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观
月色昏沉,一匹快在山间土路疾驰,两侧的草木影影绰绰朝后掠过。骑士马不停歇,一口气骑到黄云谷。日常进出的小木桥换成了吊桥,夜间已经悬起来,外围垒起了丈余高墙,大门紧闭,墙头十来个岗哨,听得马蹄之声,岗哨警觉起来:何人到此
马上这位跳下马,牵之桥边,往上面喊:探马急报。
口令
少主将至
等着
墙上点着灯火,吱吱吱把吊桥放下来
探马牵着马过桥,
大门却不开,楼上再把吊桥升起来
探马等了半晌,两山厚重的大门这才咯吱吱打开,放他进去。
老六,何必如此麻烦,俺从城里一口气赶来,饥渴难耐
十七,俺也怕麻烦,深更半夜谁不想打个盹呢。张将军严令,昨十三当值不在意,被将军拿了,责了三十军棍。
黄十七咂砸嘴巴,摇摇头:他们是将军,我等倒是小卒..
因何如此慌张
待禀明族长再说吧
夜静更深,黄靖之尚未安歇,屋里掌着灯,从一个大木箱里取出一黑色长木匣,搬出来放在桌上,木匣上着锁,黄靖之用手攥紧,只一拧,咯一声拧下来,打开木匣,黄绸缎包裹两件长物,打开绸缎,一张乌木硬弓,一口刀,刀鞘乌黑油亮。黄靖之望着它们陷入了沉思,半晌,左手拿起刀,右手握着刀把缓缓把刀拔出来,寒光四闪,刀身上刻着一个雷字,刀长三尺三寸,必一般刀更长,刀背更厚,分量更重,把刀拔出,寒光四射,冷气逼人。
黄靖之面色肃然,苍老的声音略带颤抖:雷将军……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之声,黄靖之便知道管家到了。恍如梦醒一般,把刀还鞘,放于桌上。十年前,正室夫人病亡,黄靖之便不近女色,族中后辈怕他寂寞,重金购得美貌姬妾来服侍他,他却看也不看,便赏给张归仁张归霸等人。贴身服侍得还是军中带来得老仆。黄辅臣在外轻轻地喊了声:主公
进来。黄靖之系上衣袍,他见人时一向注意自己得仪容。
管家轻手轻脚走进来。阿十七从城里快马赶回,有要情禀报。
黄靖之:带他来见。
管家点头出去,不多时,带着满头是汗的黄十七回来。
见面黄十七向上叉手行军礼:族长,天师教不把黄家放在你眼里,夜里把城里的官吏富人宅邸占了十几家。肥羊都教他抢下手了。
黄精之捻髯沉吟:依你之间呢
黄十七:族长一声令下,二张将军率领人马杀他们片甲不留。
黄靖之冷笑:你等便可抢掠钱财女人,是也不是?
黄十七语结:我们不动,都叫他天师教抢光了
黄靖之冲他挥挥手:回去歇着吧。
黄十七施了礼,轻轻退出去。
黄靖之叹了口气:族中子弟酒色之徒,不堪一用。
黄辅臣道:等少主来了就好了,凡是都可以跟主公谋划。
黄靖之点点头:京城恐怕亦不太平。
黄辅臣:少主聪明勇武,必能应付。
黄靖之:把周先生请来,有事相商。
皇辅臣去不移时,便带着周重来见,老先生穿戴齐整,神态从容,显然不是从睡梦中爬起来。
黄靖之重他一拱手:夤夜相请,先生赎罪。
周重微微一笑:学生冒昧揣测,必是天师教众发作。
黄靖之颔首:何以处之
周重:学生夜观天象,京城方向,紫薇垣主星暗淡,必有大事发生。朝中权贵大约无暇顾及州郡之时,如此,变乱必成燎原之势。亦是英雄四起之机。明公纵不与天师教争一时长短,亦需笼络各地豪杰。康延部久困思归,明公可与联盟,异族重利轻义,明公但厚赂之,必得其力,如此,进退可凭。
黄靖之望着桌上木匣,慨然道: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少在军中,转战辽东、幽燕等地,与北虏死战凡二十年,所亲将士死者甚众,此生不能与此虏面谈。
周重喟然:明公不可以私憾伤大局。明公若早不联络,天师教必与之连。
