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1
像往年一样,今年春节我们全家来到温暖的广州。
因为老公工作太忙,然然的课程也排得紧密,平常全家一起出游的机会很少。趁着春节假期出来走走,放松身心之余还能躲开几天北方的寒冷,享受南方宜人的气候,对全家人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机会。
到达的第二天,就去了闻名遐迩的长隆野生动物园,高兴而去,尽兴而归。
第三天,是大年三十。
老公提议去拜谒陈氏祠堂。作为一个陈家媳妇,我深知老公是一个极为注重家族观念的人,春节不能回家去看望父母,心里是有遗憾的。虽然这个祠堂与邬阳远隔千里,看一看,拜一拜,也是聊慰思念亲人之情。
从祠堂里里外外参观完后出来,正对着荔湾区的新春花市。作为北方人,我第一次见到电视以外的花市,真正是人声鼎沸,花团锦簇,一派喜所洋洋。
2
就是在这个飘荡着花香、洋溢着新年气息的大街上,我们接到了三姐夫的电话。
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我还以为是家人间的拜年电话,心想:我们是老小,本来应该先打电话给家里人拜年的,倒让姐姐姐夫给我们先打电话了!
我高兴地接起来:“三哥,过年好!”
电话口传来三哥焦急的声音:“XX,我跟你说,妈妈去世了!”
我听清了,可我以为听错了,反问“三哥,您说什么?”
“妈妈今天上午去世了!”
我瞬间懵了!第一反应是说:“三哥,你等下!”
我马上把电话给老公,他们用家乡话沟通了几句,老公说完“我们马上回来”后就挂了电话。再翻看手机,我有3个来自大姐的未接电话,老公有10多个。
我们就这样站在热闹的大街上,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买花准备回家过年的人。
我们,也准备要回家了。不是回去过年,而是奔丧。
3
简单地商量之后,我们决定不回北京,抢到最后四张机票,从广州直接回老家。
因为带的都是轻薄衣服,而老家又没暖气,我们打车到酒店附近的商场去购置衣服。到各个专柜去找羽绒服和保暖裤,价钱已经不考虑了,只要求黑色,厚实,尺码合适。
一个多小时,买了四件羽绒服,一件抓绒衣,两条保暖秋裤,四双袜子,福星一条小棉裤,一个皮箱。后来到武汉转机,又用了20分种时间每人买了一双黑色运动鞋。这购物效率堪称史上最高了。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退掉酒店,坐出租出赶到机场时,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我带孩子们候机,吃饼干,老公去打电话。一直到广播登机,老公回来找到我们。我看到他脸有些红,眼圈也红红的,应该是哭过。他没说什么,我也没问。这个时候语言是乏力的。
4
终于坐在飞机上了。
在过去的4个小时里,我们订机票、买衣服、退酒店、退机票、赶飞机,思绪一直处于忙乱状态,本能地对婆婆去世这个信息进行了回避处理。
而现在,坐下来了,周围安静了,大脑慢慢恢复工作模式,我却有一种今昔何昔的错觉:婆婆去世了吗?那个慈爱的妈妈,真的不在了吗?
我拿出手机,翻到国庆节回家时和婆婆照的自拍照,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想起老人家种种的好,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
5
第一次见婆婆,是2000年端午节,我第一次和老公回他的老家。
那时候婆婆60多岁,还和公公住在山上的老房子里。那是一栋典型的土家吊脚楼,全木头搭建。婆婆在一张老式的木床上给我铺盖了崭新的被褥,还给我烧了一大木桶水洗澡。
我听不懂当地方言,婆婆也不会讲普通话,所以我们交流得并不多。但是,通过老公的翻译和连猜带蒙,我还是能感觉到婆婆的高兴。
听老公说,婆婆出身于当地第二大地主家庭,自幼读书、识字,姐妹三人,没有兄弟,原来随母姓曹。解放后土地改革,家道中落,嫁给一陈姓村民,生一子随其姓曹。
后来丈夫早逝,婆婆带着孩子嫁给了公公。公公也是地主出身,而且是当地第一大地主。
娶婆婆之前,公公曾有过两次婚姻,但都以离婚收场,原因都是因为他的出身。第一次婚姻生了一个儿子,第二次有两个女儿,都随着女方嫁到别人家。
在那个特殊年代,“地主”这个身份带来的早已经不是生活富足,而是困窘和歧视。
公公和婆婆结婚时,婆婆给自己改姓刘,这是她爸爸的姓氏。他们生了三个女儿,大姐二姐随公公姓陈,三姐随婆婆姓刘。
老公说,婆婆是个强人,一个人立了三户人:陈家、曹家、刘家。
老公是公公婆婆唯一的儿子,也是他们各自和共同的所有孩子里面最小的一个。
6
公公是当地他那一代人里唯一上过高中的人,知书达理,一笔正楷方方正正,苍劲有力。
公公一辈子刚正不阿,曾经含冤入狱,但从没低过头。在狱中还自学了中医,后半生悬壶乡里,虽然生活窘迫,却急公好义,不计较诊费药费。
因公公行医,家里的农活等各种劳动就都落到婆婆身上,早出晚归,辛苦劳作。也许婆婆老年经常性的腿疼就是当时过度劳累的后遗症吧。
虽然从小家里经济条件极差,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但是老公现在回忆起童年还是满满的幸福。
他说他喜欢大家晚上围在一起干活。婆婆会给他们讲故事,说说东家亲戚长,西家亲戚短。有时他就那样睡着了,不知是被婆婆还是姐姐给抱到床上去。
7
在那个年代,大家都以身为贫民为荣,对公公家各种打压、欺负。三个姐姐和老公就是在这样严酷的经济条件和政治环境里一边战斗,一边成长。他们全都很好地继承了家族的优良基因和公公婆婆严谨的家风,自尊自强,出类拔萃。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们非常团结,都有很强的家庭责任感。为了挺门立户,大姐没有出嫁,而是大姐夫入赘,他们的大儿子随大姐姓陈,小女儿才随姐夫的姓。
二姐大学毕业后,不但自己选择回到家乡工作,还拐来了二姐夫。
三姐因随婆婆姓,为了把刘氏门楣传承下去,也是把自由恋爱的三姐夫拐来做了上门女婿,第一个儿子姓刘,第二个儿子随爸爸姓。
我第一次去老公家,见到几个姐姐和姐夫相处的样子,和老公说:“你的几个姐姐厉害,全部是在家里说了算的!”
