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远在国内的妹妹在微信上告诉我：“二大爷走了。”国庆、中秋刚过，她刚回到工作岗位，又要匆匆赶回老家送他最后一程……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今年五一回国见到二大爷的那次，竟然成了最后一次。从此，“二大爷”这个名字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了。

二大爷是我父亲的二哥，在父亲的六兄弟中，他的长相最为俊朗。年轻时曾在生产大队担任领导，由于大大爷性格胆小、能力平平，所以在奶奶这个家庭里，二大爷一直承担着长兄的责任，成了家中的主心骨。

小时候，每逢过年，我常常跟随父母回奶奶老家拜年。大大爷、二大爷、四大爷，都是除了奶奶之外必须拜见的长辈。每次去二大爷家，长相秀美的二伯母总是热情地招呼大家，给孩子们准备水果、糖果，而二大爷则话语不多，总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爸爸只带着我和妹妹回老家看望二大爷，因为弟弟在上学，没能同行。见到我们，二大爷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波为啥没回来？”（波是弟弟的名字。）那时年少的我心里不禁泛起不满——难道二大爷只关心侄子？难道他重男轻女？这件事在我的心里存了好多年，总觉得委屈。

后来，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二大爷确实有些重男轻女的观念。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大儿子（我的大堂哥）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而二儿子（二堂哥）小时候因赤脚医生注射疫苗失误，导致智力受损，一生未娶。由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限制，二大爷竟然替大堂哥领养了一个男孩，并亲自照顾了很长时间。然而，大堂哥和堂嫂并不同意，加上孩子有些水土不服，最终又被送回了亲生父母身边。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他的做法，但如今，自己儿女已长大，我却能深刻体会他的心情。他那么要强，两个儿子却没有孙子，这大概是他最大的遗憾之一。或许，他也希望能为傻傻的二堂哥留下一个养老送终的后人，可最终未能如愿……

今年五一，我终于回国看望父母。这是疫情结束后的第一次回家探亲。恰逢二伯母生病，我想到二大爷已经91岁高龄，平时难得回来，更少有机会去看望他们。上一次大家庭聚会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于是，我决定去探望他们。

我约上四伯父家的堂姐和妹妹，带着水果前往二大爷家。他住在邻县莱州，离老家有几十公里。妹妹开车载着我们，先是直接去了医院探望二伯母。二堂姐陪着母亲，给我们大致指了指新家的方向：“二伯父本来在打手球，一听说三侄女要来，已经在家等你们了！”于是，我们赶紧出发。

妹妹和四堂姐之前来过几次，大致记得方向，而我是第一次去——没想到，这次竟成了唯一的一次。

妹妹停车时，还在犹豫找的对不对，突然，我们看到一位高大的老人站在单元楼梯口。哇，这不就是二大爷吗？可为什么拄上了拐杖？

走近一看，果然是二大爷！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大爷好！”他微微一愣，盯着我随即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娜啊！”我赶紧用小名回答。

“哦，我都不认识了。”二大爷笑着说。

我连忙有些愧疚地解释：“大爷，疫情这几年，我好久没回来了。”

“嗯……好像以前也没来看我啊。”大爷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让我一时语塞。他边说边拄着拐杖，带我们上了二楼，进了家门。

家里只有二堂哥在，他是二大爷的小儿子——那个因为疫苗事故智力受损的哥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当年的青年，也变成了60岁的老人。清瘦、木讷，脸上满是老实巴交的神情，几乎不言不语。相比之下，90多岁的二大爷倒是健谈得多。他吩咐二堂哥倒水，二堂哥只是听话照做，也不打招呼。

二大爷拄着拐杖坐在我们对面，聊起了家常。他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如何在老年人手球比赛中屡次夺冠，直到一次骑车摔伤了腰，从此不得不拄拐，但依然坚持打球。他又笑着回忆起年轻时的往事——

“当年，我长得还算周正，家里穷得没文化，居然被一个富家小姐看上了。女孩对我很好，主动帮我洗衣服，还把我带去见父母。可人家一问我尊姓大名，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写，惭愧啊！”

“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二大爷笑着摇摇头：“我姐姐（已故的大姑姑）劝我：‘人家富家女想招上门女婿，你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哥哥当不起家，你不能入赘。算了吧！’我听了姐姐的话，最后就娶了你二伯母——一个和我一样清贫的邻村姑娘。”

他说着说着，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以往威严有神的眼睛变得没了光泽多了一丝慈祥，我感到一丝不安，这是将老之人的眼睛吗？大爷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我却听出了那段岁月里的一丝遗憾。

其实，二大爷后来很努力，被评为全国劳模，如今还享受着国家的退休待遇。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骄傲。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二大爷东拉西扯，讲了很多往事，让我对老辈人的生活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后悔我早该和大爷多聊聊。

临走时，我们不想麻烦他做饭，便趁午饭前告辞。可大爷却一直挽留：“亲侄女来了，三个呢，怎么也该吃顿饭！”

我们笑着推辞：“下次吧，下次再来！”

大爷目送着我们离开。走下楼梯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他拄着拐杖，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深远……

那一幕，至今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