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人间:李时珍自述
序章:三颗药丸的启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像极了四十年前我在武当山采药时遇的那场雨。桌上那盏油灯晃得厉害,我伸手护住火苗,指尖触到一摞冰凉的木刻版——那是刚送来的《本草纲目》印版,棱角还带着新鲜木屑的毛刺。儿子建元说,南京的胡掌柜总算凑齐了刻工,可我这双老眼已经看不清版上反刻的字了,只能摸着凹痕猜:“当归……三七……曼陀罗?”手指突然被木刺扎了一下,疼得我倒抽口气,恍惚间竟笑出声来。活到七十五岁,尝过百草,试过砒霜,最后叫一块木头给欺负了。
这疼倒是让我清醒几分。我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头裹着三颗药丸。药丸子早都干裂发黑,可它们比什么家谱族徽都金贵,是我这一生的印戳。
“爹,您这是何苦呢?”建元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见我还在摸刻版,急得直跺脚。
我摆摆手打断他,把布包塞进他手里:“书刻成了,把这些丸子研成粉,混在首版的油墨里。”
他愣愣地看我,我咧嘴笑出一口缺牙:“世人喝药怕苦,看书却爱闻个墨香。等他们嗅到这苦味、甜味、还有股子砒霜的涩,就知道我这书不是给人长生,是教人怎么活。”
远处传来头遍鸡叫,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江边采葶苈子时,撞见个渔家女难产。那家人穷得连床完整草席都没有,我把外衫铺在地上当产褥,用银针扎她虎口。孩子落地时没哭,我含了口烧酒喷在他背上,那声啼哭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现在想来,那才是我真正写下的第一行医书——写在血水里、酒气里、还有初升日头照着的江风里。
父亲的那一巴掌
十四岁那年夏天,家里院子的栀子花开得比往年都疯。白花挤在绿叶里,沉甸甸压弯了枝头,香气冲得人头晕。父亲特意换了件八成新的靛蓝长衫,袖口磨出的毛边被他偷偷折进去。他站在祠堂门口迎客,手里攥着本《伤寒论》,书角卷得像油炸过的馓子。乡试放榜那日,我是蕲州府最年轻的秀才。
“李老爷好福气!”街口开药铺的孙掌柜跨进门就作揖,手里的油纸包滴着红糖浆——那是给贺礼添的八宝糕。
父亲笑得嘴角发僵,接过糕点时,红糖黏在他指甲缝里,像凝结的血痂。我缩在廊柱后头偷看,怀里揣着从父亲书房顺来的《证类本草》,书皮用《四书章句》包着。蝉在树上叫得撕心裂肺,我总觉得那声音是从我喉咙里钻出来的。
酒席摆在院子里,三张方桌拼成条案。红烧肉浮着层冷油,豆腐炖得稀烂,乡绅们举着筷子说吉祥话:“令郎这般聪慧,将来必是进士及第!”
父亲捏着酒杯的手背青筋直跳,突然扭头冲我吼:“愣着作甚?给各位叔伯倒酒!”
我慌慌张张去接酒壶,被他一把扯住袖子。他指尖沾着糖浆,在我袖口摁出个黏糊糊的指印,压着嗓子说:“倒完酒回屋温书,敢碰药柜我打断你的手。”
可我终究没忍住。后半夜酒席散了,父亲在堂屋拨算盘对礼单,算珠噼啪响得人心烦。我摸黑溜进药房,就着月光翻那本草药图鉴。防风草的根茎画得像蜈蚣脚,白芷的叶子蜷曲如蛇信,唐慎微的字迹鬼画符似的在阴影里跳舞。突然一阵穿堂风过,油灯“噗”地亮了——父亲举着灯站在门口,火苗在他眼里烧出两团跳动的鬼火。
“跪下。”
青砖地凉得刺骨,我盯着他衣摆下露出的布鞋。鞋帮子开了线,大脚趾顶出个鼓包,那是他每日走去王府问诊磨破的。他抓起《证类本草》摔在桌上,灰尘腾起来迷了我的眼。
“你以为考个秀才就能耐了?李家人往上数三代,坟头草都没你膝盖高!你祖父给人抓药算错分量,被主家打折一条腿;你曾祖父采药摔下山崖,连尸首都没找全!”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锅,抄起戒尺抽我手心,“读书!做官!改换门庭!这才是你的命!”
戒尺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和药碾子碾碎白笈的声音很像。我咬紧牙关不吭声,直到嘴里泛起血腥味。后来才知道,那晚父亲在祠堂跪到鸡叫,把礼单上收的贺礼全退了,只留下孙掌柜的八宝糕——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那糕点被掰碎了泡在粥里,甜得发苦。
乡试的落榜与父亲的期望
十七岁到二十岁,我像是被塞进磨盘的黄豆,在武昌府的科场里碾了三遭。头回落榜时,母亲把栀子花捣碎了和面,蒸出一锅白馍:“花儿开败了还能再发,我儿明年准成。”
第二年我名落孙山,她半夜在灶房抹眼泪,被我撞见时慌得把灰抹在脸上:“烟呛的。”
第三年放榜那日,父亲天没亮就蹲在门口抽旱烟。报喜的衙役没来,倒是来了个要赊账的痨病汉子,咳出的血点子溅在门槛上,像撒了一地红花椒。
“孽子!跪下!”父亲这回没摔砚台——他直接把我的考篮扔进灶膛。竹篾烧得噼啪响,墨条在火里蜷成黑虫。
我盯着那堆灰烬,突然想起考场里那个哆嗦着写不完策论的少年。他袖口沾了墨,手腕上还留着戒尺的淤青,文章里写着“圣人治国如良医用药”,却被考官朱笔批了“不务正业”。
母亲扑上来拦他:“你疯魔了!打死了他,咱家就绝后了!”
父亲一把推开她,眼珠子通红:“绝后?他要是继续考,李家才真要绝后!隔壁张家的二小子,考到四十岁疯在贡院门口,见人就喊‘之乎者也’!”他揪着我领子往药房拖,药碾子撞翻在地上,茯苓粉撒了一地。
那晚我跪在药柜前抄《黄帝内经》。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心者,君主之官”那几个字上,晃得人眼花。父亲在隔壁咳嗽,一声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我鬼使神差拉开装黄连的抽屉,指尖沾了点苦末舔了舔,突然听见他哑着嗓子说:“明日开始,随我出诊。”
第一次出诊与父亲的教诲
第一次跟父亲去王府,我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刺眼,门房斜眼打量我的粗布衣裳:“李大夫,这是新收的学徒?”
父亲把我的脉枕往案上一拍:“犬子。”那两个字砸在地上,比脉枕还沉。
王爷爱养锦鲤,一池子红白影子晃得人头晕。我跪在青石板上给侧妃把脉,她腕上金镯子凉得像条蛇。
“小大夫手抖什么?”她帕子掩着嘴笑,蔻丹红得刺眼。
我盯着她眼下青黑,想起《妇人方》里说“眠差者肝郁”,脱口道:“娘娘夜里可是多梦惊悸?”
父亲猛地踩我脚背,脸上堆笑:“童言无忌,娘娘凤体安康……”
回程路上,父亲走得飞快,药箱在背上哐当乱响。过石桥时他突然说:“今日那句话,你如何看出的?”
