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后会无期

顾往

三个月后才动笔写泸沽湖的旅行。期间意外地经历了手术、复健,再度感知这段经历,仿佛一片羽毛、一朵白云、一阵清风,干净、美好,却很轻,丧失了厚重感。它是好的,但我仿佛明白了人不能一生漂浮,总要回归黄土,用更长的时间感知它的温度、吹它或冷冽或潮湿的风,受它或猛烈或温柔的雨,体验它或有或无的四季。在经历了生活,或是严肃些,命运给予的所有,才能去伪存真,撕去那些蒙蔽自己的假象,徒然认清那个真实的自己。

所以,旅行的意义不是寻找自我,而是发掘那个存在世界某个角落,并未被自己察觉的可能的自我。但请记住这种感觉,一旦结束漂浮,回到陆地,那个可能的自我大概抗不过现实的压力、斗不过已有的羁绊,在挣扎中慢慢消逝。所以我们会怀念旅行的时光,因为隐约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有所不同。

旅馆在泸沽湖边,叫格努长汀。坐在房间里的任何角落,抬眼就能看见青山和湖水。

那天我们想去湖中心的小岛看看,于是租了船,一人80。小岛看起来很近,单程也要一个多小时。小船摇摇晃晃,期间天色晦明无常,几度要滴下雨,又在最后关头放了晴。同行的男生笑着说,“这就是泸沽湖。”

他很健谈,我们稍微露出了感兴趣的样子,他立刻受到了鼓舞,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他还是大学生,武汉人。暑假一到就四处旅行、打工。泸沽湖边的旅馆在旺季时招收义工,包吃包住,但是没有工钱,一个工期是一个月。很多像他一样的大学生籍此旅行,之后兴许还会去丽江还有大理。他兴致勃勃地聊起这里的风土人情、奇闻趣事,仿佛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他说,这是他喜欢的生活。遥想二十岁时的我们,为渺茫的未来庸庸碌碌,对外面的世界既好奇又害怕,最终被无关紧要的担忧束缚住脚步。前几日和阿白讨论起那时的自己,他说,谁的青春不是这样的?

昨晚做饭的时候翻出林青霞主演的《窗外》,听江雁容娓娓道出对康南的情谊。台词是十足的琼瑶风,有些腻味,但不妨碍观众感受男女主角炽热的情感。与所有身份地位不相匹配的爱情故事一样,江妈妈倒插一脚,不在结婚同意书上签字,最后两人被迫分离。这段情节倒是写的现实,年轻时的担忧是那样细节和具体。但事后回想起来,又是那样滑稽,最终束缚自己的还是自己。对爱的不够勇敢,对理想不够坚持,对未来不敢想象。

“如果一切重来”,前几天读了马克·李维的小说。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命题,时间之箭只射向单一方向。一切不能重来,只是,在达到人生终点之前把一切想清楚、弄通透,都为时未晚。

湖面上随处飘散着海菜花,可以入菜。据说要水质极好的水域才能生长。

小岛确实不大,寂寥的石板小路通向中央的寺庙。这里信奉藏传佛教,转经筒绕寺庙一周,无人参拜,只有几株清香在空旷的大殿中寂静燃烧——一座寺庙平日的样子。我不信佛,但凡经过寺庙,会看看建筑的样式,静静地坐会体验片刻安宁,但不参拜。要找人帮忙,有求于人,信任是最基本的。如果不信,不如点点头,友好地做彼此的过客,不承诺、不负担。

主办方似乎给不信佛的游客做了准备。寺庙边上有一处高台,名许愿亭。亭子里有人贩卖木牌,可以在上面写上心愿,挂在亭子里。风儿吹起来,木牌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在青山碧水间述说着多少哀思和期许。坐在地上听了一会。你看,这里藏着多少故事、多少无奈。天大地大,人多么渺小。芸芸众生,每天有多少愿望在行走,又有几个被满足。若是如愿,已然是幸运儿,应知感恩。如当下的自己,能栖息在这美丽的蓝天碧水间,有家人、朋友相伴,是一件极大的幸事。

归来路上,同行的小伙子说晚上有当地人的婚礼,只要带上礼金就可以去参加。最终,我没有去。大喜日子是亲人朋友的相聚时刻,大家可以卸下心防,任性地说谁的坏话、道自己的苦水。陌生人的到来只会让场面变得客套和局促,不想成为那种尴尬地存在。夜里风很大,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锣鼓声,真的很热闹,我也没有任何遗憾。我也是愉快的,在安静的泸沽湖边,和自己说晚安。

来路

和好友的约定持续了一年,从青海湖移到了泸沽湖,但终究成行。在成都会合,自驾到泸沽湖。从盆地到高原,一路景色秀美。高架跨山而建,仰头能看见即将要经过的路。

民居安然栖息在山脚下,山体没有人为开垦的印记,静静耸立白云间。

路程不长,但山路崎岖,不能在一天内完成,第一天在西昌落脚。西昌这座城长得很纯粹,好像就是为了航天事业一个目的存在的。跟网租车司机聊天,当地居民倒不太关心卫星发射的事。卫星发射中心离西昌还有两百多公里,一般人不会跑去看,不过只要有发射他们都知道。那时窗子的玻璃都被震得发响,想不知道也难。

晚上吃了顿有意思的烤肉。一群人围着火炉,把大块的肉串成一串在火上烤,得自己烤。火势大,熟的很快。40多块钱一斤,两百多四个人已经吃撑。吃茄子的时候,整只放在火上烤,要有耐心,等熟了,自己会崩开,露出白花花的肉,再浇上蒜蓉汁,简单美味。

