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今天是四修到达这个马戏团的第一天,他被文研领着去大概参观了这个小镇唯一游乐园里面的马戏团。看到文研的第一眼四修就笑了,因为他以为一直和他保持微妙通信的叫文研的人是个女生,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大概他也不能理解到底是这个名字好笑,还是这个人值得他笑。只是他好久没笑了而已。

    这个四修准备待上一辈子的马戏团从前也不叫这个名字,这个马戏团的前身是一所丧葬所,就是帮镇里的人处理丧事的。说来也奇怪,这个镇子不知道从祖上几辈开始流传下这么一个习俗,就是承办葬礼的过场全到场的人都不能哭,只允许笑,因为他们觉得笑声的弥漫才是对逝去的人最大的敬重与追悼,逝者在人们的心中地位越高,人们笑得越是欢乐,如果一场丧礼上没人笑,逝者会被以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所以这个镇上的人们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有某人离开的时候。所以后来干脆丧葬所也改名马戏团,除了继续承办镇上的丧事外,还在特定的节日表演一系列活动,让大家开心。

    这件事文研一开始在和四修文字网络通信时就已经说了。文研没有察觉到屏幕里的四修的平静,他还以为四修经过的很大的思想波动才接受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风俗。他没有想到其实四修的起伏源于喜欢。

    这个马戏团少有外人来,因为即使是新加入的成员都是这个镇上大家所熟知的人,四修的到来给了大家很多好奇。四修从来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看着,但这次他没有显得这么抗拒,反倒看的自然。

    负责四修在这里所有一切事物的是文研,这是一开始四修就从聊天里知道的,这件事反倒让四修有些许不安与焦躁,直到他知道了文研是个男的之后。文研要教会四修在马戏团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怎样当一个小丑,四修惊讶于这样一个网络不发达的小镇也可以借鉴外面马戏团的经营模式。不过这正好是四修所期待的。他来这里的原因本来就不是学习那些高难度技巧,他就像做一个小丑栖息在观众周围却没人知道他是谁。

    文研告诉四修,做小丑首先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笑。刚听到这些,四修是激动的,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这件事仿佛就像是四修梦寐以求的,但却从来也不知道这件事就是学习笑。

    但四修很笨,非常笨。这是他自己认知的。因为无论他怎么学,无论文研怎么教,无论他有多认真听,他似乎都没能达到文研的要求。四修很沮丧,他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他肯定文研知道,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文研没有告诉他,而他也没有问。直到有一天,马戏团的团长突然参进了这两个人的空气中,团长是个中年人,脸上的皮肤是松弛的却被他绷得异常紧凑,他说话的表情像是装出来的,模式永远是一个样子。不过他就说了一句话,让四修的心骤落在地,破碎的声音已经分不清是心碎还是地烂了。他说:“他笑得真难看。”说完便转身就走,四修看着他的背影,肯定他背影前的表情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句话是四修从来没有从文研口中听过的,但他这一刻仿佛知道这就是文研没有告诉他的答案“他笑得很难看”。无论他努力把嘴角拼凑成怎样一个完美的弧形,无论他拿手怎样拿捏住再用胶带贴上,却依旧不能笑得好看。四修感到很生气,很沮丧,很奇怪。各种情绪似乎在同一时间都得到了响应,纷纷如洪水般聚积,无限得肆虐着四修。文研在旁边愣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看着四修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血液充盈的麻袋,他从来没有在人的身上看出过这样的表情,他之所以没有四修说他其实笑起来很难看是因为他不想一开始就用这些话打击四修。文研将视线从四修的表情上移开,断续的解释着原因。他不知道是他没有发出声音还是声音太小亦或是其他原因。四修安静得从他身边走过,似乎根本就没有碰到怀杂声音的空气。四修就这样走了。文研不能理解,四修知道原因却不想面对。