老公说,几人姐夫都是精明能干的人,可是都听姐姐的,说明姐姐们是真的优秀。
确实,强人是有来头的。地主之所以能当地主,是有高于别人的优势。而他们的后代,承继了家族的文化密码,把日子过得兴旺发达,受人尊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几位姐姐姐夫不但日子过得好,而且对公公婆婆极为孝顺。无论衣食住行,都照顾得妥帖、细致。
作为一个经常看到“娶了媳妇忘了娘”现象的北方人,我对老公家这种过于孝顺的现象有些意外。可是老公却觉得这很正常,因为一切都根源于公公婆婆的言传身教。当年,他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老人的。
8
因为离得实在太远了,从跟老公认识到现在快二十年,我回老家的次数也只有区区六、七次。每次回家,看到的都是公公婆婆身体健康,姐姐姐夫家庭和睦,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话家常的和乐景象。尽管我到现在也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方言,但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家的氛围。
我特别喜欢陪婆婆坐着,烤着火,听她讲老公小时候各种的淘气。这位母亲,生了五个孩子,每个孩子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楚,多少年过去了,说起来还是津津乐道。
去年国庆节回家,是我最后一次见婆婆。她精神还是很好的,只是因为连续的阴雨天,腿疼得严重些。她对我说,我之前给她从网上买的可以喷的止疼药,效果很好,喷上就减轻很多。艾艾贴也有效果,只是天气冷了,衣服穿得多,贴起来不太方便。
那天是在三姐家的露台上,婆婆坐在椅子上,我抱着睡着的小儿子坐在旁边沙发上。看着我怀里第一次见面的小孙子,婆婆一直在笑,夸娃儿长得乖,说和哥哥小时候很像。后来,婆婆帮着削土豆,一边削一边还是看着笑。
这个画面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我每次削土豆,都能想起婆婆,想起她嘴边那慈详的笑意。
9
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是中国人家庭中最给处理的关系,没有之一。这些年,我也经常听见身边或各种育儿群里对婆婆的吐槽。
一边听,我一边暗自庆幸:这都是别人家的婆婆!我的婆婆可是又慈爱又讲理。虽然不能给我们提供经济支持,也不能帮我们照顾孩子,可是她也不会干涉我们的小日子,还会给我们各种情感和精神支持。
因为无法经常见面,我和婆婆更多的联系是打电话。
一般年节,或平时隔一段时间我会给她打个电话。语言不通,就只能我简单问候下家里人是否身体健康,婆婆则更关心孩子们长得怎么样。
每次婆婆都要我转达她对我父母的问候,还会叮嘱我们保重身体。她总说,我们不用担心她,她一定会保重自己的,因为她和公公身体好就是对子女最大的照顾。
隔着电话线,隔着半懂不懂的语言,我依旧能感受到婆婆对老公,对我,对孙子们的深深的牵挂和惦记。
10
去年,公公88岁,婆婆84岁。公公这些年患有老年痴呆症,经常一个人出走,老家又到处是山路碎石,一旦摔跤就有可能发生意外。所以,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对他们的离开是有心理准备的。
然而,我们没有想到先走的是婆婆,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突然得令人猝不及防。
婆婆是在大年三十早上9点多被人发现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的。姐姐们说,发现的时候,婆婆面容安详,被子平整,没有一丝挣扎的痕迹。枕头底下放了很多钱,有几沓已经分好的,金额相等,应该是准备给孩子发过年红包的。
婆婆就是这样走了,没能吃到84岁的除夕团圆饭。她临终没有受一点病痛的折磨,没有麻烦儿女伺候她一天。
做为后人,我们虽然对她的猝然而去感到无法接受,但内心里也都知道,这样离开,是婆婆的福分,是一般人想修都修不来的福报。
11
婆婆的葬礼办得风光隆重。虽然是春节,但是还吊唁和磕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婆婆下葬那天,送葬队伍绵延几百米,花圈摆满了从山脚到墓地的路的两旁。帮忙主事儿的人说,这么多年了,都没见过同时有这么壮观的送葬场面。
后人为婆婆修了碑,碑文写道:“慈母生于书香,娴于女德。勤俭劬劳,备尝艰辛。含辛茹苦,育后五人。恪守传统,端正家风。三女二子,各有所成。亲亲睦邻,抚危助困。贤达内理,谦和为人。母恩海岳,未报涓埃。梦口安逝,寿终正寝。”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婆婆!愿婆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