我嗫嚅:“她指甲发紫,许是血瘀……”
话没说完,他转身一巴掌甩过来。我眼前一黑,耳畔嗡嗡响,却听见他声音发颤:“混账东西!贵人最忌说病!你要害死全家吗?”
那一巴掌打得我左耳三天听不清声,却也打醒了什么。夜里我摸黑爬起来,就着月光翻《脉经》。油灯不敢点——灯油要钱,灯芯要钱,连照亮书页的月光都像是偷来的。
瘟病中的抉择
转年春天,蕲州发了场瘟病。城南粥棚排队的流民像枯藤缠树,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来求药,襁褓里的哭声比猫叫还细。父亲正在给知府老爷请平安脉,我偷抓了把柴胡要往妇人手里塞,却被父亲逮个正着。他当着满街人的面掰开我手指,药草撒在泥水里,那妇人扑在地上捡,发髻散成乱草。
“慈悲?慈悲能当饭吃?”父亲把我拖回后院,竹条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你可知咱家药柜里多少味药是赊来的?你可知王爷府上个月的诊金还没结?”
我梗着脖子顶嘴:“那孩子若死了,就是咱们见死不救!”
他突然丢了竹条,蹲在地上咳嗽,咳得满脸是泪。
那晚我溜出家门,揣着私藏的铜钱去买药。月光把青石板路照得惨白,野狗在暗处啃骨头,喀嚓喀嚓像在嚼人手指。孙掌柜的铺子还亮着灯,他听完来意直摇头:“柴胡早被官府征用了,说是要给守城官兵防时疫。”
我正要走,他忽然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纸包:“这是晒干的鱼腥草,你拿沸水煮了,多少管点用。”
抱着药包往回跑时,我总觉得背后有脚步声。拐进巷口差点撞上个人——是父亲。他提着灯笼,火光在风里明明灭灭:“就知道你会来这招。”
我缩着脖子等骂,他却把灯笼塞给我,转身走进夜色里:“西街刘铁匠家的娃也在发烧,你顺道送些去。”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诊。刘家娃浑身滚烫,喉咙肿得咽不下水。我抖着手扎他少商穴,放出来的血黑得像墨汁。孩子哭哑了嗓子,他娘突然跪下磕头:“小菩萨显灵了!”
我慌得去扶,袖口沾了地上的鸡屎,却闻不到臭味——原来生死面前,连屎尿都不算腌臜了。
母亲的离世与父亲的转变
腊月初八那天,母亲走了。她临走前还惦记着灶上熬的腊八粥:“多放点莲子,我儿读书费脑子……”
父亲在灵前烧我抄的《黄帝内经》,纸灰飘到供桌的腊梅上,白瓣染了黑边。我跪在棺材旁,听见他在院子里磨药刀,霍霍声混着北风,像是谁在磨牙。
守灵那夜,父亲突然开口:“当年我进太医院考校,院使问‘附子何用’,我答‘回阳救逆’,结果被轰出来——他们只认《局方》里治头痛的旧说。”他往火盆里扔了把纸钱,火苗蹿起来照亮他鬓角的白发,“后来我给人看诊,说麻黄能发汗,被老郎中骂作江湖骗子。这世道啊……”他没再说下去。
鸡叫三遍时,我摸出枕下的《本草衍义》。寇宗奭说穿山甲能通乳,可我亲眼见过产妇喝这药吐血。纸页边角被手指磨得发毛,我忽然觉得满屋药香都在催我:写吧,把错的改过来,把真的传下去。
母亲下葬后,父亲把祖传的紫檀药箱给了我。箱盖上刻着“悬壶济世”,漆都快掉光了。他背过身去整理母亲的梳妆匣,声音闷在胸腔里:“开春去江西庐山采药,把建元也带上——十岁的娃,该识得几味草药了。”
那天我站在院子里看栀子花树。冬雪压枝,白花早谢了,可枯枝底下拱出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太医院的炼丹炉
太医院的青砖地永远泛着潮气,像被丹炉蒸出的冷汗浸透了。我缩在配药房的角落碾朱砂,石杵摩擦的沙沙声里,突然听见院墙外飘来一声哭嚎:“娘啊,疼死我了……”手指一抖,砵里的朱砂粉撒了大半。
廊下当值的药童斜眼嗤笑:“李院判当心些,这辰州砂可比黄金贵。”
我攥着石杵的手发僵——三个月前,我还是跪在泥地里给流民扎针的野郎中,如今倒成了这吃人炉灶里的一把柴。
带我进来的陈太医早后悔了。那日他掀开丹房帘子,汞蒸气混着硫磺味呛得我直咳嗽。八个赤膊道士围着一人高的铜炉,炉身刻着《周易》八卦,炉膛里烧的却是孔雀石、砒霜、还有婴儿拳头大的金块。
领头的张天师用铁钳夹起颗猩红丹丸,在冷水里“滋啦”一淬:“此乃九转还魂丹,陛下服了能通神明!”
我盯着丹丸表面浮动的金属光泽,胃里一阵翻涌——那分明是水银裹着金粉。
“李时珍,你发什么愣!”陈太医踹我一脚,压低嗓子骂,“今日献丹的折子你代笔,就说炼丹需东海珍珠十斛。司礼监那帮阉人最爱采办的油水……”
我蘸墨的笔尖悬在宣纸上,墨汁“啪嗒”滴穿纸面。窗外又传来那声惨叫,这次近得仿佛就在墙角。我突然扔了笔,撞开拦路的药童冲出去。
茅房后头的阴沟里蜷着个灰衣小太监,裤管卷到膝盖,两条腿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溃烂流着黄水。他手里攥着半块硬馍,疼得浑身打颤也不敢出声。
我蹲下摸他脉门,他吓得直往后缩:“大人饶命!奴婢就是偷吃了炼丹的蜂蜜……”
我扒开他眼皮,瞳仁泛着诡异的青灰色——这是汞毒入骨了。
“去我屋里拿甘草、绿豆,煮三碗水灌下去!”我扯下腰牌塞给他,背后突然炸开一声暴喝:“好你个李时珍!敢动陛下炼丹的物料!”
张天师的道袍被丹火燎出焦洞,拂尘柄狠狠戳我肩胛骨:“这阉货的贱命抵得上一钱朱砂?”
我反手抓住拂尘,白毛穗子缠在腕上勒出血痕:“人命抵不过朱砂?那你这炉子里炼的是仙丹还是尸油?”
那夜我被罚跪在丹房守火。铜炉咕嘟冒着毒泡,汞蒸气熏得眼泪直流。三更天时,陈太医鬼鬼祟祟摸进来,往我怀里塞了个油纸包:“趁热吃,羊肉馅的。”
我掰开饼子,肉香混着血腥气冲鼻——听说昨日西苑杖毙了个宫女,罪名是私藏月经布冲撞丹炉。我把饼子摔进炭堆,油星子溅起一簇鬼火。
“你小子轴什么?”陈太医急得跺脚,“当年我也想着悬壶济世,可进了这太医院,治的不是皇帝就是阎王!前儿个陛下头疼,我开个安神汤,张天师非说要用童男童女脑髓做药引……”他突然闭了嘴,因为丹炉后头转出个捧药盒的小太监,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死气沉沉。
我在卯时初刻辞了官。晨雾里,驼药材进宫的骡车吱呀呀压过青石板,车辙印里渗着黑红的药渣汁。守门侍卫检查文书时嗤笑:“李院判的官服还没捂热吧?”