    离开镇子时坐的车跟前往镇子时坐的车是一样的,四修认得出这个司机。因为他告诉过这个司机,他来这里就是想做小丑的,只想这样。司机估计也认出了四修,但他没有说话,全程只有周围的人在话接话聊天,有时候话传到了司机这里,他也反常地假装没听到,以至于错停了好多站,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眼前熟悉的车窗还有不停摇晃的风景。

    四修下了车,他没有回头看。因为他知道,他还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这不是他的家。

    四修离开家的那一天,他回头看了看这栋别墅,他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去看过他的家。小时候,他觉得他父亲是这个世界最富有的人,但他母亲还是丢下了他。长大后唯一的不同是,他父亲是这里最有钱的人,但这里不再是他的全世界,而他母亲却还是丢下了他。他知道他只有一个父亲,这是他一直相信还有不停提醒自己的。尽管那个人,父亲雇来的保姆一直玩弄着他的身体以及让他裸露着身子跪下来喊他爸爸,但是由始至终他只相信他只有一个父亲,而原因只是因为他希望只能有一个母亲,虽然有时候他会忘记,但那个时候是他最容易区分开心与悲伤的时候了。离开家时他拿了很多现金偷偷存在他自己开的银行卡上,他不知道保险箱的密码是母亲离开那天的日期,但他就试了一次,便成功了。四修对他的父亲没有愧疚,也没有憎恨,因为他觉得现在已经拿走了相对父亲丢掉他小丑面具同等价值的东西。

    四修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知道自己要干嘛。

    一年后,四修回来了。原来的司机已经换人了,换成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但四修在他身上看不到年轻的气息。年轻的司机沉默寡言,跟四修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位司机一样。唯一的不同时,这位年轻的司机从来没有落下应该下的站。

    文研几乎已经认不出四修了,如果四修没有说话的话。四修前一个月就已经提前告诉文研他要回来了。文研很爽快的答应了,让四修觉得中间好像漏掉了知会团长或者什么的时间。但他没有多想。因为他对文研的信任依旧如一年前的一样。文研看着四修的脸,像块木头一样杵在地上,他惊讶于四修脸上鳞次分明的线条,一张美好的脸庞始终上挂着充满希望的笑容,就像是一件艺术品,静止的艺术品。抑或是一张分明的面具。四修用了一年时间解决了他笑起来很难看这件事,方法简单来说就是换了一张脸,一张永远只有一个表情,永远挂着滑稽的笑容,让人看起来很好笑。

    文研过了好久才回应四修的问候,问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可是在他心中已经分明有了答案。四修知道,所以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文研,他看着那便是笑了。

    有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小丑脸庞,文研很自主的跳过了要四修学习笑的过程,变成了学习滑稽的肢体动作。在四修学习动作的时候,不时都会有人过来看,有些是马戏团的,有些不是,但四修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所以他很开心。团长也来过一次,他站在有点远的角落上看着四修,四修也看着他,他的样子和一年前差不多,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模一样。看到四修看着自己的时候,团长便扭头离开了。四修看着团长离开的背影,却对背影背面的脸没有一丝好奇。

    四修并不笨,这是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他很快便完成了文研给她制定的学习计划。文研是他第一个融洽在他这张脸上微笑的人。他们默契般的固定着每次吃饭的位置,永远在对方的旁边,尽管四修因为嘴缝合成笑的弧度所以进食比较慢,但每次文研都等他,不管多晚。

说起来,四修脸上留着最后几道缝合嘴唇的针线还是文研帮他拆的。

文研很喜欢说话,说各种各样的话,和各种各样的人。但四修永远是最有耐心的一个。但有趣的是文研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故事。无论对着谁。四修也从来不问。

四修的第一次演出不是在马戏团上,是在一个葬礼上。死去的是镇上一个出了名的老头子,快80岁的年龄,但身体却异常健壮,每天还保持晨跑的习惯,风雨未改。不过他死因却很多人难以接受,他是被在马戏团附近的一棵苹果树掉落的苹果砸死的。文研也不知道家属是怎么知道四修的,只听家属提起过老爷子生前曾说过喜欢四修这个男孩的笑容。所以死后家属便找到了团长想指定四修作为这场丧礼的表演者。团长把决定权给了文研,文研问了四修,四修很开心的答应了。

