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现在
这一天秋高气爽，北风飒飒，重阳节快到了，方小明坐在一座办公大厦的第十六层的窗前，他楼下的会议室正在装修，锐利而又刺耳的电钻叫声骚扰着他，让他无法安心坐在电脑前写稿，市廉政建设表彰大会马上要召开了，可有关人物的先进稿子还没有完成，让他焦虑不安。他看到运河两岸枫叶散发着红色，十几辆婚车夹在两辆集装箱货车间行驶着，显得无奈的样子。这时，一辆警车自北往南奔驰着，发出威严的鸣哇鸣哇的警笛声音。
就在这样的时刻，电话铃急遽地响了起来，原来是老家的朋友阿祥打来的，他告诉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清河镇镇长，他们从小共同的伙伴一一大胃出事了！
他听了犹如当头一棒，因为手头上还在整理大胃的廉政材料，给领导讲话提供例子。
出什么事？
他从单位的十层楼跳下来！
自杀？死了吗？
这事刚刚发生，详情还不知道，我想从十楼跳下来不会有生还的希望了。
撂下电话，瞬时方小明犹如雷击般地镇住了。第一个念头便是惊诧，好端端的怎么想去跳楼？第二个念头便是悲伤，大胃与他一样，今年刚满四十岁，年纪轻轻的，说走就走……
正当方小明陷入巨大的哀伤时，又接到阿祥的电话，他说大胃还没有死，跳下来时被一株大树挡了一下，接着反弹到二楼的塑料棚顶上，这小子居然在地打了几个滚，自己挣扎着想爬起来。
谢天谢地，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随口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胃前脚刚进医院，纪委的人后脚就来到医院，看来他畏罪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不会吧，方小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你说其他人，我还相信，你说像大胃这样严格自律的人，绝不会贪污受贿的，要说他有经济问题，打死我也不相信！
哈哈……
听得出对方像嘲弄他似的，发出响亮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受大胃蒙骗太深，是不是还在整理他的先进材料？是的，包括大多数镇上的百姓都不相信，有的还联名写信为他担保，可事实证明，他的经济问题很严重呢！
难道他真的是贪官吗？
方小明好像问阿祥，又好像问自己，这巨大的问号像一个十字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警车的响声不绝于耳，这呜哇呜哇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说，完了，完了……
大胃原名叫张有德，由于他肚子大，能吃能喝，大家都叫他大胃。据说有一次村子办喜事，恰好他从山上砍柴归来，大概饿坏了吧，落座不久，他就一气吃了一只猪蹄，二十个白馒头。坐在他旁边的张婶看得目瞪口呆，担心他把肚子撑破，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傻小子，你还好吗，站起来让婶瞧瞧。
你老放心，不碍事，我胃大着呢！
说完站起来，顺手又抓了一个鸡腿往嘴里塞去……
大胃的外号，就这样传开了。
大胃运气好，参军后不久便提了排长，转业回来当了镇干部，三年前又当上了清河镇一把手。清河镇是全省闻名的富裕镇，平均GDP水平在各区镇名列前茅，虽说它地理位置优越，改革开放又早，可作为一镇之长功不可没。记得去年回老家过年，看到镇上的地盘好像又扩大了一半，原来公路交界处的乱石坑被平整，矗立起十多层的高楼，不禁为镇领导的大手笔啧啧称好。
那天，大胃特地陪同他参观镇上的新建的工程，体育馆，图书楼，养老院……所建的房子都很气派而且漂亮，简直堪比一个县级市的规模了。他不禁纳闷开发的资金从何而来？尽管这里乡镇企业发达，税收也高，可毕竟是一个小镇，地方财政收入有限。
大胃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解答资金来源：过去是上级拨一点，银行贷一点，地方出一点。但自从我执政后，加大开放改革的力度，就是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让外商港商台商来投资……
咱们张镇长魄力可大了，仅去年下半年就引来十五家中外合资企业……