黄靖之厉声:先生休提,每提及北虏,我未尝部切齿。
周重道:明日城中必有大变。难民流落曹诚及相邻州府不下十数万,天师教精于蛊惑煽诱,势必闻风而至,收其精壮为兵,可得数千之众,此皆无业无产之人, 久怨官吏与土著,裹挟而前,无所顾忌,所过必然残灭。
黄靖之:明日且去城内观形势再做打算。
周重点头。
坐观
又是一个血红的朝阳。曹诚城门洞开,进城之人明显多了许多。黄靖之、周重由张归霸等七八个精干武士护卫之下进了城。城门里的空地上,密密匝匝围了了许多人。他们一行便往里挤了挤,里面搭有一台,一个中年道士带着七八信徒正宣讲教义。
道士说:天师最是体恤穷苦之人,知天灾夺等庄家收成,知官吏催逼你等税费,知你等抛家舍业流落他乡,知你等孤苦无依被府官吏豪绅驱赶敲剥。天师将赐你等衣食,赐你等公义,均天下田亩,使你等有产有业,凡入教弟子具为兄弟姐妹,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指了指身边信徒:这几位皆是初入教之弟子,你等若不信,可问他们。
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上前一步:俺从徐州逃难来了,家里连年大旱,庄稼都绝收了,税吏催税,俺家哪有?却把俺爹抓去打得半死,俺爹回来说留下没得活路。便跟着庄里人一并逃出,没有通关文书,只好翻山越岭取险路,山林里俺妹教老虎叼走。历尽万难才来到曹诚,俺爹带着去给富户做佃,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歇,只给两顿苞米饭吃。不多久俺爹棍伤发作,做不得重活,俺娘哀求主人施舍药汤,被赶了出来。俺爹无药治病,不多久便病死。俺和娘一路乞讨,路上饥饿,俺偷偷从田间掰了一根甘蔗,被主人捉住,一顿好打,送到城尉那里,绑在州衙前的木桩鞭挞,浑身伤痕,又接连晒了几日,气息奄奄。俺娘见俺要死了,哀求同乡,凑足一贯送给州吏,这才救得性命。俺两个走在曹诚大街上,天黑了,狗又凶,天地虽大,不得容身,左右都无活路。到城墙根,我伤痛发作,满地打滚,傍边老乞丐跟我娘说城南无极观天师教救助穷苦人,瞧病施饭。我娘央求他带去。到观后,没等我娘央求,地师亲自为我医治。俺两个做梦都没想到吃上白面馒头,教众亲如一家….
这种现身说法甚有煽动性,有人喊:俺也要入教…于是群情激动:俺们要入教…
黄靖之、周重一行挤出人群。
黄靖之皱着眉头:他何来许多粮食教他们吃….
周重:粮食若尽势必大肆劫掠…
当下,一行人来到棋盘街,一面墙下围了一大圈人。黄靖之见了道:又是甚么古怪….看看去。张归霸相貌威猛,轻喝一声:都给俺闪开。人们见了,纷纷避让,闪开一条道来
他们抬头看是,见墙上贴着一道檄文。上写得是:
讨阉党檄
阉竖祸国数十载,专制朝权,威福由己;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窃盗鼎司,倾覆重器。割剥元元,残贤害善。人心思乱,盗贼蜂起。
昔孙将军举事,不过二年有余,应者如云,拥四州之地,雄兵二十万。执政假手康延,致将军兵败身死。
李将军仙芝,受命于天师,得孙将军之秘藏财宝,凭此为资。诚邀天下英雄会盟曹城,挥戈诣阙,剪除阉党,清君之侧,匡扶社稷,建不世之功。
黄靖之皱着眉头,与周重、张归霸等出来,
黄靖之:此辈筹划已久….
周重:以孙将军之名招纳其残部,其间劲卒不少,可助其训练白徒。孙将军宝藏却未必是实。然,足以惑众。
说话间,只见人群纷纷相州衙方向跑去
有人高声喊道:速去州衙,要活剐城尉….