四修为了这次的葬礼准备了很多,他把他要表演的这套流程排演了上百遍,尽管文研告诉他这次演出很简单。不需要太繁杂的动作与技巧,只需要对不同的人重复着最基本的几套动作就可以了。但四修不以为是,依旧每天徘徊在这几套动作中。文研虽然有些许厌倦,不过依旧陪伴着四修,尽管不再提供任何意见只在旁边拖着路过的人聊着永远不会重复的话题。团长也经过几次,但四修没有看见,文研也不清楚团长是专程过来看四修练习以便提供建议还是只是路过,但每次文研想走过去问候的时候,团长总是视线不在文研身上却总能轻易逃开。

四修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一场葬礼,虽然这是他人生参加的第一场葬礼。葬礼的奏乐开始了,欢快的音乐充斥着这座平常静溢的小镇。几乎家家户户都站立在过道两旁,四个小丑抬着个轿子随着奏乐的节奏迈起欢快的步调。其他的小丑有的在轿子前牵着家属的手跳动灵活的舞步,有的负责调动周围围观人们的情绪。而四修负责的是后者。

四修重复着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动作,努力迎合着周围人的期许。仿佛被周围人的情绪所感染,四修的动作跳开了以往的陈旧与刻板,带动着这张不需要怎样化妆便能引人发笑的脸。渐渐取代了这场葬礼的焦点。仿佛这本身就是一场游园活动,而这位初次登台的小丑展现了超乎常人的天赋与技巧,让场外的人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欢乐。

    整场葬礼结束后,家属首先便过来感谢了四修。四修没有任何表情,但家属却愈发觉得开心,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在葬礼上听到这么欢呼的雀跃了。四修自然是最开心的一个,但这个只有四修和文研知道。团长也过来夸奖了四修,但这两个人脸上表情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只有文研在旁边尴尬的卖笑着。

    一年后,四修成为了马戏团的标志,镇上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四修,每个人见到四修都很热情的问候着。似乎这里的人都已经忘记了四修只是个外来人。应该只有那个不停发动马达带着人离开又领着人进来的年轻司机知道,一年前四修搭过他的车进来镇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四修。

    文研和四修早已经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哥们,当然除了哪件全镇的人都知道,却只有四修不知道的关于文研过去的事。四修知道文研喜欢团长的女儿小文,是后来文研告诉他的。小文是前三个月才从县里大学毕业回家在镇机关当个公务员的,此前一直在县里读书。但是文研似乎早就认识了这个女孩,小文一回来,文研便将生活的所有重心移向了这个女孩。他开始习惯什么事情都靠着女孩的生活来规划,开始带着女孩来看四修的练习,女孩很喜欢四修,每次看到四修都笑得合不拢嘴,尽管四修什么都没有做。四修也很喜欢这个女孩,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是文研所喜欢的人吧。

小文每到周末便会叫文研去她家吃饭,这件事文研从来不会拒绝反倒显得特别想去,最初几次文研也想拉着四修一起去,免得让他一个人吃饭显得无聊。但四修一次都没有去,因为他本能的不想和面无表情的团长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他觉得没意思且不轻松,尽管文研会在旁边。当然这些话四修没有当着小文的面说出来过,甚至从来没有表明。可是,他知道文研是知道的,所以文研问了几次便再也没有问了。