我褪下鹌鹑补子的青袍叠好,露出里头磨破边的棉布短打:“这衣裳重,穿着走不远。”
楚王府的朱漆大门
楚王府的朱漆大门比太医院气派,门口石狮子嘴里含的铜球能映出人影。管家领我穿过九曲回廊时,我数着廊柱上贴的金箔药方——柴胡六钱、黄芩三钱,治疟疾的方子被剪成喜鹊登枝的花样。正厅里,楚王朱英㷿歪在罗汉床上,两个婢女正给他揉太阳穴,金护甲刮得缎子枕巾嘶啦响。
“听闻李大夫在太医院舌战群道?”楚王眼皮都不抬,手里盘着两颗夜明珠,“本王近日服了龙虎山的金丹,总觉得目赤耳鸣,你瞧瞧。”
我搭上他手腕,脉象浮滑如滚珠,再看他指甲发紫、眼白泛黄,心里咯噔一下——这哪是修仙,分明是汞中毒。
话到嘴边转了三转:“王爷仙体充盈,只是……只是金丹火候略猛,若辅以秋露调服更佳。”
案上鎏金香炉突然“当啷”翻倒,楚王猛地揪住我前襟:“你当本王是蠢材?太医院那帮废物早说过这话!”他袖口滑出半截黄符,朱砂画的敕令褪成暗褐色,“张天师上月羽化了,七窍流血死的。”
我后背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地砖,喉头铁锈味翻涌。窗棂外闪过个熟悉的身影,灰布道袍被风吹得鼓胀——是龙虎山新来的刘道士,正指挥杂役往丹房搬硝石。
楚王的手突然松了,夜明珠滚落在我膝边:“罢了,你既不愿炼丹,就去编你的医书。只是每月朔望,得来给本王请平安脉。”
那夜我躺在王府客房的雕花床上,枕边堆着楚王赏的医书。云锦帐子沉甸甸压着床沿,像无数双手扯着被角。三更鼓响时,我摸黑爬起来,就着月光翻看《千金方》。书页间突然飘落张黄麻纸,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东跨院第三间,亥时。”
东跨院的青砖缝里钻满车前草,我踩着草叶暗影摸到厢房。门缝里泄出丝烛光,映着个佝偻老妇的背影。她正给床上人喂药,药碗磕在牙齿上叮当响。待看清床上那张脸,我手一抖差点打翻烛台——是三个月前太医院那个中毒的小太监!
“李大人……”他想撑起身子,被子滑落露出空荡荡的裤管——膝盖以下全没了,伤口缠着渗血的麻布。
老妇扑通跪下磕头:“多谢大人救命!小栓子偷爬狗洞逃出来,全靠您给的方子吊住命……”
小栓子哆嗦着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黑乎乎的甘草渣:“您的腰牌……被张天师搜走了,我拿这个抵……”
我攥着甘草渣冲出屋,夜风刮得脸生疼。假山后突然亮起火把,刘道士的三角眼在火光里闪动:“李大夫夜会阉人,莫不是要谋害王爷?”
我反手把甘草渣塞进口中,嚼得满嘴苦涩:“道长治丹辛苦,不如尝尝这味清心火的药?”
那日后,王府丹房的硝石常会受潮,药童总抱怨炼丹火候不足。倒是东跨院半夜常有人影出没,晾衣绳上飘着带药渍的绷带。入秋时,楚王最宠的徐侧妃难产,稳婆抱着血褥子发抖:“保大保小?”
我抓着益母草冲进去,看见徐氏脸色白得像宣纸,指甲在雕花床栏上抠出深深沟痕。
“娘娘信我。”我把银针在烛火上烤得通红,“这针下去,要疼得钻心。”
她咬住散乱的发髻,含混不清地骂:“总比……比那劳什子金丹……呃啊!”
针尖扎进合谷穴的瞬间,她惨叫震落了梁上灰。当婴儿啼哭穿透血腥气时,刘道士正在丹房开炉取丹。后来听说,那炉“送子金丹”炼炸了,燎焦他半边长须。
腊月祭灶与楚王的赏梅
腊月祭灶那日,楚王召我去赏梅。梅树上绑着黄符纸,朱砂写的“丹”字被雪水晕成血泪。他裹着貂裘咳嗽,痰盂里浮着金丝般的血沫:“李大夫,这梅树三年没开花了,你说是不是风水有碍?”
我折了截枯枝在手心搓捻:“土太肥,烧根了。”就像这王府,补药吃得太多,反倒要了命。
开春我辞行时,楚王赠了二十两程仪。刘道士在角门拦我,道袍下露出崭新的云头靴:“李大夫何必清高?王爷昨日还说要给你捐个官身。”
我指着院墙外挑野菜的农妇,她背上婴孩正啃着带泥的萝卜:“道长治的是神仙病,我治的是萝卜命。”
马车驶出武昌府那日,江上起了大雾。艄公说这是龙王收瘟气,我却看见雾里浮着无数张脸——小栓子空荡荡的裤管,徐侧妃咬碎的银牙,太医院阴沟里打转的药渣。艄公突然哼起小调:“……九转丹砂烟,十殿阎罗宴,哪个大夫逃得出黄泉?”
我摸出随身药囊,把最后几粒甘草片嚼得稀烂。
江风吹散雾气时,我望见对岸山坡上有片星星点点的白。那是早开的野栀子,在乱石堆里活得张牙舞爪。药箱里《本草纲目》的草稿被潮气洇软了边,墨迹晕染处,隐约能见“人乃万物之灵,岂可轻贱如草芥”几个字,洇开的笔画像在流泪。
武当山的采药与试药
雨珠子砸在斗笠上噼啪响,我攥着柴刀劈开挡路的藤蔓,裤腿早被泥浆糊成了黄铠甲。武当山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药汤,十步外就瞧不见人影。忽然脚下一滑,我整个人摔出去,后背撞在岩石上,药篓里的白芷、天麻哗啦啦滚落山崖。正要去抓那株悬崖边的七叶一枝花,头顶传来炸雷般的吼声:“不要命啦!”
抬头一看,采药人老赵像只壁虎贴在石壁上,麻绳在腰间勒出深沟:“这花治蛇毒是好,可犯不着搭条命!去年王麻子就为采它,摔成崖下的白骨灯笼!”
我喘着粗气瘫坐在湿漉漉的苔藓上,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着的笔记。墨迹被雨水晕开,勉强能认出“七叶一枝花,深山背阴处”几个字,旁边还画着歪扭的叶脉——这是按《本草拾遗》抄的,可书上没说采药人要拿命换。老赵甩下根麻绳把我拽上坡,瞥见我篓子里晒蔫的草叶直摇头:“你们这些读书人,总信纸上的鬼画符。真要想识药,得用舌头尝,用鼻子嗅,拿脚底板把山踩秃噜皮!”
