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些东西像是突然出现的。比如那只猫头鹰,又比如这些刚刚出现的夜莺。
我躺在床上尽量想让自己平静一些,可从谷底传来的声音像是带着某种力量,让我睁大眼睛。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悲寂的夜莺之歌。
我听到过许多种声音,可如今回想起来,只有夜莺的叫声才有那样的力量。起初我以为那是恐惧,直到后来我穿过羊勐线,再一次听到那种声音,我才明白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从心底升起来的悲凉,这种悲凉就如同是我们在森林里迷了路,找不到出口时的那种感觉。
“我以后还怎么在这里放羊呢?”听到夜莺叫的时候,海军曾这样感叹。他的感叹仅仅出于对夜莺鸣叫的那种恐惧,可后来我也明白了,他其实也不是恐惧,而是同样对于夜莺叫的那种来自心底的悲凉,就如同我们一个从来不知道灵魂为何物的人,有一天突然知道了灵魂一样,我想也就是因为听到了夜莺的叫声,让海军感受到了从心底升起来的一种力量,只是他说不清楚然后产生了恐惧。
恐惧让我们敬畏着许多东西,也因为恐惧让我始终约束着有些荒唐的道德。
可夜莺根本不管海军的抱怨,自那天开始夜莺来得更多了。
我始终记不起那时候的南汀河岸,到底哪个季节月光比较明亮的,是秋天或者是寒冬又或者是初春,或者都是吧。可我记得秋末的一晚,随着那只猫头鹰落到了黄栌树上,河的对岸同时飞过来了一只特别大的鸟。它的翅膀在月光下显得特别长,我甚至在那些树梢上看到了它的影子。
那时候的月光如同睡在大地上的镜子,洁白得不像话。
“那是什么鸟?”看着河对岸飞过来的影子,我惊呼出声。
“那是夜莺。”二叔应该是在我之前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影子。
“那还不是最大的。”二叔和我同时看着那个巨大的影子。
看着那个影子,我不敢想比这更大的应该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印象里这已经足够大了,它甚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鹰还要大。
可紧接着我就看到了更多的影子,它们一起从河对岸飞了过来,只是要小得很多。
“完了,这个地方怕是没法住了。”看着那些飞过来的影子,二叔嘀咕着。
“为什么没法住呢?”我实在有些想不通。
“因为这里会吵得不可开交。”二叔又点了一支烟。他的烟火在月光下很通红,一闪一闪着。我是一个很不喜欢别人在我身边抽烟的人,直到现在也是,可在我的记忆里,我却从来没有讨厌过二叔抽烟,有很多时候我甚至喜欢蹲在他身边看他抽烟,我总觉得他的烟火在某个时间里,是那个山的眼睛。也有时二叔抽烟会驱赶走围绕在我身边的蚊子,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因为他能给我一种安全感,在那个山谷没有月光的夜晚,二叔的烟火总会显得特别耀眼。
我听着二叔的话却不怎么相信,不就是夜莺的叫声吗,能吵到哪里去呢?
倒是四叔一言不发,他靠在柱子上脚伸得很长,也目不转晴盯着那些飞来的夜莺。他似乎是一个特别喜欢思考的人。在那时候我总是觉得四叔要比二叔聪明得许多,但却要胆小得许多。
“你是不是害怕了?”看着沉默不语的四叔,我想起了我们两个的遭遇。
“这有什么害怕的,要不是夜莺的肉不好吃,我迟早弄两只来吃。”四叔胆小可嘴却比较胆大。看着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只好偷着笑。
只是让我们所有人想不到的是,我们还是低估了夜莺的吵闹声。倘若有一种鸟的叫声可以用地动山摇又鬼魅十足来形容,那么我想一定是夜莺的叫声。因为他们的种类实在太多了,像是约好了一般,起初只是一阵阵如同开水烧沸了一般的声音,从离我们不远的沟里传出来,然后就是就是更大像是人吹哨子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如同孩子又哭又笑的声音……恕我词穷,到如今还是没办法把那些声音很微妙地形容出来,它们像是约好了一样,初开始叫的结束了另一种接着就开始叫,就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它们会同时叫起来。
我有时觉得它们是约好着要赶走夜里居住在那个山谷里所有的鸟和动物,甚至包括我们,要不然它们何故发出那样让人恐惧而又连续不断的鸣叫呢。可也有蝙蝠似乎根本对那些声音不屑一顾,它们甚至在那些声音发出来的树枝上空滑翔着,有时还调皮地在月光下来几个很是高难度的动作,我甚至认为它们在向夜莺挑衅,只是夜莺同样也对它们不屑一顾。
起先的叫声是不可怕的,直到后来那种如同孩子哭声一样的叫声开始,所有的一切就没那么有趣了。这些声音有时如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有时又如同是从河谷的地洞里传出来。我曾在一个夜晚听到过整个山谷落叶飘落的声音,可我不认为那是风吹落的,我始终觉得那些都是夜莺鸣叫时抖落的。
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些声音会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陪着我。
只有奶奶,在听到这些夜莺的叫声后,沉默地蹲在火堆旁,她抱着她的竹筒烟,使劲地吸着烟。也同一个道理,在我见过所有抽烟的女人中,我唯一不讨厌抽烟的女人恐怕就是奶奶了,她总是会让二叔给她做新的烟筒,好在二叔总是很听话。我有时听着夜莺的叫声,再看着蹲在火堆前吸着烟筒的奶奶,总希望能从奶奶那里听到点什么,可惜我错了,关于夜莺奶奶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除了偶尔她会抱着烟筒站起来,看着夜莺叫的地方吸着烟。
我也会听着奶奶吸烟筒时烟筒里水翻滚的声音,有时我会觉得水翻滚的声音和某种夜莺的叫声很像,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种夜莺。我曾在无数个夜晚等着夜莺会在山谷里吵够了飞回河对岸去,可让人失望的是我从来没有等到过,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在天快亮前的什么时候停止鸣叫的。只是从那天开始那个起初只有我们一家人的山谷再没有平静过。倒是奶奶烟筒里飘出来的烟,会在茅屋里寂静地萦绕着。
还有时奶奶吸的烟筒需要她把烟头拿下来,掏掏烟筒再按上去,然后接着开始吸,这种忽明忽暗的烟火和二叔的就不一样,奶奶烟筒里的烟火像是窥探着这黑夜中大山的某种动物眼睛,是豹子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具野性的动物。
而这些像是突然出现的夜莺也会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山谷,它们还一直呆着,又直到多年后在一个很大的树洞里,我见到了一只特别大的夜莺,它们才全部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