所以直到后来,无意间看到抱着小文痛苦地抽泣的女人,四修才知道那是小文的母亲叶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只要小文有空,文研便会拉着小文,带着四修一起游荡在这座镇上。所有千奇百怪的有趣东西,莫名其妙的玩意都能从文研身上找到,以至于四修都有点怀疑文研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那次去郊外钓鱼回来后,文研送完小文回家便和四修会合一起回去,文研突然告诉四修他喜欢小文。四修听了后回答说很为文研感到高兴,但脑袋里却怎么也想不通文研为什么会喜欢小文这件事。不过有一次四修听其他人说起文研和小文,他们说文研打死都不会喜欢小文。四修不知道谁是对的,只是很单纯的为文研感到开心。

一个月后,四修才发现他好久没见过文研了,他惊讶的是他的发现而不是文研不见了的事实,文研好久没叫过四修出去玩了,四修也习惯了一个人研究新的表演方式还有一个人吃饭。后来四修发现原来不只是他自己留意到了,马戏团里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们甚至注意到了小文同样不见了。

而关于文研过去发生的事也慢慢溜进了四修的耳朵里,与四修记忆中不堪回忆的过去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文研的母亲很喜欢女孩,但可惜文研不是,她一直想生个女孩,可惜之后的每一胎都是男孩。文研的父亲无力继续要其他孩子却坳不过他妈妈,便带着文研几个弟弟离开了小镇。父亲离开后,文研母亲倒显得安稳了不少,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妹妹这件事,她告诉文研,总有一天父亲会回来的。但是后来,她把文研当成了女孩子养。从小教她女孩子的游戏,让她学习舞蹈,不允许他跟镇子里其他男的一起玩,哪怕只是安静的呆着,什么事也不做。但文研并没有反抗,哪怕只是基本的抱怨几句都没有,哪怕是穿着裙子上学,忍受着周遭的目光还有欺辱。他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拥有着同年人难以想象的执着与勇气。他爱他的母亲,不仅仅是因为她养育了他,而是他觉得被母亲生育出来这件事让他拥有了莫名的使命感,遵从感。他觉得他应该拥有和平常人一样的所谓健全的人格还有生活。只是他同样知道,生育他的不止有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父亲。他应该拥有着这两者的给予才能正常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他的父亲抛弃了他和他的母亲,带着同样残缺人格的弟弟们离开了。所以他不应该拥有父亲带走的,他只是被真实所切割的所有,所以他只要爱他的母亲,就如同喜爱他母亲所喜欢他表演的妹妹一样。

这是四修第一次听说文研的表演,记得这一年里,从未看过或者听说过文研的表演,除了教四修的时候大概示范了一下动作,大概是大家早就对此有了莫名的共识,只不过是这次被现实发生的东西拨开了每个人心里的被密密麻麻的时间所蒙蔽的好奇与记忆而已。文研的表演是反串,他要演一个女人,而且只能是女人,这是他妈临终时给文研,也是给团长的唯一一个要求。尽管后来团长从来没有要求过文研演女人,但文研每次演的却都是女人。文研的母亲死后,文研便一直跟着团长一家生活。此后,他便没有穿过裙子上学,没有用母亲生前教他的的声调发出过声音。只是在偶尔少数的演出里看到过他穿裙子反串女人的样子,而最近几年,人们便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演出了。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有答案,不过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团长也许知道,但是没人敢问,也没人敢提。

四修想去找文研,可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不过他知道有个人知道,尽管他很不想去这个人。

他不知道团长的办公室在哪里,但他大概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因为文研跟他说过大概的位置,尽管四修记性不怎么好,但是总能记住文研说过的话。团长的家坐落在两栋双层别墅中间。单色调,显得尤为暗沉。

四修来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怎么跟团长说,只是来到门口的时候全部都忘记了。他盯着成色不变的门板,仿佛能够看穿门口的一切。四修在脑海里拼命问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他要怎么做?而答案一直都在面前,只不过他一直回头假装没有看见。当四修脑海里闪过了文研的模样时,他的手不自觉地敲了一下门。他没听见任何声音,他庆幸的以为声音太小没人听见便又开始重复刚刚脑海里问题了。只不过这时候,门开了,是文研开的门。他看到四修站在他的面前,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只是弱弱地说了一句:“你来啦。”语气平静得像是一片不惊波澜的湖面。四修眼睛直直得看着文研,还是依旧的发型,同样的穿着。如果不是凭借依稀的记忆想必也不能认出那样憔悴,半损血色的脸。