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去,黄靖之一挥手,一行人跟着到了州衙大门前的广场,密密匝匝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发出铺天盖地的巨响。
张归霸看了看黄静之,见他把头摇摇:不必,我等远观即可。便走到对面屋檐下的阴凉处,立在那里望着。
只见人群忽然安静下来,里面有人喊: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天师教弟子是视天下人皆为兄弟姐妹,城尉等一干官吏,敲剥百姓,陷构难民,民饶有家财者百计夺之,民之妻女有美色者百计夺之,此害民之贼,朝廷不能除,今天师除之,凡被此等残害之人皆可以伸冤报仇,或鞭挞之或刀剐之,天师为你主张。
有人大声喊道:剐了他…剐了他….人群骚动起来。颇有围观之人挤出人群,渐渐离开,亦有父母扯着自己的年轻的子弟离开。
黄靖之看了:本地民户却怕朝廷法度。聚众谋乱,杀害官吏乃是诛九族的重罪。
周重:百姓但能活命,有几人愿意铤而走险。
黄静之点头:再过几日麦熟,当速令抢收,宜与各处大户联盟,渐令其收拢钱粮人马入黄云谷。
周重::此等皆鼠目寸光之辈,非危急不能动之
说话间,尚让率领一哨人经过,见了黄靖之慌忙上前躬身施礼:原来是黄伯伯,小侄这厢有礼,若蒙不弃,一同到州衙一叙,共谋大计,黄伯伯德高勋重,可为盟主….
黄靖之把他看了半晌,略略一拱手,冷哼道:原来贤侄却是天师教谋主,难怪…难怪…我乃老朽之人,不想为一门百口忧心,贤侄既为彼首脑之人,正可托付…
尚让大笑:黄伯伯岂是自守之人…黄云谷固若金汤,谁人敢犯?老伯进退可凭,不过欲观形势,利则进,不利则守。
黄靖之:你不必陪我闲谈,免误你大事….
尚让一拱手:老伯自便,棠兄若归,或登门相叙原委,当下率领人进了州衙。
黄靖之面色凝重,把手一挥:我们出城吧,一行人往城门走去
周重:明公与此人干系非浅
黄靖之叹了口气:此人乃五十里外长垣人,其族当地大户,贩卖私盐发迹,他少时与棠儿时常来往,我观此人倾险,怕倾覆我族,数年前严禁我儿与之往来,不想竟是他做了天师教谋主。
周重:明公何以知其倾险
黄靖之:其父子以巧诈驭下,性残暴,奴仆有私藏者必残杀之,行刺官吏、兼并同道,无所不为。常劝我儿以苛察待众。是以深戒之。
周重点头:如此曹诚百姓恐难幸免
一行人走到城门口,人流汹涌往里,一汉迎面落拓而来
周重见了,忙一拱手笑道:不想在此又逢我弟
雷焕看着他们一行人,朝周重拱了拱手:老先生这是出城去?目光在黄靖之的佩刀上停留了片刻。
周重:我弟若无事,可一同到黄云谷一叙
雷焕笑道:在下山中猎户,与世事无涉,先生请自便。拱了拱手,便快步离开。
黄靖之:此人为何如此面善?
周重问:明公认识此人
黄靖之望着雷焕的背影,半晌无语。
政事堂
皇宫。待漏院堂内掌着灯,一身着朝服须发皆白的老臣孤单地坐于榻上,每日他都是披星戴月而来,孤零零正襟危坐,等到天色大亮,仍旧没有其他朝臣前来。主事的老太监走进了,有些不忍,走到他的面前深深施礼,颇为动情地说:李相,仙霞宫尚无旨意传出,陛下今日怕是不会早朝了。
这位老臣便是朝廷重臣李光庭,寒微之时追随太祖,运筹帷幄,功勋卓著,忠心耿耿。太祖驾崩,当今皇帝怕宰相大权独揽。便设立政事堂三相议事制度。李光庭每朝必犯颜直谏,不假辞色。皇帝甚怕见他,因其宿老功臣,不能不格外容忍。皇帝不信任朝臣,军国之事皆谋于身边宦官,禁军——神武军也交给宦官掌管,开府中尉府。凡军机大事都转由中尉决议,政事堂不过照此拟旨。于是天下士人气沮,大小臣工莫不依阿取容,明哲保身。独李光庭以老残之躯体,苦撑危局,可纵有谋国之计,奈何见不到皇帝。他袖内隔了几十个奏章了,都是他深夜在灯下苦熬一笔一笔写下的。他很清楚,转有太监呈进去,皇帝是不会看到了。且皇帝早就不是做太子时恭恭敬敬在府门迎送,喊他师傅那个杨篯了。
李光庭听得老太监叫他,便睁开眼睛,站起来了,吩咐老太监:你仍旧取宫门外候着,要是官家想见我,速到政事堂禀报。
老太监:李相何苦辛苦如是,官家若召,我等到您府上传旨也就是了
李光庭摆摆手:为臣之道在于知事,岂能畏惧辛劳。
老太监:其他臣工皆随俗俯仰沉浮….