秘书小王眉飞色舞地介绍道，旁边的副镇长也频频颌首，只见大胃眉心间那粒熟悉的黑痣在快活地跳跃着，完全对自己的政绩沉浸在陶醉之中……
方小明是省报记者，心里明白，他们之所以高规格接待他，希望他用如椽之笔报道家乡建设，扩大清河镇在全省乃至全国的知名度，争取上级政策上支持的力度，比如土地批拨的速度……或许从个人角度来说，更能使一把手政绩锦上添花，拓宽仕途发展的空间。
可记者的职责告诉他，不能光看表面的东西而妄自下笔，尤其是自己亲近关系的人和事，写报道更要慎之又慎。但从表面看，明明他对自己的早年伙伴产生了好的印象，觉得这位农村出来的基层干部还保持着当年的艰苦朴素的本色。你看他一米八十的瘦高个子，依然穿着洗得发白军用棉衣，下身一条粗布裤子，脚蹬一双老式大头皮鞋,系在腰上的那根皮带旧得磨岀光来，表面都裂成四五节。他去过部队，满口闭口，咱当兵的人……嗓音响亮，神态庄重，举手投足，爽朗之人。
天近黄昏，副镇长早就在招待所为他安排了一桌酒菜，可大胃摇摇手，说不用了，就到我家随便吃点吧，小明是我老朋友，到我家是最隆重的招待，咱当兵的人，就得讲究实惠。他叫副镇长和秘书一起去用个便餐，调侃地说，宾馆里的山珍海味，不如家里的粗茶淡饭，再说，咱就为公家接待节省点开支罢。
来到大胃家，只见他还住在那栋八十年代初建筑的家属宿舍内，只是稍加改造，一楼的院子外面拓宽了道路，方便车辆进出。室内墙壁陈旧，客厅挂着老式吊灯，沙发桌子椅子全是七八十年代的货色，散发着寒碜的光泽，尤其是柜台还放着一架沪产的海燕牌收音机，让人恍惚进入了遥远的电子管年代……不过墙中央放着的30寸彩电倒是新的，据大胃老婆介绍，这是女儿强烈要求下才添置的。
这是大胃第二任老婆，过去的结发之妻名叫小翠，方小明十分熟悉，人长得俊又很贤惠，可惜五年前得癌症而亡，记得他的公公婆婆哭得比大胃还要伤心。这位新妻姓王，据说父亲是本县著名企业的老总，生意做得很大。可在她身上看不出有钱人的气派，穿着一件普通的玄青色的棉袄，瘦削的脸孔，颧骨高高的，眉眼藏得很深。她在县府开发办当综合科长，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叫她王夫人。副镇长和黄秘书见了她都很拘谨，恭敬地喊了她一声嫂子，看来她对老公的部下显得有点冷淡，但对远道而来记者身份的方小明显得特别客气，听说他的妻子对清河山附近的大峡江很有兴趣，主动提出自己安排车辆陪她前往大峡江游览。
我不会动用公家车，有德，你放心好啦，她故意对大胃瞟了一眼说，你的朋友，我私人接待总可以吧……
好，好，只要不违反规定，私人接待最好。弟妹，我有多少日子没见面了，有空我也一起去大峡江，小明，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去游泳过。我是光着屁股下水，你生来就斯文，连裤子也不好意思脱……哈哈，看咱当兵的人，天生就不一样！
室内气氛活跃起来，一桌当地的菜馔，香喷喷的糯米酒，来，来，大胃举起酒杯，突然想起什么，对小明说，还是把弟妹叫过来吧，你们住在姨妈家里不大方便吗？
方便，方便，小明端起酒杯说，反正我们住不了几天，再说姨妈家还宽敞的。
这时，黄秘书斗胆地向领导提意见，你这个当镇长的，样样都好，就是六亲不认。这次方记者回老家，如果不是你的朋友，公家出面你就不接待了吗？你看其他贫困镇，镇长的派头比你大得多了，上面一来记者，迎来送往，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可是你呢？说声咱是当兵的人，连一顿招待的餐也免了，说得过去吗？
小兔崽子，就算你话多，我不是在家里接待了吧。
大胃笑着沉下脸孔。
对对，我们张镇长严格过头了，其它的不说，至今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副镇长开口道，镇政府的家属宿舍早就盖好了，给他留了一套，怎么劝说也不去住，至今还空着，弄得我们几个副镇长住也不是，不住也不是，搬进去怪难受。
说着，他看着方小明似乎带有一种央求的目光，希望他以老朋友的身份去说服他。
过分了，大胃。小明攒起眉头劝说道，我们党员干部不是苦行僧，不是清教徒，正当的物质利益和生活待遇该享受的还要享受，你这样做反而让人感觉你脱离群众，有点不太自然了……
一句话说得大胃脸孔脸色红了一下，好像用筷子戳到他的内心，兄弟，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可你这么说，我有点委屈了。咱们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从小是吃苦挨过饿的。