两个人顿在了门口几秒钟,似乎是文研重新习惯了四修的样子以及回忆起了从前面对这张脸时自己的姿态。他努力把可能隐藏在衣服下的血液赶上了被阳光照射到的身体,露出了久违的温暖神情。文研掉了掉头,没有发出声音,但似乎是跟谁知会些什么。透过仅有的缝隙,四修第一次见到了叶晓。

“走吧。”文研笑着对四修说完便拖着他走了。

他们走到了附近的河边的一棵树下,彼此围靠着树坐了下来。两个人不知道孤单地听着树叶落下了几片,看着河水漫过了几块石头。但这样的沉默却又不显得尴尬与不适。

“抱歉,没跟你说声就不见了这么久。”文研低着头说道。

“没事,不是他们说起你,我还不一定发现你不见了呢。”

“谁都会不见吧。就像你当时话都没说就直接走了。害我那时候白担心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虽然我知道我为什么来。大概这就是答案吧。”

    “对呀,你早已经不是当初的你了。但我却还是当初的我。”

“那个穿裙子反串的你吗?”

“哈哈哈,你都知道了?他们说的吧。”

“恩。”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是挺喜欢穿裙子的。”

“是吗?那大概会很让人开心吧,下次教我,我也想试试。”

“嗯?你不觉得奇怪吗?”

“在你们眼里我不是已经够奇怪了吗?”

“哈哈哈哈,也是,要不怎么会把自己的脸整成笑脸呢?”

“好笑吗?”

“不好笑,我觉得好看。”

“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你也不一样。”

“你喜欢小文吗?”

“我告诉过你吧。我喜欢她。”

“什么是喜欢?”

“不讨厌便是喜欢吧。”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我也喜欢你。”

“你的喜欢是什么?”

“不喜欢。”

“什么?”

“我的喜欢是不喜欢。”

“什么意思?”

“以前有个人告诉我,想哭的时候就要笑,想笑的时候记着哭。”

“那他一定看起来很像个哲学家或者生活学家。”

“他是一个我很想为他尽力表演的人。我是说我第一次表演的那种。”

“那以后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表演吗?”

“我会让这里充满笑声的。”

“那我先谢谢。你怎么也不问我这个月去哪里了?”

“嗯?”

“上个月我跟她去她同事的生日会,我喝着烂醉,没有好好照顾好她。”

“然后呢?”

“然后她被强奸了,不知道是谁,她不肯说,她一直想着自杀,在拼命伤害自己。你知道吗?是那种很犹豫的自杀,导致我们的行径也变得犹豫起来了,一切的一切变得缓慢而又节奏。就像是时间给我们开的小玩笑,很小却挥之不去。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那把刀就好了,可以帮她堵住受伤的伤口。”

“什么是强奸?”

“换成你的理解来说,就是在你表演的时候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

“太可怕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你教的我都明白了。”

“哈哈哈,真好,其实我喜欢的可能是她,在照顾她的时候,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在她旁边的她,就像我去世的母亲。那种负罪感还有救赎感一直在拉扯着我为数不多的记忆与想象。”

“他们说你的母亲是疯子。”

“不,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的母亲,她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从小到大,她都是最坚韧的人,反倒是我的父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人。我母亲为了救我放弃了我的弟弟们,这件事一直烙印母亲心上。哪怕是临死的时候,她都想着要守护我。”

“难道全天下的父亲都是这般不堪的吗?”

“起码团长不是。”

“我对他没有兴趣。”

“因为他和你很像?”