这话让我想起三个月前那场荒唐事。那日我在家整理药草,翻到寇宗奭写的《本草衍义》,里头说穿山甲专食蚂蚁。我蹲在院角看蚂蚁搬家,正巧屠户送来只刚打的穿山甲。那畜牲蜷成铁球,鳞片冷硬似铁,我拿火钳子撬开它嘴,一股腐臭味冲得人倒退三步。剖开胃囊一看,哪有什么蚂蚁?尽是烂树根和碎石子。我一脚踢翻案几,墨汁泼了满墙,抓过那本《衍义》就要撕。妻子王氏抱着晒药的竹匾冲进来,见我两眼通红举着书,竟抓起捣药杵要砸我:“疯了不成!这书值五钱银子!”
“五钱银子买堆狗屁!”我抖着穿山甲的胃囊给她看,“你瞧这烂树皮!书里说它吃蚂蚁,我剖了十只都没见着!”
她愣愣地杵在门口,药杵“当啷”掉在地上:“那你也不能……不能拿书撒气啊。”
那夜她默默粘补撕碎的书页,烛泪滴在宣纸上,把“蚁”字烫出个窟窿。后来我在修订稿里添了句:“穿山甲实食蚁与白蚁,兼啖草木根”,想想又补上,“然需剖验实证,不可轻信旧籍。”
曼陀罗的试药与家庭的温暖
立秋那日,我在后院架起药炉试曼陀罗。火苗舔着陶罐底,花香混着焦糊味飘出墙外。隔壁孙寡妇捶门骂街:“哪个缺德的煮屎?”
我盯着翻滚的药汤,心一横舀了半碗。药汁沾唇发麻,喉咙像塞了团火炭。数到第七声心跳时,屋顶的瓦片突然开始跳舞,晾衣绳上的青蒿扭成绿蛇。我踉跄着去抓案头的笔,手却穿过砚台摸了空——原来砚台早被我撞翻在地。
醒来时人在床上,额头顶着湿布巾。王氏举着捣药杵在我眼前晃:“这是几?”
我张嘴想答,舌头却肿得抵住牙齿。她气得把杵往药碾里一摔:“试药试药!上回尝半夏哑了三天,这回要是醒不过来,我就把你那些破书全烧了!”
我歪头瞅见窗台晒着的曼陀罗籽,伸手比划着要纸笔。她甩来块裁衣的布头,我歪歪扭扭写:“花三钱,热酒服,昏醉如死,可作麻沸散。”
她抓起布头抹眼泪:“写写写!哪天把自己写进棺材,我正好用这布给你裹尸!”
可到底还是她心软。三九寒冬里,我裹着棉袄在灯下抄药方,脚冻得像两块冰坨。她半夜爬起来,把我那双破棉鞋塞进怀里暖着。我笑她:“也不嫌臭。”
她背过身去拨炭盆:“臭死总比冻死强,省得外人说我克夫。”炭火噼啪响着,映得她鬓角银丝发亮。成亲那会儿她头发乌油油的,能盘出牡丹花样,如今倒像晒干的益母草。
惊蛰的奇闻与七叶一枝花的奇效
惊蛰那天,蕲州城出了件奇闻。西街棺材铺的老刘头被毒蛇咬了脚踝,肿得跟发面馍似的。他儿子冲进我家药铺时,我正跟药商老崔吵架——他非说新收的黄芪是上品,可一掰开里头泛黑线,分明是熏硫磺的次货。小伙计急得直磕头:“李大夫救命!爹说要锯腿,可锯了腿他棺材本都赔光了!”
我抓起药箱往外跑,路上顺手扯了把篱笆边的野草。到刘家一看,老刘头躺在床上翻白眼,脚踝伤口渗着黑血,满屋尿骚味——这是毒入心脉了。我扒开他眼皮,瞳仁已经散了,心里暗叫不好。忽然想起上月在武当山采的七叶一枝花,忙掏出来捣碎敷上。药汁刚沾伤口,老刘头突然鲤鱼打挺坐起来,“哇”地吐出口黑血,喷得帐子星星点点。
“活了!活了啊!”他儿子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额头沾了血印子。
我瘫坐在条凳上,后襟被冷汗浸透。那株七叶一枝花在篓子里压了月余,花瓣都蔫成破布条,没想到真能起死回生。老崔不知何时凑过来,拈着片干花啧啧称奇:“这玩意能卖多少钱?我包了武当山的货!”
我一脚踹翻他带来的黄芪筐:“滚!山是药神的,不是你钱匣子!”
后来我在《本草纲目》里这样写:“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者,一似手拈拿。”书成那天,王氏盯着这句子直撇嘴:“酸秀才,怎不写你摔下崖的怂样?”
我卷起书稿敲她晒药的竹匾:“要写了,后人该笑我呆。”
谷雨的水灾与车前草的救赎
谷雨前后,蕲州发了场大水。我带着建元在城南施药,见个妇人蹲在粥棚边啃观音土。她怀里婴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小脸发青像颗冻坏的枣。我摸遍药囊,只找出半块硬馍。妇人却摇头:“大夫给看看,娃拉不出屎……”
我掰开孩子屁股一看,肛门被土块堵得发紫。正要用银针挑,建元突然扯我袖子:“爹!那边有个爷爷上吊!”
草棚梁上晃着个人影,我抄起捣药杵砸过去。老头摔在泥地里咳嗽,脖子勒出紫痕。他哭嚎:“田淹了,老伴病死了,喝药还不如喝泥汤痛快!”
我扯开他衣襟扎针,手抖得差点戳偏穴位。建元突然指着远处喊:“爹!水退的地方长出好多草!”
我眯眼望去,淤泥堆里钻出片片嫩绿,是车前草——这玩意通便利尿,正好治孩子的腹胀。
那夜我伏案疾书,把“车前草”条目改了又改。原稿只写“利小便”,现添上“灾年可救饥,湿热黄疸尤效”。砚台里的墨结了冰碴,王氏端来姜汤叹气:“你当自己是菩萨?今天救个上吊的,明日治个吃土的,后日……”
我呷了口姜汤,辣得眼眶发热:“能救一个是一个,总强过宫里那些炼丹的活神仙。”
腊月祭灶与家庭的困境
腊月二十三祭灶,家里冷锅冷灶。建元蹲在院角喂鸡,鸡食槽里掺着药渣。王氏翻出压箱底的银簪子:“当初嫁妆就剩这个了,你拿去当铺换点纸墨。”
我攥着簪子走到当铺门口,见个妇人抱着婴儿哭求:“掌柜的行行好,这袄子能当三十文抓药钱不?”
掌柜的掀开襁褓一角:“痨病鬼救不活,不如买张草席!”
我转身把簪子塞给妇人,回来骗王氏说当铺歇业。她没吭声,晚饭时往我碗里多夹了块咸菜。
开春书稿将成,我带着建元上庐山校药。山脚下遇见个猎户,篓子里装着刚打的獐子。那畜牲突然抽搐着呕出血块,猎户抄起柴刀要放血。我拦住他细看,獐子肚皮鼓胀如球,掰开嘴一闻,腥气冲脑——是吃了毒草。我掏出随身药丸塞进獐子喉咙,半刻钟后它哗啦啦泻出黑水,竟摇摇晃晃站起来了。猎户瞪圆了眼:“神医啊!这药方值多少钱?”
