吓得她惨一点,怎能许你这一副白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