李光庭厉声喝道:国事岂是你等所宜谈论的。
老太监慌忙道:老奴多嘴。
李光庭迈步走出待漏院,迈门槛时,头忽一阵眩晕,差点栽倒于地,老太监慌忙一把扶住:老奴扶您去政事堂
李光庭一拂衣袖,强打精神,迈步往外。
政事堂几个僚佐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发愁,一个三十岁上下叫阎斐济员外郎摇头道:政事堂门前可罗雀,对面中尉府却踏破门槛。
一个同僚展开一份奏章:济州、素州、徐州三州急奏,曹城民变,聚众数万,杀掠官民,恐怕波及本州,奏请速派兵弹压。
阎斐济冷笑道:薛崇竟然一字没有过来,他所辖州府出了乱子,他能躲得了干系吗
同僚道:薛胖子为其监军太监杨复敬所制,不得自主。
另一个同僚展开另一份奏章:青州宋威所奏,说贼是浩大,说他所辖州府亦有骚乱,奏请钱粮以安抚士卒。
阎斐济:宋威降将贼滑,虚张声势,要挟求利。
正说着,李光庭走进来。诸官慌忙站起来,纷纷施礼:李相…
李光庭:今日有何急奏。
阎斐济:曹城民变,聚众数万;康延部入关烧杀,士卒及百姓死者数百,河南诸州府水灾,冲毁民房数千,死者百余人…
李光庭:曹诚奏章速速拿来我看…. 一个僚佐赶紧把相关奏章给他。
当下他也不会回他内庭的位置,就地坐下来,气喘吁吁,细细看过之后,花白的胡须颤抖着:其余都是癣疥之疾,曹诚民变,乃心腹之急。倘若处置失当,必至国破。李光庭痛心疾首地说:六年前,孙秀作乱,起初士卒不过要求按役期归家,中人吝惜轮番川资,强令延期服役,遂激反孙秀所部;其本无叛心,也无远图,占据徐州不过在于州府之位,本可安抚,中人尚诈,逼其反意更坚,费时两年余,耗费钱粮无数,数十州府荒芜,且使康延部内窥,国本动摇。
阎斐济道:如今军机借由中尉府处置,各州府奏章递到宫中亦无消息,连李相你都见不到官家,我也是干着急呀。
李光庭:你等万不可灰心丧气,我当设法面见皇太后,力促官家上朝议政。
阎斐济道:中人亦有谋国之人,我等何不与之交通消息
李光庭厉声道:天下士子观我等风骨,若与阉人交通,则天下失望。
诸僚佐遂不敢言。
成仙
禁宫内宫殿巍峨,自皇帝杨篯迷恋得道成仙之后,听信巫医道士之言,在禁宫东南专门营造仙霞宫,一万工匠民夫耗费十年乃成,国库为之空虚,朝臣有谏者或贬或流。三年前,皇帝移居此宫,该元天兆,自此罕见朝臣。
这夜,在寝宫内,皇帝穿着常服躺在御床上,由于少见天日,脸色惨白,面目浮肿。髭须颇有些凌乱,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牛美人挨着皇帝立在御床一侧,用一把香妃扇替他轻轻地扇风。御床搭着蚊帐,帐外两人躬身侍立,一个是巫医吴南柯,五十余,美髭髯,双手举着一个锦盒;一个是枢密使太监张承恩,六十余,脸上有几分焦虑。三人皆是皇帝信任之人。
皇帝睁开眼睛,看了看牛美人,又看了看帐外站着二位。
皇帝:朕睡多久了
牛美人笑:陛下睡了一个时辰了。
皇帝:朕做了一个梦,梦见紫薇真人,他见朕志坚心诚,告诉朕定能感动天帝,位列仙班。
吴南柯跪倒叩首:天兆已显,陛下登仙不远矣
皇帝高兴,面上露出一道红潮,伸出惨白得手来:仙丹!
