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能带来千万里外的故事,承载着时光的重量,夹杂着人们的幸福、忠诚、爱恋、痛苦、悲伤、遗憾。借由吟游诗人的风琴,将勇气传颂成史诗,将罪孽编撰成戏剧,将眼泪绘制成歌曲。一代又一代,一轮又一轮,风为新生的大地吹来古老的气息,待万物沉寂,风物的沉淀留在了这个时代,而风,捎过这片大地上的一片绿叶又乘上了时间之流。吟游诗人撷取沉淀,以记忆和修辞为针线,缝合出一本书,谓之《风物之诗》。
那么,今天吟游诗人又会为我们翻开哪一页呢?
哈娜永远不会忘记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永远不会忘记金灿灿的夕阳,金灿灿的麦穗和金灿灿的秀发。
“呐,小家伙儿。你喜欢这个世界吗?”她的样貌在记忆里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知道。哈娜小小的脑袋没有思考过太过复杂的问题,能每天吃饱就是万幸了。
“我很喜欢哦。就算她那么无情、荒唐、可悲,我依旧喜欢哦。”她蹲下身来,宽大额头贴在哈娜小小的额头上,“我很感激我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然后遇见你们。你们是我的救赎。”
她在周围寻觅,摘下一株最丰满的麦穗,从挂在手臂上的花篮中取出了什么,施展哈娜看不懂的魔法,麦穗就像脱离了时间的束缚,永远定格在被摘下来的那一刻。
“这个送给你。我的生命力寄存在里面,可以说它就是我。”哈娜最熟悉那如同模子里刻出来一样的笑容,感觉如同木雕一般。
大人们称她为丰收之神的鲜花使者,为了给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福祉。但她听闻后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说虽然自己信仰着神,但并非什么鲜花使者,只是她的花篮中无时无刻都塞满了盛艳的鲜花,鲜花使者这个名讳也保留了下来。
十年前鲜花使者来到这乱石荒芜的小村,她往土地上洒下恩惠,当年村里的小麦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最年长的老爷爷也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连他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穗粒。也是从那一年起,哈娜终于吃饱了饭。
哈娜不明白神呀,使者什么的,她扯了扯鲜花使者的裙子,满脸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呀?”
鲜花使者蹲了下来,从花篮中挑选了一朵最美丽的花朵,为哈娜系在头上。用最温和的声音说:“我......我只是在赎罪罢了。”
鲜花使者从来不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不与村民们太过拉近距离。曾有几位勇敢的小青年,红着脸向她送上自认为最好看的石头,但她总是露出高兴的笑容,礼貌地接过礼物后,从花篮中取出一看就知道编了很久的花束送给对方,然后转身离开,只留下小青年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就像一位守护神,全心全意为村民们奉献所有,不求回报,然后全身而退。
哈娜没有其他兄弟姐妹,鲜花使者对她亲昵的行为就像多出来了一位姐姐,十年来一直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春天,哈娜坐在离她最近的田埂上,看着她从花篮深处捧出翠绿色的粉末,洒向田地,空中的粉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周围的大人们欢呼提前庆祝丰收的到来。当晚,当人们还在春祭典上载歌载舞时,哈娜依偎在她的喃喃歌谣中缓缓入睡。
夏天,哈娜跟随她爬上盎然的后山,她教哈娜如何识别蘑菇,摘野菜,翻石头找小鱼,立杆打果子,陷阱捕小鸟。还教给哈娜如何应急生火,如何迅速清洁水源,如何处理伤口,如何识别方向,如何搭建小棚子......人们时常听到后山歌声与脆啼相间,欢笑与蝉鸣齐奏。
秋天,哈娜和一同排坐在屋顶上,看镰刀挥动,她说利器下逝去的生命在上位者眼中美为收获。哈娜知道她时不时会蹦出一些听不懂的话语,没有在意,哼唱着歌曲,想象着今晚的晚餐。
冬天,哈娜来到她住的仓库,替她清点当年的存粮。闲暇时间,她教哈娜写字、算数,那是哈娜从未接触过的知识,当哈娜困了累了,她又为哈娜讲遥远的故事。故事中有很高的石头房子,有跑的很快、飞得很高、游得很快的铁房子,有悬浮在空中的超级大房子,还有在比天上太阳更远的地方翱翔的人们。哈娜不相信,问那是神吗,她回答那是神,不过神已经离开了......