西昌到泸沽湖路上十分不易。倒不是路况问题,路面都是水泥面,平坦好走。只是公路随山势而建,绕了比十二指肠还绕的九曲十八弯。即便是常常自驾出行的好友,二百多公里也开了六七个小时,倒是辛苦了他。

路上经过的都是地质活动活跃区域,可以看到泥石流的痕迹。幸而天气晴好,否则一路上免不了一番惊心动魄。

景点入口需要购买门票,每人100。到时阳光正好,结束了一段危险的旅程,送了一口气。慢慢开,闲下心来欣赏路边景色。从入口到旅馆还有约15分钟车程。

经过一段长长的玉米地。路很窄,会车艰难。司机们变得格外礼让。在城市的道路上很难做的礼让这回事,司机不尊重彼此,更不尊重行人,到了偏僻的地方反而做到了。城市的戾气是会相互传染的。

玉米地的尽头就是泸沽湖。这是一个惊喜的过程。玉米长得很高,完全挡住视线,起初只看到尽头的一小汪水洼闪着金光。越是往前,水洼越来越大,方向一转,绕过了玉米地,视线豁然开朗,看见云层漏下的一片天光。破旧的渔船搁浅在水草间,渔民穿着深灰色布衣,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好像静坐了几个世纪。

黄昏已至,简单收拾,让房东炒了简单的小菜,在水岸边的露台上开吃。人均3、40,都是些家常菜,经过一天的颠簸,吃的很满足。渔船趁着最后的暮色归来,结束一天的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夜晚,就只剩下屋子里的灯火,连湖对面的山都成了黑幕。没有缤纷的夜生活,这里迫使我们停下来休息。

环湖

没有放弃这项传统活动。我们游得粗略,只在感兴趣的地方下车,前前后后六个小时。印象深刻的地方不多。景色自然是美的,却难以入心,因为没有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路上经过许多村落,游客的涌入让这里变得商业化。这是个有趣的课题。一方面,商业化生产太多游客不想看到的东西;而另一方面,商业化改善当地居民的居住条件。任何人都有过上体面生活的权利,守着设施破旧的老房子,不是情怀,是牺牲。

凑巧看见一条岔路,尽头是水岸,果断掉头转了进去。旅行中的偶然发现总会成为记忆中最深刻的瞬间。无人的浅滩,搁浅的渔船,丰茂的水草,还有远处的格鲁女神山,这里已然概括了泸沽湖的几大元素。

环湖路上,设置有供游客停车歇息的瞭望台,站在高处可以俯瞰泸沽湖全景。有老人和小孩兜售水果和鲜花,诚挚地说着他们的故事。价格还算公道,刚开始时会买一些,到后来不堪其扰。一个小男孩索命似地不停跟着我们,嘴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大人教会的说辞,像个小机器人。我们逃也似地上了车,有些狼狈。

旅游业带来的快速繁荣足以让人躁动,却只有极少数人能尝到甜头。几年前在阳朔旅行,听见撑船的船家用羡慕的语气聊起某歌舞秀主演的薪水。在我们看来,那位主演的薪水也并不乐观,由此可知渔民们的微薄收入。那时候觉得有些讶异,这里毕竟是全国知名的旅游景点。但举目看见满满当当的竹筏和岸边不停招来顾客的掮客,明白了众多的游人终究无法平息竞争的激烈。复制向来是低成本的捷径,大多数当地人只能有样学样地复制已有的赚钱模式。他们很勤劳,所以四处奔走,说破嘴皮子地游说,但依然很难赚到钱。

尽管有些不愉快的体验,但我们无权评论他人的生存方式。用故事去卖产品,本来就是做销售的技巧,只不过有高下之分,却没有卑贱之别。尊重付出,买喜欢的、需要的,不喜欢就离开,做一个单纯的消费者。

我们不需要更多的鲜花和水果,所以不再在瞭望台停歇。

离开

来路不易,归途亦然。我们早起离开,天刚刚亮。远山渐渐显现出原有的轮廓,它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我们只是匆匆的过客,轻微的不值一提。很多地方一辈子大概只会去一次,所以会拼命地拍照,想一次看够、一次玩尽兴。然而,怎么可能,匆匆的一瞥连轮廓都无法记忆,哪来的看够。

在此和好朋友分道扬镳。

天亮后,他要继续驾车南去。昨天玩牌到很晚,到最后脸上都贴满了白条,形象全无。我们自小认识,熟知对方的各种糗事,形象二字本是虚无。不过后来长大了,各奔东西,每年只有春节回家时才见,聚在一起也只是聊些旧事,生分了许多。这次重聚,又创造了一些新的回忆,很是珍贵。

后来陆续收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去了许多地方,遇见了新奇的人和事,为他感到高兴。

路途很长,早晨出发,凌晨才到家。机场等车,有黑车司机上前招揽客人,摆手拒绝。听他们聊天,还想载最后一波客人,然后回家睡觉。而泸沽湖旁的渔民早已进入梦乡。相较之下,很难说清谁过得更好一点。

那时已经凌晨1点多,城市的灯光渲染着污浊的空气,巨大的光幕让人觉得渺小。在泸沽湖边也有这样的感觉,但缘由不同。你知道那山、那水和你有相同的构成,呼吸相同的空气,百年之后会成为他们的颗粒,所以亲切自然。而在钢筋水泥间,用毕生的积蓄去换取几十年的居住权,但我们永远不会属于彼此。

和一个人分别,会彼此拥抱,不知道以怎样的仪式和一个地方告别。日本人有句话叫“一期一会”,对于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的心情。

没有多余的话了。谢谢,以及,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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