张承恩跪倒叩首:陛下白天已服药,夜里再服,恐伤龙体。
皇帝面带不豫之色:承恩,休跟朝臣一般罗唣,若不年你是潜邸之时得旧人,早将你逐出此宫。朕不日登仙,军国之事自然交给太子,你日后可多直谏太子。此时却休来烦朕。
张承恩:老奴见圣体欠安,忧心如焚,望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颇不耐烦:朕知道没能守好太祖基业。太子仁孝,必能可承大统,你与萧远宁多辅佐他吧。唉,还有朕的师傅。皇帝说到这里颇有些动容:师傅每日一人在待漏院等早朝?
张承恩:李相为国,可谓鞠躬尽瘁。
皇帝点头:等太子继位,你等做几件教他老人家高兴的事情吧
张承恩复叩头:陛下,平卢道所辖曹城民变,聚众数万。
皇帝大怒:休得拿这些事情来烦我。杨玄机、王策时两个狗奴才替朕掌兵,连小小的民变也平不了吗,神武军就交给萧远宁统领好了。
张承恩知道皇帝服药之后,喜怒无常,动辄杀人,因此不敢再言。
皇帝因激动,大口喘气,牛美人赶紧扶着他坐起,后面塞了一个靠枕。
牛美人轻声问:御膳房刚送来的羹汤,陛下趁热喝下,发发汗,浑身通透
皇帝摇摇头,望着吴南柯:丹药!
吴南柯膝行几步,把锦盒交给牛美人。牛美人打开锦盒,里面装着一个拇指大的红丸。她知道皇帝不愿她碰药,便把锦盒递给道皇帝眼前,皇帝伸手拿了,放在眼前看了半晌,塞到嘴里咕咚一口吞下,张承恩赶紧从几案上拿了茶水递给牛美人,牛美人掀开盖子,喂皇帝喝了几口汤。
刹那间,皇帝惨白的脸色一片红,闭着眼睛,嘴巴翕动着,浑身震颤。牛美人赶紧扶他躺下。往皇帝额头一模,慌张看着吴、张二人:啊,怎么如此烫。
吴南柯:陛下腹内宇宙运行,自然灼热,此乃得道之人独有,常人皆无。
三人密切注视着皇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良久大喊一声:天帝已召见朕,即刻登仙。言毕,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吴南柯叩头大喊:陛下升仙了。
牛美人望着张承恩,脸色慌乱
张承恩轻轻走过去,把手指伸到皇帝鼻孔下面,鼻息已无。
张承恩颜色大变,厉声对两人说:你两个休得喊叫,待我去传太子入宫。
吴南柯还在叩首:陛下升仙
张承恩一脚把他踢到:欺君误国的狗奴才,等着九族诛灭吧。
慌慌张张往外走,刚走几步
殿外一阵橐橐脚步声,呼啦啦闯进来一队禁军。
潜龙
夜深,一弯弦月当空,几声鸮声划过,忽而狂风撼木,呜呜作响。太子杨敦与左右心腹、护国将军萧远宁在府邸大殿内焦急地等待宫中张承恩差人送来息。往日消息早已送达了。一月前,张承恩见皇帝服用丹药便时常昏厥,担心万一有变不及下遗诏。便不敢离开仙霞宫须臾。一次趁着皇帝清醒高兴,张承恩便奏道:太子甚为思念官家,欲进宫问省又怕扰圣人清净,外间谣言纷纷,老奴愚见,为宽慰太子及昭示朝野,陛下每夜可遣人出宫传旨,昭告圣安。皇帝应允,吩咐:你去办吧。因此张承恩每夜必派心腹义子张思义出宫到太子府传送消息。
护国将军萧远宁乃开国将军萧朝贵之后。萧朝贵是大夏四大国柱之首门。功勋卓著,死后配享太庙。