我指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头:“方子在天地间,分文不取。”
庐山云雾漫到脚脖子时,我正蹲在石阶上嚼黄连。苦汁顺着喉咙往下淌,激得胃里翻江倒海,却压不住满脑子疑惑——昨儿个在山腰破庙歇脚,瞧见个老和尚用铁线草治痢疾,那草药蜷在《救荒本草》里明明写着“解毒”,可老和尚偏说能“固肠止泻”。我掏出笔记要问,他却敲着木鱼念偈子:“施主着相了,药性本空,随缘而化。”
“缘个屁!”我啐了口苦水,拎起药篓往深林钻。腐叶陷到脚踝,蛛网糊了满脸,忽然听见前头哗哗水响。拨开藤蔓一瞧,竟是条山涧,涧边长着丛丛铁线草,细叶上凝着露水珠。我揪了把塞嘴里嚼,草汁酸得牙根发软,肠子却咕噜响——这分明是催泻的!
回程时特意绕去破庙,老和尚还在敲木鱼。我把铁线草拍在供桌上:“您这药方害人!”
他眼皮都不抬:“施主前日吃了几叶?”
我一愣:“三片……不,五片。”
他枯指蘸香灰在草叶上画圈:“此草三片止泻,五片催吐,七片能通经。”
我捏着草杆的手直抖,篓里《救荒本草》滑出来,书页摊开在“铁线草”那章,墨字刺眼——原来纸上缺了个“三”字。
“书是死的,山是活的。”老和尚掀开蒲团,底下压着本泛黄册子,密密麻麻记着“正月初八,铁线草七叶,治王娘子闭经”“腊月廿三,铁线草三叶,止小儿水泻”。我摸出半块碎银要买,他却合十摇头:“施主若真有心,就把这山里的草、石、虫、鸟,都当活人看。”
秋分的试药与家庭的希望
秋分那日,我在家试乌头毒性。药碾子刚压碎根块,隔壁孙寡妇捶窗大骂:“杀千刀的李时珍!我家芦花鸡扑腾两下就蹬腿了!”
冲出去一看,那只老母鸡瘫在墙根,喙边沾着碾碎的乌头渣——准是偷啄了我晾在院里的药末。王氏举着扫帚追鸡,追到一半突然扶墙干呕,我心头一紧:“你莫不是……”
她摔了扫帚瞪我:“是什么?是你天天鼓捣毒药熏的!”
夜里我摸黑去探她脉象,手指刚搭上腕子就被甩开:“别拿你试药的脏手碰我!”
可那滑如走珠的脉骗不了人。我蹲在灶房熬安胎药,火光映着药柜上歪扭的“附子有毒,慎用”几个字——那还是建元六岁时用木炭写的。
孩子落地那晚,我攥着《产宝方》在门外打转。接生婆一盆盆血水往外泼,骂声混着嚎哭刺破夜幕:“胎位不正!保大保小?”
我踹开门冲进去,银针扎破指尖都觉不出疼。最后一针落在至阴穴,王氏惨叫震落房梁灰,婴儿啼哭却比春风还清亮。接生婆捧着血糊糊的娃直念阿弥陀佛:“小丫头脚底板有颗红痣,是娘娘命哩!”
我给女儿取名“药香”,王氏搂着娃冷笑:“不如叫‘药渣’,横竖是你试药剩下的。”
可每回我上山采药,总能瞧见她偷偷往我包袱里塞熟鸡蛋,蛋壳上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符——她自己琢磨的“平安咒”。
大雪封山与断肠草的警示
大雪封山时,我带着建元去荆州贩药。船过洞庭湖,艄公指着远处沙洲说:“上月淹死个游方郎中,说是试什么断肠草,肠穿肚烂漂了三天才捞上来。”
我攥紧药篓麻绳,篓底那株新鲜断肠草刺得掌心发痒。建元忽然指着岸边喊:“爹!有人上吊!”
芦苇荡里晃着个人影,是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救下来灌了两口烧刀子,他才哭出声:“俺媳妇难产,神婆说要三钱龙胆草保胎,谁知吃下去血崩……”
我翻他带来的药渣,一股腥气冲鼻——这哪是龙胆草,分明是拿鬼臼根冒充的!
“杀千刀的药贩子!”我踹翻药篓,抓过断肠草就要往嘴里塞。
建元死死抱住我胳膊:“爹!使不得!”
那汉子却夺过草茎嚼得满嘴绿汁:“横竖是个死,俺试!”
我们三人在船头僵持,艄公的烟锅子都快烧穿了。最后那汉子捂着肚子在甲板打滚,吐出的秽物染绿了江水,眼神却亮起来:“这疼法……和俺媳妇当时一样!”
后来我在《本草纲目》里重重写下:“断肠草,又名钩吻,入口钩喉,入肠钩魂。然其形似龙胆,常有奸商混充,害人性命!”书页边角被手指磨出毛边,墨迹晕染处仿佛渗着血。
谷雨时节的救赎与银翘花的奇效
谷雨时节,药香染了天花。我翻遍医书,古方皆言“紫草可透疹”,可连灌三日汤药,孩子浑身滚烫,疹子却憋着不出。王氏抱着药香哭骂:“你的书救得了天下人,救不了亲闺女!”
我连夜冒雨上武当,老赵提着灯笼骂咧咧领路:“这个天采银翘?你真的疯了!”
悬崖边的银翘花浸在雨雾里,根须抓着石缝发抖。我腰缠麻绳往下溜,忽听头顶咔嚓裂响——老赵踩松的石头砸下来,擦着耳根飞过,在深渊里回声隆隆。采回的花熬成浓汁,药香灌下半碗就开始发汗,疹子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老赵来讨酒喝时瞅见空药碗,咧嘴笑:“这丫头命硬,随你。”
书稿添新页那夜,王氏摸着女儿褪痂的脸,突然说:“你把银翘那章改改,添句‘孕妇慎用’。”
我笔尖一顿:“你又有了?”
她抓起药杵敲我脑门:“是你这书痴!前街周娘子按书抓药,喝了银翘汤落胎,这会儿还卧床呢!”
我盯着“银翘透疹,效如神助”八个字,墨汁滴穿宣纸。后来那页边角多了行蝇头小楷:“然其性烈,妊妇忌服。”
腊月祭灶那日,建元捧着新抄的书稿欢呼:“成了!整整五十二卷!”
我摸着封皮上“本草纲目”四个字,喉头发哽。王氏端来烩面,热汽糊了镜片:“笑啥?这书能吃还是能穿?”
忽然院门被撞开,药商老崔举着本盗印书叫骂:“李时珍你害人!按你书里写的‘半夏三钱’,王铁匠家小子吃成哑巴了!”