“我并不觉得。”

“细想来也是不同,但起码在弄脸这件事上你们还是一样的。”

“我想让人开心,但他没有。”

“团长他,曾经也是让很多人开心的人。”

“我不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这种人不走下一步永远也不知道这一步的方向。”

“。。。。。。”

“我们这种人,说着别人看不懂的话,做着别人看不清的事,想着别人不要的问题。但到最后却还是和别人一样。如果可以,我也想弄个脸,不过还没想好是像你一样的笑脸还是跟你相反原来的脸。不说了,我要回去照顾她了。”

“恩,我也要回去练习了。你什么时候教我?”

“过一阵子吧。”

“好。”

文研和四修几乎同时起身离开,他们偶尔默契般的回回头,不过看的不是对方,而是他们之前靠坐着的那棵树。文研回想起从前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帮这棵树起了一个名字,好像叫大树,母亲当时便笑着说大树不是一个名字,但文研却依旧倔强的叫着,这是记忆中唯一一次对于母亲最温柔的反抗了。四修看着那棵树,他想他应该帮它取一个名字,就叫小树吧。四修最后瞥了眼那棵树,便把小树这个名字丢给了它。

这棵树摇晃着枝叶,谁也不知道它是在拒绝还是在说再见。

四修感觉很累,他说了很多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尽管嘴角被拉扯,但是那些话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四修的思绪记忆里飞了出来。他分不清身体是丢掉了一些东西还是被什么东西黏上了。只是他觉得他不一样了。没人知道四修来找过文研,或者说他们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根本不会发生什么值得讨论的事。四修记得他来过,说了很多话,丢下了一个名字,仅此而已。

文研也感觉很累,仿佛刚刚原本正常的谈话已经偏离着他这一个月的生活轨迹,回到团长家后,团长依旧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和叶晓说了下抱歉出去这么久后,便坐回了小文的旁边,但视线却一直在叶晓身上凝固。他发现叶晓收拾屋子的动作变得杂乱却坚韧,而旁边小文的呼吸却变得急促微颤。他不清楚他离开的十几分钟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文研站上凳子看着摇晃的绳时他才知道,那天摆荡的空气,家具,树意味着什么。

其实文研已经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只是他假装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现实没有给梦围绕袈裟,梦就还是那个镂空的面具。文研知道那天,四修没有敲门,他也没有开门,小文没有在文研离开的时候告诉叶晓是镇长的儿子强奸了她,叶晓没有在厨房找到那一把刀。文研没有回来,没有坐在小文旁边,但眼里却全是叶晓。他没有看见叶晓藏进手袖的那一把刀,他也没有听到门开启又重新关上的声音。他不知道,只有那棵树才是真的。

四修走得很慢,慢到他以为日暮垂落的竟是日出的太阳。但他还是看到了叶晓,看到了她的脸,长得竟是和小文这般相像。她走得很匆忙,可是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四修脑海里回忆起文研的话,他想知道那个被他比喻成母亲的女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跟了上去,却没有想到他想要得到的答案所回应的却不是原来的问题,她要去干什么?文研紧紧地跟在后面,但却从不害怕万一被叶晓发现,反倒是他希望叶晓可以回过头,这样他就可以看清她的脸了,乃至她这个人。