说着他将酒一口闷进了嘴内，我这个人要求不高，觉得有这样的房子住确实不错了，想当年我出生时住的是什么条件，烂泥墙，稻草床，比住在旁边的牲口房好不了多少……人是不能忘本的，艰苦本色不能丢，不过，你说得有道理，现在有条件了，该享受的应该享受，新房我搬了就是。
说着，他端起酒杯向副镇长和秘书敬了酒，你们跟我多年了，少不了吃苦受累，很是对不起！有句老笑话说，跟老虎吃肉，跟狗吃屎，我虽是镇长，但不是老虎，好处得不到……
不，不，领导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跟你是长见识，会进步。
你的身传言教，都是活生生的廉政教育课，黄秘书又像夸张又像调侃地说，这次市里评十佳公仆非你莫属！
你别乱嚼舌根好不好？大胃敲敲筷子声色俱厉地说，你不说话别人不会把你当哑巴的，今天我朋友听听没关系，换了别人还以为我是故意作秀，摆好评功呢！
以后说话要注意场合！
副镇长提醒秘书说。
黄秘书听了点点头，然后向大胃和副镇长各敬了一杯。
为了缓和气氛，方小明问大胃，怎么不见你女儿？
今天她去奶奶家里了。
一听说大胃的父母亲，小明的脑海不由得浮起两老慈祥而又淳朴的脸孔，一股浓浓的乡情扑面而来。这次回老家，他热切地希望与他们见面，带上老父老母的问候。不料两老不在儿子家住，让他感到有点意外。
怎么搬出去住了？
这事问他呗。
大胃妻子瞟了丈夫一眼，脸孔显出复杂的笑容。
是这么一回事，当了镇长以后，自然忙得一塌糊涂，她也在县城忙，早出晚归，自然照顾不全，两老自己提出要搬出去住，岁数大的人脾气倔，怎么劝也不听……
他们住在哪里告诉我，明天我去看望两老，我来劝劝他……
方小明自告奋勇地说，见大胃夫妻俩并不热心的样子，他不觉暗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好几个客人来敲门，被大胃妻子无情地撵走了。
我最头痛来家登门的人，有什么事到办公室来说多好啊！
大胃振振有词地瞧着两位下属说，好像此行动为他们作出示范一样，不过他又苦笑地摇头说，没有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对，对，副镇长又迎合地点头说，市场经济吧，有些人总想寻路走后门……
只要身子正，不怕影子歪！
黄秘书倒是很痛快地应了一句，看得出这位秘书是个心胸坦荡的人。
第二天上午，小明和妻子按照大胃提供的地址，去探望他的父母亲。就在郊外的一处出租房里，找到了两老。但见大胃父亲正在屋外的空地里种蔬菜，手持锄头，累得气喘吁吁。他的母亲正在弯腰将一叠废报纸捆起来，旁边凌乱地堆放着几只纸柏箱和一堆拉罐瓶，看样子从处面拣回来，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卖。老人伛着瘦削的背脊，头上的白发在寒风中抖动着。很难以想象，这就是一个富裕镇镇长的亲生父母，他们没有丝毫享受当官儿子的福气，反而住出租屋，外出拾荒，据说是为了减轻儿子媳妇的经济上的压力。
小明的妻子瞧着几乎心酸地落下了眼泪，她对丈夫说，你看看这就是好朋友的父母亲晚年的生活，你这个当记者怎么不说说这个朋友，当官了就把自己亲生父母抛向一边，怎么没有半点孝顺之心？
你误会我朋友了，他现在还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哩，这就是清正廉洁干部的真实写照！
大胃父母亲接待他们时，脸孔的笑容是那么自然纯朴，父亲说，比起农村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虽说辛苦点，但没有给大胃增添麻烦，让他无忧之顾当好父母官。
那你们为什么搬出来住？与儿子媳妇和孙女住在一起多好啊！
这时大胃母亲插嘴了，看得出她不喜欢现在的媳妇，微微有点抱怨说，她呀，是小翠好说话，他爹有一次多说了两句，她就很不高兴。
多说了什么？
老婆子，你别胡说八道。老头子瞪了她一眼，然后向小明解释说，我们二老口搬出来，是完全出于自愿的，孙女长大了，需要单人房间，再说儿子媳妇都很孝顺，三天二头来看他们，有时还带来好吃的……
告诉你们好消息，大胃已经同意搬迁到新房了，这样房子宽敞，你们重新可以搬回去，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多好啊！
听了他的话，两老口互相看了一眼，大娘擦了擦眼睛，激动地说，只要媳妇同意，我们一定搬回去住。