我夺过书一翻,浑身血都凉了——盗版书把“半夏有毒,需姜汁炮制”印成了“半夏无毒,姜汁佐服”。建元抄起门闩要拼命,我拦住他,转身从药柜顶层摸出个陶罐。罐里泡着九条蜈蚣,那是给楚王炼药时偷藏的砒霜。
“崔老板,这罐‘长生酒’送你。”我笑得像哭,“喝了它,阎王爷都夸你年轻。”
老崔吓得屁滚尿流,窜出门时被门槛绊个狗吃屎。王氏突然大笑,笑着笑着泪珠子砸在书稿上,晕开了“半夏”二字,像朵墨色莲花。
活人药·死人财
武昌城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我蹲在城门洞底下贴药方,浆糊混着汗珠子往下淌。墙根阴影里缩着个老汉,正拿瓦片刮我昨日贴的方子,纸屑混着青苔塞进破布袋。我过去拦他,他吓得直磕头:“李菩萨饶命!家里孙子发热,抓不起药,只能捡点药渣……”
我喉头一哽,摸出半吊铜钱塞给他,转头就把“柴胡三钱”改成了“枇杷叶五片”。
没成想三天后,那老汉抱着孙子尸体来砸我家门板。孩子浑身紫胀,嘴角还沾着枇杷叶碎末。我掰开他嘴一闻,酸腐气冲脑——这哪是枇杷叶?分明是漆树叶,毒得肠穿肚烂!老汉捶胸哭嚎:“都是按您方子捡的药渣啊!”
我扯过他的破布袋翻找,烂菜叶里混着几片带锯齿的毒藤,叶脉和我贴的枇杷叶图样七分像。
那夜我蹲在灶房磨药刀,王氏红着眼摔门进来:“全城都说你是庸医!明儿我就把方子全烧了!”
我盯着刀刃上的寒光,突然抓起块生姜削成枇杷叶形状:“从今往后,我连叶脉纹路都画明白!”
立秋那天,我在黄鹤楼边摆义诊摊子。江湖郎中孙二瘸子凑过来,药箱叮当响得像货郎鼓:“李爷,您那治疟疾的方子神了!我添了二两朱砂改叫‘神仙截疟散’,一副药卖三钱银子!”
我抓起他药箱里的红药丸捏碎,朱砂渣子染得满手猩红:“这玩意吃多了要人命!”
他嬉皮笑脸溜走,街角立刻有妇人围上去抢药,铜板叮叮当当落进他露脚趾的布鞋。
晌午时分,两个衙役踹翻我的摊子,锁链往我脖子上一套:“有人告你卖假药害命!”
公堂上跪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举着本《本草纲目》哭喊:“我娘按书里写的‘附子三钱’抓药,喝完就七窍流血!”
我夺过书一看,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这盗版书把“附子有毒,需炮制”印成了“附子无毒,生用更佳”!
知府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李时珍,你可知罪?”
我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烫疤:“大人可敢与我同试附子?我生吞三钱,您喝炮制过的汤药!”
他胡子直抖,甩袖退堂。后来听师爷说,孙二瘸子给知府小妾送了盒“养颜金丹”,里头裹着十两雪花银。
腊月二十三的盗匪与药方
腊月二十三,北风刮得像剔骨刀。我带着建元在汉阳收药,江边芦苇荡里突然窜出三个蒙面盗匪。领头那个疤脸汉子的砍刀架在我脖子上,药箱里的《本草纲目》手稿被翻得哗啦响:“老子不要钱,就要治肺痨的方子!”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腐臭味,突然扯下他面巾——是城南杀猪的胡屠户,去年还找我治过咳血!
“胡大哥,按我那方子吃药不好吗?怎地做起劫道的勾当?”
他咳得弯下腰,血沫子喷在刀面上:“咳咳……您开的冬虫夏草比金子还贵……咳咳……不如抢钱买药痛快!”
我夺过他的刀,在江滩上划拉出几味野草:“江边的夏枯草、芦苇根,配上烂泥里的地龙干,这方子不值钱,但能保命。”
后来听说胡屠户金盆洗手,在江边搭了个草棚专挖地龙。我去复诊时,他媳妇端来碗黑乎乎的汤药:“李大夫尝尝,当家的新制的‘地龙酒’!”
我抿一口,腥得直皱眉,他却笑得像捡了宝:“比人参酒还带劲!”
谷雨的襄阳城与盗版书的教训
谷雨那日,我在襄阳城门贴治痢疾的方子,浆糊桶突然被个锦衣少年踢翻。他身后跟着群家丁,手里攥着本盗印的《本草纲目》:“老头!你书里说马兜铃能止咳,我爹吃成尿血了,赔钱!”
我扒开他爹眼皮,又摸脉象,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把马兜铃当饭吃!可没等我辩解,家丁的棍子就砸在背脊上。建元扑上来挡,胳膊挨了一棍,嘎嘣脆响。
那夜我跪在客栈地上给建元接骨,他疼得咬破嘴唇也不吭声。王氏从老家寄来的信笺被血染红半边:“……药香染了天花,按你新改的方子喂银翘,疹子发得顺当……”
我攥着信纸浑身发抖,突然抄起药碾子冲出门,却被建元瘸着腿抱住:“爹!你砸了书铺,天下人就分不清真假方子了!”
第二天我去求见襄阳知府,在衙门口石阶上铺开十丈长卷,用朱砂抄满被篡改的药方。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嘶着嗓子喊:“认准金陵胡承龙刻本!书封有我家祖传药葫芦印!”
人群中有个书生冷笑:“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书商分赃?”
我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盗版书,蘸着唾沫翻到“人参”篇:“真本写‘沙参可代’,假货改成‘沙参有毒’!各位去药铺比对比对!”
腊月里最冷那天,我收到胡承龙从金陵捎来的木匣。打开一看,首版《本草纲目》的封皮上印着暗红药葫芦,凑近闻有淡淡苦味——真把当年那三颗药丸子磨粉掺了油墨。建元红着眼眶笑:“爹这招绝,谁想盗版,先得尝遍百草!”
我摸着书页上凹凸的刻痕,想起那年给楚王改药方,在金丹里掺甘草膏的手抖得筛糠。
开春书卖得火热,我却带着药箱回到蕲州。田埂边遇见个挖野菜的农妇,她小女儿正用草绳捆《本草纲目》当鞋垫。我拿新鞋换回那本残书,扉页上胡承龙印的药葫芦被磨成了个红圈圈。妇人撇嘴:“这书金贵,可俺们村只信李时珍亲口传的土方子!”
我大笑三声,摸出银针给她挑脚底水泡:“大妹子这话对极,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那夜我在油灯下重校“三七”篇,添了句“可嚼烂外敷”,笔尖顿了顿,又补上“田埂常见,勿信药商哄抬”。王氏端来煨好的党参鸡汤,突然指着窗根下说:“你种的曼陀罗冒芽了,要不给书里添个‘治牙疼’的新方?”
我咂着汤勺摇头:“等明年试过五十个病患再说,咱不学那帮急着卖钱的孙子!”
儒皮医骨——王世贞的序救了我的命
王世贞家那扇乌木门比我药柜还高,门环上铜狮子咬着我的倒影,活像要把穷郎中吞进肚里。我攥着《本草纲目》手稿在石阶上蹭鞋底的泥,听见门缝里飘出丝竹声,弹的是《高山流水》,可琴弦绷得太紧,听着像猫抓琉璃。管家第三次出来赶人:“老爷说了,医书晦气,别脏了文曲星的案头!”