但叶晓一刻都没有回头,哪怕她知道在她后面的是数不尽的人还有牲畜跟着。但叶晓知道,她要把这把刀放进那个人的身体里,让这把刀的阴寒堵住每一滴血液的颤栗。

最后她还是做到了,四修躲在一棵树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尽管过程是戏谑式开始,叶晓从衣袖掏出刀,往那个人的背后捅去却被他下意识的动作闪开了,只是在背后滑下了一刀,他慌张失措却能准确地朝着叶晓的脸上甩了一拳然后慌忙逃跑,然后被突出的时候绊倒,当他急忙准备把自己从土地上移开的时候,他的背后已经感受到了一脊脊的阴凉,全身的血液都到奔涌而出,享受着最后的狂欢还有孤寂,他觉得他还是有能力反抗的,哪怕是害怕式的胡乱摆动自己的手脚还有呼唤着2米外的朋友,但他感觉全身都被沾起的沙土纠缠住,只有血液在挣扎着抗争,除此之外,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还在他的灵魂上。突然他被痛苦惊醒,他被迫的看着叶晓,看着她的刀在自己身上骄傲地炫耀着抹开那层肉后不沾落血的肆意,他是痛的,他知道,因为他在呼吸,他第一次感受到空气对自己的冒犯,显得那么的漫不经心或轻描淡写。叶晓已经累得趴了下来,手中的刀倒在地上,刀上的血液被尘土腐蚀失去了最开始的颜色,他蹲坐在地上,抱着掉落下来的内脏,看着叶晓,还有身后的那些朋友,还有躲在树后的四修,站在的墙旁沉默的人们,他最后低下头看着此生的血液顺着内脏流了出来,开始慢慢侵占这片土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他保持着这个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叶晓站了起来,双目呆滞,她想带走那把刀,却只是抓错了刀旁的一手泥。叶晓不以为然的站起身来,蹭过静默的人群,往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只有风吹落树叶的唰唰声来告慰那些被沾染的土地。四修看着旧时人们的散开还有新来人们的聚集,更替着的时间却未能唤起那个蹲坐在地上的人。

四修回到了马戏团,马戏团还是原来的样子,大家争锋地讨论着团长夫人把镇长唯一的儿子杀了这件事,他们把现场的每一处细节,包括天上飞来的几只鸟都描绘得淋漓尽致,仿佛就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次一样。四修作为一个看完了所有细节的人却没能记住得比臆测这些出来的那些人多的人,他听着各种形容词交汇表达着各自的想法,就像是一鞭鞭地抽打着当事人眼中的真相。但真正令人出奇地是,团长竟然坐到了原来文研吃饭的位置跟马戏团里的人一起吃饭。四修还是坐这原来的位置,他不时扭头看着团长吃饭的样子,但这就像是不断重复的一帧画面,大概令四修感知时间的流逝的就是团长碗里的饭了。但团长不一会议便消失在四修的视野里。

夜半,四修安稳地躺在了床上,眼睛目空着眼前的黑暗,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凝视一些什么东西出来,虽然他只看到眼前的黑暗,但却从未感到迷失。就像是一个盲人行走在黑夜中,流逝的黑夜就像幕布一样从前方滑落,晃动着人们闪亮的眼睛却拉下了帷幕。四修感受着睡意从周围缓缓的渗入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脑海的印象慢慢缩小,披着的被子在变小,躺着的床在变小,叶晓在变小,文研在变小,那棵小树也在慢慢渺小起来了。四修的世界在分崩离析,却有条不絮的组织起来,形成了那片土地,那渺尘埃。

四修睁开眼,一切都没有变。他好像要把被子叠成昨天的样子,他好像要去叫文研起床,他好像期待了今天的早餐,还有文研说好答应叫他的表演,他好像和团长成为了朋友,他照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有着一个让人不愉快的脸庞却没人因此而不开心,他好像要化妆成为小丑,因为今天是团长夫人生日,大家都为此积极准备着活动。他好像喜欢了个女孩,和团长夫人长得好像。但四修发现,那张被子早已经被放进了柜子。。

昨天夜里,这座小镇灯火昏明,每个角落都是走过的人还有那些流失的话。镇长带着一群人堵在了团长家门口,团长站立在门前,与每个情绪各异的眼神对抗着,撕扯着。他不知道,亦或是在就猜到了门里发生的事。叶晓抱着小文,看着矗立在门前不可撼动的背影,喝下了早已买好的毒药。她不想带着小文在昏暗的角落里死去,因为在小文告诉她一切之后她所承诺的。四修在旁边看着,直到他确定了她们眼中没有了人性。他走到了小文的房间的角落里,那里有早已经为他准备好的盛百色的绳子。文研将白绳从下颚带过,带着最后一点选择的边缘,狠狠的落下这片土地上。