回来的路上，方小明心里还在考虑如何写好这篇报道，因为他在大胃父母亲身上看到了生动的闪光点，有了这样可敬的父母，大胃何愁不当好称职的基层人民公仆啊！
可他的妻子还在嘀嘀咕咕，劝他不要写这样违背常情报道，她说这个老婆待公公婆婆有问题，大胃也好不到哪里，眼看年老体弱的父母亲为了生计，到外面拾垃圾，连劝都不劝一下，这难道还是孝顺儿子的做派吗？要么，他是故意做给人家看，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女人看问题就那么直接，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幸亏她再三劝阻，叫他不要写令人反感的表扬稿，否则他写了见报，真的踢了一脚乌龙球，让自己当记者的脸面丧尽……
大胃出事缘由自杀，自杀的起因，来源于邻镇的一个盗窃案子，原来有个劳教释放的惯偷，在一处高档别墅里连续偷了三次，偷得自己也心惊肉跳起来，怀疑进入了银行小金库。现金高达七百伍十多万，好家伙都是崭新的叠起来，足比他一人还高。他把现金装了八个麻袋，刚运走第三只麻袋时，被清晨两名打太极拳老头抓住了，送到派出所，经审讯，小偷交代别墅里除了巨额现金外，还发现四本房产证，并且地板底下藏有一大堆玉器和高级手表……根据房产证的名字，是大胃妻子和她女儿的……随着调查的深入，大胃的经济问题越来越确凿无疑，在清河镇执政三年来，他一边大搞开发建设，一边接受开发商的巨额贿赂，为了掩盖自己的犯罪事实，他大做表面文章，为自己清正廉洁贴上金字招牌，最可恨的是为了掩人耳目，以经济困难为借口，竟将自己的亲生父母赶到了出租房住，让他们老两口以收破烂为生。
看到这一摞摞的揭发材料，大胃在方小明的心目中的形象完全塌陷了，这个光屁股出来的朋友怎么会这样贪婪？据纪委同志介绍，现在反腐斗争不断出现新的动向，伪装清廉，暗地里大搞权钱交易的干部不在少数，大胃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例子罢。可怜他的父母亲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作为大胃从小的伙伴，小明和阿祥决定去探望这对无辜的父母亲。回忆往事，他俩心情十分沉重，一边叹息大胃好好的，为何财迷心窍走上犯法路，一边商量如何去安慰这两个善良的老人家。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大胃的父母亲遭受的打击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好在大胃自杀未遂，受了点轻伤，正在医院治疗，也许这个消息对他们带来几分慰籍），大胃的母亲病倒在床上，大胃的父亲一言不吭地坐在椅子上吸旱烟，吧唧吧唧地吐着烟雾，劣质烟草味道弥漫全屋，呛得老伴咳嗽不停，哀求他不要再吸了。
见到儿子昔日的两位好友，他老泪纵横，一股劲地说，丢脸了，丢脸了。国家培养他不容易，可这王八羔子，做了违反乱纪的勾当。他又怒骂他的媳妇，说她背着老公收黑钱。
你们知道吧，过去家丑不外扬，现在我实话实说，我和他娘为什么好端端从家里搬出来，就是这个婆娘挑拨离间。他说儿子当上镇长后，工作十分勤勉，每天起早摸黑的。就是她介绍了几个老板上家来，为了要项目，三番五次送礼品。当父亲的看不过去，曾多次背地里劝儿子不要同这些人来往，否则要犯错误。可儿子听老婆话，还摔黑脸给二老看。碍了他们事，我们不得已搬了出来。
果真有这么一回事，方小明和阿祥都气炸了。在回来的路上，阿祥还告诉小明，据人揭发，大胃原来还有一辆老板送的奥迪车，但他从来都不停放在单位，而是到了一定地点就下车，从后备箱拿出折叠自行车骑着上班。在他后备箱里，侦查员发现里面装有2万美元和十万元人民币。
还有一件更可笑的事，这小子居然还像过去那样喜欢玩套假面游戏，一次他从高档夜总会出来，刚巧遇到纪委同志夜查暗访，他怕遇到熟人，竟套上假面具搭着小姐的胳膊，扮装一对情侣，嘻嘻哈哈地走了出来。难怪他老父骂他胆子贼大，明里暗里不是同一张面孔。若想人不知，莫非己不为，现在大胃在里面后悔来不及了，你看过他在电视上忏悔录吧，说自己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父母亲……还有他说自己原本还想当一名好干部，面对行贿的商人，拍着胸脯说，咱是当兵的人，理直气壮地拒贿了好几次，可最后一次他抵挡不住了，就像自己肚子饿了一样，抵挡不住香喷喷肉包子的诱惑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听着阿祥的叙述，方小明突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二十年以前