我索性盘腿坐在门前青石板上,把书稿摊开晾晒,阳光把“人参”两个墨字烤出焦香。
琴声戛然而止时,我正用银针挑脚底水泡。门吱呀开了道缝,王世贞披着松绿鹤氅踱出来,靴尖踢到我的药篓:“听说你要给草木虫鱼立传?”
我仰头看他手里把玩的玉貔貅,雕工比太医院的御医还精细:“草木通人性,大黄似猛将破关,党参如忠臣守土。”
他忽然蹲下来,玉貔貅几乎戳到我鼻尖:“尔等医家也敢妄谈格物?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我抓起把晒干的益母草:“大人可知妇人产后血崩,此草能救命?”
他捻起根草茎冷笑:“《诗经》有云‘中谷有蓷’,说的便是此物,不过闺怨之词罢了。”
我猛地站起,草屑扑簌簌落在他锦袍上:“诗三百篇,字字可入药!《芣苢》车前子治淋,《卷耳》苍耳疗疮——大人若不信,可去太医院查《诗经草木疏》!”
他手中玉貔貅“当啷”砸在石阶上,裂成两截。
三日后,我蹲在秦淮河边给人扎针治疔疮,王家的青绸小轿径直停到泥滩边。王世贞撩开轿帘时,岸边洗衣妇的棒槌声都轻了三分。他抛来卷洒金宣纸:“序写得七七八八,只是这‘格物’二字……”
我展开宣纸,头一句“望龙光知古剑”刺得眼疼,忙打断他:“大人,砍柴的樵夫瞧见虎耳草,想的是治他娘的咳喘,不是辨什么阴阳五行!”
腊月初八,我带着建元冒雪进金陵城校书稿。胡承龙的书坊里炭盆烧得通红,他抖着王世贞的序言直咂嘴:“这‘上自坟典,下至传奇’写得妙!读书人就爱听这个!”
我盯着雕版师傅刻“君臣佐使”四字,木屑飞溅中突然想起楚王府的丹炉——当年给金丹裹蜜糖,如今给医书披儒衫,倒是一脉相承的憋屈。
书坊学徒举着盗版书来告状:“东家!扬州又翻刻咱们的《纲目》,连王大人序言都照抄!”
胡承龙摔了茶盏要报官,我却摸着盗版书上的“儒医李时珍著”笑出声。建元急得拽我袖子:“爹!他们连您名字都印歪了!”
我蘸墨在盗版扉页补画药葫芦:“歪了好,正说明不是吃官饭的。”
上元节那晚,秦淮河画舫飘来药香。几个秀才模样的后生举着《本草纲目》争辩:“王世贞说此书‘如入金谷之园’,定是暗讽李时珍铜臭满身!”
我蹲在船尾煮醒酒汤,故意把药罐敲得叮当响:“诸位可闻出汤里几味药?”
他们皱眉细嗅:“紫苏……薄荷……还有股子酸味?”
我舀起勺倒进秦淮河:“这是醋,专治读书人的迂腐气!”
谷雨时节回蕲州与族谱的争议
谷雨时节回蕲州,祠堂门口挤满外乡人。领头的老儒生白胡子直抖:“李氏祠堂岂能供奉杂书!”
我扒开人群一看,供桌上《本草纲目》压着族谱,香炉里插着三七和艾草。建元梗着脖子争辩:“列祖列宗若知此书救人性命,定觉光耀门楣!”
老儒生拐杖戳得青砖响:“华佗刮骨疗毒尚属末流,何况这些虫蚁秽物!”
我径直走到祠堂角落,掀开蒙灰的药王像。孙思邈的泥塑左手握《千金方》,右手却早被老鼠啃秃。拂去蛛网,露出底座刻的“大医精诚”四字,漆金早斑驳成土色。老儒生们突然噤了声,有个后生嘀咕:“这不是《旧唐书》里写的药王么……”
我把《本草纲目》供在药王像前:“诸位可知,孙真人当年为写《千金方》,也差点被逐出族谱?”
那夜建元在油灯下补抄被撕的书页,我蘸着黄酒在扉页题字:“宁可架上药生尘,愿随草木了残生。”墨迹未干,王氏抱着药香冲进屋:“丫头发热,按你书上写的抓了柴胡!”
我摸孩子滚烫的额头,突然抢过药碗泼出窗外:“书里写的是北柴胡,药铺给的是南柴胡——差之毫厘,要命!”
大雪压垮书坊棚顶那日,胡承龙捎来急信:“速来金陵!书要禁了!”
我连夜划船过江,冰碴子割得手背渗血。知府衙门里,巡盐御史抖着《本草纲目》喝骂:“妖书!竟敢写‘食盐有毒’!”
我翻开被朱笔圈划处,正是我添的新注:“江淮私盐多掺芒硝,久服腹胀如鼓。”
胡承龙在旁拼命使眼色,我索性撕下那页吞进肚:“大人明鉴,这话是骂私盐贩子的!”
后堂转出个师爷,袖口露出半截玉镯——和孙二瘸子卖给知府小妾的一模一样。他附耳说了几句,御史突然和颜悦色:“本官最敬儒医,只是这‘君臣佐使’的比方,以后要慎用。”
我出门就呕,吐出的纸浆混着血丝,在雪地上像幅写意的红梅。
回程船上,建元裹着湿棉袄发抖:“爹,咱们把‘君臣’那些字眼删了吧?”
我望着江心浮冰:“不删,还要添!明日就写‘黄连苦口似诤臣,甘草调和如贤相’!”
艄公突然插话:“李大夫这话对路!咱船上装的官盐,掺的砂子比米粒多——可不就是奸臣当道!”
书成那日,王世贞差人送来块乌木匾额,刻着“格物明理”。我拿来垫药柜瘸腿,倒是稳当。胡承龙捧着首版书哭哭笑:“王大人这序,比圣旨还管用!翰林院那帮老学究再不敢说咱们是杂书!”