叶晓自杀了,带着小文一起。文研也死了,就在小文的房间。被一段白绳悬挂着,却安静得这么透彻。四修想不明白她们的死,尤其是文研的离开,这是他最在意的问题。他想用尽一生去为这个问题找到只属于他的答案。他慢慢走着,让周遭的人们在他耳边留下那么只言片语,他想着拼凑,去忘记了最重要的几块。尽管她们裸露得这么明显且深刻。但却没在四修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四修没有去看文研最后一眼,尽管每个人都以为这是只有四修才具备的特权。但却还是等不到四修的到来。四修去看了小文,虽然叶晓盖着白布躺在旁边却没能转移四修的一丝目光,四修呆呆地看着小文,看着她的眉落,看着没有血色的肌理夹着的空气中来回的粉尘。四修渴望小文可以睁开眼睛,让他看看里面藏着的东西。他甚至想着用手挪开眼皮却发现自己没能承受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失望。他终究还是退却了,在离开的最后一眼,他看着那旁白布,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离开了这座小镇,离开一年后却在小镇周围生活了下来。就像被复制的那些长着异样面孔的人们,等待着夕阳从眼前升起却在背后摆弄着它落下。小镇周围的人们习惯了这个爱穿裙子,长得漂亮却生硬的陌生来客。他们喜欢看着四修,在垂暮时分背对夕阳的舞步,还有那张扬的女性服饰与从未改变过延伸方向的嘴唇。

四修觉得他好像过完了这辈子,但他却迷失了离开的理由,直到他看着那个人喝醉了躺在他的面前。那个人曾经告诉过他,想哭就要笑,要笑记着哭。四修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抠住了他的每一次毛孔在挣扎着爬上来,就像从前那次过后的许多次一样,那个人进入了四修的身体,他抓住他的头发,有节奏的摇晃着,那些泪水在四修脸上划出了无轨迹的线条,摆弄着笑丧脸的模样,那个人沉浸在被四修父亲赋予的义务中,举办着一场四修沦为配角的成人礼。那个人告诉着四修成人世界的秩序,女性只是寻求生育的工具,爱只衍生在同血缘的男性亲人之间,当没有哭泣的泪水可以盖过悲伤时,人们才能学会微笑的真谛。

四修看着这个人,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那般,他该脱下裤子向着这人朝拜亦或是像那个司机一样忘记该落车的站。四修不知道何去何从。仿佛觉得2年前的离开只是幼稚的反抗,那面通向新世界的通行证也被四修褶皱得不成人样。他应该干嘛呢?他不知道,他从未向现在那般迷茫过。他看着他,直到团长突然出现在他背后,这是他在那次晚饭后第一次看到传闻已经疯掉的团长,他还是穿着原来的衣服,不过多了些时间事物的痕迹,他跟他说:“他,这个人是文研的父亲。”四修听完后,感觉到了背后的那些鬼东西开始张牙舞爪的模样。

四修拖着那个人进了小镇,来到了叶晓丢掉那把刀的地方。而那把刀静静地躺在了原来的地方,是那般的静好。它仿佛早已经忘记自己的使命又好似在等待着四修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四修捡起那把刀,看着面前醉得像一滩泥的男人。那个从未改变过延伸方向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他想找回1年多前站那棵树旁的自己,回忆着叶晓如何使用这把刀,尽管手脚活动跟不上那段记忆的齿轮,但整套动作却从未错开过一瞬。那个男人抱着滑落的内脏蹲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幕幕地对应在1年前的那一夜。只是漏掉了周围围观的人们还有,还有原来四修站着的地方现在换成团长矗立在那里。

四修拖着他,一直拖到了小树旁边。用小刀在那人脸上细致地划过,抹开溢出来的血后,已然成了一张松弛的笑脸模样。四修背靠着小树,紧握的拳头开始慢慢放松,渐渐的,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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