刚下了一场大雨，河水涨得满满的，附近闸门开着口子，好像漱口时张开的嘴巴，泡沫不断地涌出来，小桥上面湿漉漉的，行人和车辆仿佛在泡沫中游走。
方小明和大胃坐在粮站门口的屋檐下，无精打采地瞧着不远处石板地上躺着的那只死老鼠，它刚从粮库里被人驱赶出来，恰好遇到一辆小卡车从它身上碾过。对面大众饮食店有人出来，赶紧将死老鼠拨到阴沟边，恐怕让人恶心，影响他们的生意。
饮食店只有两个服务员，一个女的在窗口打毛线，懒洋洋的神态，另一个男的，傻巴里气守在柜台旁，不久高高的笼子冒出了蒸气，男的打开盖子，用夹子掏出二只肉包子，一只扔给女的吃，另一只张开大嘴，没嚼几口就吞了下去。
大胃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肠胃的饥饿感又一次像河水一样翻滚起来，他不由右手伸进口袋，搜索半天才摸到一粒蚕豆，将它放进嘴内夸张地嚼了起来，方小明也偷偷地将半块饼干放进了嘴内，还未待他启动牙齿，饼干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方小明十分后悔跟随大胃偷偷爬上供销社运输车来到清河镇，还没逛街，欣赏广场上马戏团的表演，就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淋得个落汤鸡，运输车早已返程了，马戏团的大棚早已拆除，抛下他们留下二十多里回家路程。
怎么办？现在解决肚子问题最要紧！
大胃本来就胃大，对于吃的欲望十分强烈，大概从小饿怕了，为填饱肚子，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干。比如为了一块大白兔奶糖，有人打赌在烂泥地上抲泥鳅，为了一块面包，他甘冒险落水帮人家捞手表，有一次邻家的酒鬼晚上不见归来，妻子怀疑他落水身亡，拿出五十元钱请人到河里探个虚实，天气寒冷，谁也不愿意冒险，当时十三岁的大胃，就自告奋勇脱衣跳水捞人。他从小就佩服村里二瘸腿老孙，这个国民党老兵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给他说过的一句话，富贵险中求，人要改变命运发大财，就要有冒险精神。
现在两个孩子身无分文，对着热气腾腾散发诱人香味的肉包子，饿昏了头，决定铤而走险了。眼看日落黄昏，天色暗淡下来，大胃拿出小包里随身带的假面具，一个白色的骷髅形像，吓得方小明毛骨悚然起来。
你要干什么？
去偷肉包子吃。
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逃呗。
逃了被抓住怎么办？
哎哟，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富贵险中求吧……
小明知道小偷被抓住的下场，在这经济困难时期，小偷被视为魔鬼一样，绳子套在栂指上，反吊在大树下，皮带抽得死去活来，方才被送到派出所去……
你看到这条小路吧，通向后面的塔台，这位未来清河镇的主人，早就设计好逃生线路，塔台下面是一条河，我就往河下一跳……
说着他戴上面具，真的像魔鬼一样，溜进了对面大众饮食店。
只听哎哟一声，女的丢下毛线，吓得晕了过去。男的吓得魂飞魄散，抱头似鼠，在柜台下面蹲下了。
大胃掀开锅盖，抓起四只肉包子装进小布袋里，飞速地向桥边跑去。
男营业员终于明白过来，他指着大胃的背影高呼道，抓小偷，有人偷包子喽！
话音刚落，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好多人来，有的拿扁担，有的拿菜刀，有的拿绳子，跟着手持铲子的营业员，朝大胃的方向追去。只见大胃朝后山上的塔台逃去，他已饿得头昏脑胀，浑身乏力，只见他掏出一只包子咬了几口，飞身跃上塔台，后面的人紧追不舍，一边骂喊着，小兔崽子，别跑了，你是跑不掉的！
眼见男营业员快追上他了，铲子朝他的大腿挥舞而去。
救命！
只听大胃尖声地叫唤道，纵身一跳，像小鸟一样张开手臂……
许多年过去了，这呼声依然萦绕耳畔。
……
你在想什么？
阿祥拍拍他的肩膀说。
我在想小时候的事，我想人的命运有时会不会有一种暗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