近几年村里的收成逐年减少,哈娜是知道原因的,十年来她清楚鲜花使者在春祭上洒下的“恩惠”的量。是“恩惠”快用完了吗?哈娜这样想到。
关于鲜花使者,哈娜是了解的。她每年春祭前一天都会离开村子,清晨摸着薄雾出发,步行半天去往一座山洞,傍晚迎着落日回到村庄。哈娜明白跟踪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担心“姐姐”的心情都让她每每停在洞口外的大石头后面。
哈娜越来越担心鲜花使者。她的样子和十年前没有变化,但哈娜察觉到了那一丝掩埋在笑容面具下的疲惫,而且还愈发严重。然而新一年的春祭又快要来了。
鲜花使者叫哈娜到跟前,她摘下初春里的第一片绿叶,从花篮中取出了什么,施展哈娜看不懂的魔法,哈娜看着想起了十年前的麦穗——现在仍被哈娜精心保存着——绿叶也会“永生”吗?结果让哈娜惊讶了,绿叶迅速腐化,在鲜花使者手中化为细碎的灰烬,无声地落入土地,不见踪影。
“万物都会腐朽衰败,没有谁能逃过磨损。但生命不会屈服于腐败,它们会竭力更新自己,它们会从腐败中寻找新的生机,它们会用其他物质的磨损代替自己的腐败。生命对这个世界而言没有意义,相反,生命就是要和世界对着干。世界的规律是万物趋从一定速度磨损,但生命不遵循这个规则,它们学会抵抗磨损,修复磨损,为此甚至不惜以加速周围物质的磨损为代价。生命可不会乖乖陪着世界走向腐败的坟墓,这也是一切生命的共识——活着,无论多么卑贱。”
哈娜静静地听着,心中好像有根弦被触动了一下,茫然中鲜花使者的手轻轻抚摸着哈娜的头发,从花篮中取出一朵最美丽的花朵,为哈娜系上。
“所以,不用担心我,好吗?我本不应存在,如今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有你们。不要依恋我,匆匆过客不值挽留;不要怜惜我,卑微的尘埃不属于繁华;不要感激我,过誉会让罪人惶恐。我不乞求任何东西,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带领大家活下去,好吗?”
哈娜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总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春祭的前一天,鲜花使者出发后,哈娜挨家挨户敲门,将她十年来的秘密公之于众。有人指责这对神的使者非常不尊重,但哈娜还是诚恳地请求大家集体劝说鲜花使者不要离开。最后,有的人是出于好奇,有的人是出于怀疑,还有的人是被哈娜的真诚所感动,全村人踏着晨露出发了。
幽深、闭塞、昏暗、压抑,这些词就是专门为这座洞穴设计的,一般人即使发现了洞穴也不会选择继续往里走。哈娜走在人群的最前面,黑暗中的跌跌撞撞她丝毫不在意。
终于,哈娜在洞穴深处看见了一抹光亮,她加快了步伐,跑进了一座半球形内庭,光线从穹顶的洞口射进,光芒中央的鲜花使者早已恭候多时。
哈娜又想起当年那绝美的画面,只不过眼前的鲜花使者并不是站在金灿灿的麦穗中,这是站在一片圆形绿色花丛中,金灿灿的夕阳换成了皎洁的圣光,唯一不变的唯有她那宛如木雕的笑容了。
人们陆陆续续围在花丛周围,没人敢向前踏进一步,也没人敢开口说第一句话。
“小家伙儿,你终究还是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鲜花使者打破了沉寂。
哈娜想要说服她,不让她离开自己,心中有一万种语言,刚一开口却又消失不见。
“也好,真相只有在被揭晓时才有意义。大家看看这片草地底下是什么。”
哈娜凑上前仔细一看,直接倒吸一口冷气。草地之下竟然全是尸骸,哈娜不愿分清那是什么的尸骸,也不愿往那个方向想。
众人的神色一同铁青,集体不自觉地向后稍了一步,谁能想到自己眼中的女神竟能站在尸骸堆上面不改色,甚至露出笑容?
鲜花使者也慢慢后退,退到草地边缘与众人对立。
“生命生于自然,孰诸求于自然,最后归于自然。但我并不是生命,我被神所创造,价值为神所赋予,最后没于程序凋亡。我为监视这颗星球的生命所生,神需要我提供所能利用的生命的信息,直到这颗星球贫瘠殆尽,神才将我抛弃。或许是忘记启动我的凋零程序,我带着千万年的记忆和情感拥有了自由之身。我无法承认神的罪恶,他们也是生命,为的也只是活着,但我又无法否认他们给你们带来的伤害。那么,所有的罪孽就让我这个有情感的有机体来承担吧。
“这堆尸骸是当年遗留下来的最后一批,它们是腐败的生命,同时也是新生生命的养料。不要有所顾虑,向死而生,由腐生华,生命向来如此。”
一阵轰隆声响,草地尸骸向地下沉下去。
“请活下吧!即使再卑劣也要继续活下去!”
尸骸被卷入蓝色的漩涡,消失殆尽。
“请活下去吧!痛苦和挣扎是生命的本色!”
鲜花使者纵身一跃,脸上依旧笑容。
“请活下去吧!让生命与世界对抗到底吧!”
蓝色漩涡消失了,紧接而来的是山洞的强烈震动,人们赶忙从洞口逃走,一位大人抱起趴倒在地上的哈娜离开了内庭。
人们来到外面,被周围的景象所震撼——大量绿色粉末被喷洒到高空,在阳光的银辉中闪闪发光,这是新生的前奏。
后来,人们把村庄迁到洞穴周围,那一年,人们迎来了又一次前所未有的大丰收,这样的丰收甚至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某一年收成明显下滑。
哈娜收拾好了自身的行李,取出自己收纳珍藏十余年的麦穗标本,将它别在胸口,带领人们踏上了寻找新土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