我摩挲着书脊上暗红的药葫芦印,想起那年吞下的三颗药丸子——苦的、甜的、要命的,终究都化在这油墨香里。
腊月祭灶,药香踩着板凳给灶王爷画像添胡子。王氏往供盘放麦芽糖时,突然说:“你那‘儒皮医骨’的比方,倒像在说自己。”
我往灶膛添了把《伤寒论》手抄本残页,火苗蹿起来映红药柜上的乌木匾:“不披这张皮,早让人当柴火烧了。可骨头终究是药草腌出来的,改不了苦味。”
油灯把刻版上的“曼陀罗”三字照得忽明忽暗,我伸出拇指蹭了蹭木纹,指腹沾的墨汁早渗进皱纹里,成了洗不掉的胎记。建元蹲在门槛上削梨,刀刃刮过果肉的沙沙声里,忽然冒出一句:“胡掌柜说金陵城时兴活字印刷了,咱这木刻版……”
我没接话,摸到刻版边角那处缺损——是当年刻工老周打瞌睡凿豁的,他赔了半个月工钱,临走却偷塞给我包龙眼肉,说是给熬夜校稿的孩子甜嘴。
夜风卷着药香挤进窗缝,混着后院晒干的益母草味。我摸黑往刻版上刷墨,手腕抖得厉害,棉团在凹痕里乱蹭,倒像给老友擦洗墓碑。建元举着蜡烛凑近,光晕里浮起张泛黄纸片——是王氏生前缝在药枕里的安神方,当归配夜交藤,字迹被头油浸得圆润。我忽然笑出声:“你娘若在世,定要骂我糟践灯油。”
建元跟着笑,笑着笑着把半块梨塞我嘴里,甜汁顺着缺牙的豁口流进喉咙,倒灌出满心苦味。
卯时三刻,鸡还没叫,我摸到祠堂墙根底下埋的陶罐。四十年前埋的虎骨酒早成了泥汤子,却捞出个油布包,里头裹着父亲那方摔裂的砚台。缺角处用膏药粘着,膏药早风化成脆壳,轻轻一碰就簌簌落灰。当年他举着这方砚要砸我脑袋,如今想来,那裂痕倒像极了我这辈子走岔的路——本该刻四书五经的砚台,偏偏碾了半辈子药末。
祠堂供桌下堆着未装订的书页,老鼠啃出锯齿边。我抽出张“砒霜”篇,当年补注的“毒可杀人亦可活人”被虫蛀成蜂窝,忙蘸唾沫补描。建元举着笤帚追老鼠,扫把柄撞翻香炉,香灰扑了满纸,倒像给这味毒药添了层雾蒙蒙的批注。他慌着要擦,我摆摆手:“留着吧,后人瞧着像仙人批命。”
晨雾散尽时,胡承龙的马车碾着露水进村。他捧着锦盒的手直哆嗦,盒里躺着本簇新的《本草纲目》,金丝楠木封皮上烙着药葫芦印。我伸指头摸那烙印,烫手的余温还在,像摸到四十年前吞下的砒霜丸。胡承龙絮絮叨叨说印了八百部,我盯着他衣襟上的墨渍走神——那形状多像武昌城破庙里咳血的老乞丐,当年我拿三七粉给他止血,他反手塞给我半块发霉的麦饼。
“李老,王世贞大人作序的那页……”胡承龙翻到某处突然噤声。
我凑近一瞧,序言边角趴着只压扁的蠹虫,虫尸恰好嵌在“上自坟典”的“典”字上。建元憋笑憋得脸红,我抠下虫尸弹到窗外:“王大人若知他的锦绣文章喂了书虫,怕要气得再写十篇檄文。”
午后天阴得发闷,我蜷在竹椅上打盹。青蘅(建元小女)摇我胳膊喊“爷爷”,小丫头手心攥着朵蔫巴巴的曼陀罗:“书上画的花会跳舞吗?”
我含口烧酒喷在花瓣上,迷蒙水雾里,花影真就晃成了那年试药时的幻象——屋顶瓦片跳胡旋舞,晾衣绳上的青蒿扭成绿蟒蛇。药香拍手笑出豁牙,我却被酒气呛出泪花,恍惚瞧见王氏叉腰骂街:“死老头,又拿毒花唬孩子!”
雷声滚过屋檐时,建元慌着收晒在后院的药草。我杵着拐杖往刻版堆上盖油布,雨水砸在“本草纲目”四个大字上,木纹吸饱水汽胀开,凹痕里积的水像盛满墨汁的砚池。当年在楚王府丹房,张天师往金丹里掺金粉,说能引日月精华。如今想来,这木头吸足天地雨露,倒比那些劳什子金丹更通灵性。
子夜雨停,我摸到柴房角落的旧药碾。铁锈味混着残留的药渣香,碾槽底结着层黑痂——有治痢疾的黄连,止疼的乌头,还有那年试曼陀罗时碾碎的幻梦。建元举着烛台寻来,火光里我瞥见墙缝塞着张泛黄药方,字迹歪扭如蚯蚓爬,是十岁时偷抄的《妇人良方》。父亲发现后罚我跪祠堂,却不知那夜他鼾声如雷时,我借着香火头的光把药方刻在了蒲团底。
“爹,该睡了。”建元伸手要扶,我甩开他,抓起把艾草塞进药碾。干枯的叶脉碎裂声里,忽然听见四十年前江边的渔歌。那个难产妇人咬断的草绳,婴儿初啼惊飞的白鹭,还有我浸在血水里的青衫——那件衫子后来补了又补,最后裁成尿布裹了建元的小屁股。
鸡叫三遍,油灯爆了个灯花。我摸出枕下三颗药丸子,蜡封裂了口,苦味甜味涩味混作一团。当年想着书成之日吞了它们,如今却觉得该换个法子——拆开蜡壳,把药粉撒在刻版缝隙里。建元晨起瞧见,急得跺脚:“这可是您攒了半辈子的念想!”
我蘸点粉末抹在他唇上:“尝尝,像不像你娘煮糊的腊八粥?”
胡承龙来辞行那日,马车装满了刻版。我摸着车轮上沾的泥,忽然想起那年带建元上庐山,山蚂蟥钻进他草鞋,吸饱血后胀成颗红珠子。建元如今鬓角也泛了霜,正把最后几卷手稿捆上马背。胡承龙摸出锭银子:“刻版钱……”
我抢过银子扔进院井,咚的一声惊飞了啄药渣的麻雀:“留着给你儿子刻墓志铭吧!”
书坊开印那夜,我躺在老屋竹床上听更漏。雨打芭蕉声里,混着金陵城油墨机的吱呀响。建元鼾声如雷, 青蘅蜷在我怀里抠书封上的药葫芦印。小丫头突然嘟囔:“爷爷身上有木头香。”
我闻了闻袖口,果真浸透了二十年刻版的松脂味,混着当归的苦涩、曼陀罗的迷醉,倒像把整部《本草纲目》腌进了皮肉。
五更天时,我摸黑爬到后院。月光下,新栽的栀子花打了骨朵,白生生的像未写的宣纸。当年父亲退掉的八宝糕,母亲熬糊的药粥,王氏藏在鞋底的私房钱,此刻都成了这花根底的肥。我抓把土嗅了嗅,竟辨出墨香混着药香——原来那些熬干的灯油、磨秃的狼毫、嚼烂的草根,终究都化进了土里。
建元摇醒我时,日头已晒化窗棂上的残雨。他举着本刚印好的书,油墨香呛得我连打三个喷嚏。 青蘅用胖手指戳着扉页药葫芦:“像爷爷的酒葫芦!”
我摸向腰间,空荡荡的——那葫芦去年换了三斗糙米,给村里闹饥荒的佃户熬粥了。胡承龙在书里夹了张洒金笺,王世贞的新诗写着“草木有本心”,我团了团塞进药炉引火,火苗蹿得老高,映得梁上悬的干药草晃成无数个舞动的字。
雨又下起来时,我蜷在刻版堆里打盹。那些沟壑纵横的木纹硌着脊梁,倒像躺在自己写的字上。建元给我盖毯子,我拽住他袖口:“书传后世,有人骂它是杂草集,有人奉它为救命符……你待如何?”
他愣怔片刻,从药篓摸出株车前草:“爹当年教我,这草踩不死压不烂,书也一样。”
雷声滚过远山,雨珠砸在刻版上溅起墨花。我伸手接住一滴,看它在掌心晕成个歪扭的“人”字——这大概是我写下的最后一味药,性甘苦,味百般,君臣佐使皆在方外,医得了病,医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