六年前,孙秀兵变,朝廷调集各道兵马征讨,各不隶属,相互推诿,因此久顿无功。彼时外间传闻皇帝不喜太子仁弱,以为唐王杨亮果锐类己,意以替为太子。丞相李光庭奏请太子赴徐州监军,平乱立功之后,不能撼动太子根基。中尉王策时与太子有隙,便奏请唐王监军:太子乃国本,不可情动,且孙贼甚锐,万一太子率军失利,则必动摇军心。毕竟太监们日夜伴随皇帝,深知如何打动皇帝,皇帝遂从王策时之议。李光庭苦争不能得,当庭老泪纵横。唐王杨亮到军之后,日夜与诸道会议,颇见才干,加之康延骑兵已至,攻伐有功。年余,孙秀平,唐王声势日隆,朝野瞩目,朝臣和中贵渐有易太子之议。张承恩冒死奏明皇帝:外间谣言纷纷,传唐王替换太子为国之储君,朝野欲建功名者暗自奔走,若陛下不早下圣裁,则恐生心腹之变。
皇帝笑道:唐王英武,颇类太祖武皇帝,凯旋还朝之时,朕欲教文武出城郊迎。
张承恩跪下叩头:如此则太子倾矣。唐王年少,岂能深会陛下爱护之意,文武皆趋附之辈,必误以为陛下嘱意唐王,则必倾太子。夺嫡之祸起矣。岂是陛下本意。
皇帝:唐王功大,我欲封之为天策上将,如何?
张承恩:陛下三思,陛下爱护唐王,正当抑制其功,使朝野皆知与太子有别。
皇帝面带不豫之色:你何憾于唐王。
张承恩顿首泣:陛下,唐王幼时常由老奴陪伴,如何不爱?前朝之鉴不远,若不是陈氏手足相残,太祖何由化家为国。
皇帝张承恩恳切,脸色缓下来:承恩,我知你忠心为国,太子乃我寒微时与皇后所生,且性仁孝,正是守成之主,岂有易理?朝臣贵重者莫若李光庭、萧远宁。然李光庭乃朕师,不可再傅太子。朕欲封萧远宁为护国将军,辅佐太子,则谣言自息。
张承恩顿首:陛下圣明。
萧远宁受封觐见皇帝之时又劝皇帝不必叫唐王率军还朝,直到封地扬州便可。皇帝无奈,只得割爱,下诏唐王返回封地。
自此太子睡了几年安稳觉。
却说太子一行等到子时,张思义还未出现,萧远宁便按捺不住,他四十余,风度俨然,气宇轩昂,站起来冲太子施礼:宫内必有变,左右中尉杨玄机、王策时素不欲殿下临国,从中梗阻非止一日,若无承恩在内苦心周旋,只怕殿下早就遭毒手。然承恩独木难支,心腹之人不多,况宫中多中尉耳目,宫门守将皆虽不受中尉节制,然多与之交通,此辈进出禁宫无碍。我虽为护国将军,却无权调动一兵一卒。然我已暗中联络各方义士,约定殿下府中最高处点火为号,义士皆立集,可得百余人,禁门守将亦有义士。殿下可率众突入禁中,格杀杨玄机、王策时辈,大事可定。殿下临国之后,一纸诏书,阉党余众或杀或贬或流可立定,
太子颇为踌躇:圣上自饵药以来,喜怒不恒,晨昏颠倒,此时便在昏睡也未可知,倘我等贸然突入宫中,惊了圣驾,百死莫赎。
萧远宁慨然道:若此,萧远宁愿一身承担,只说挟持殿下入宫。
太子看了他一眼:唐王幼时与张承恩亲近,若承恩有变,岂不正堕其计
萧远宁:承恩若有此心,六年前何以冒死直谏,叫唐王之国。
太子:萧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唐王奏请入京请安,陛下何以恩准。说着太子激动起:此贼觐觑大宝由来已久,进京之后,府门如辏,群臣皆往拜之,阉奴亦与之交通。我若即位,必尽除之,方解我心头之恨。
萧远宁听罢,不觉心里一沉,辅佐太子以来,素知其人外宽内忌,多疑少决。当下便叉手道:此事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入宫掌控局势。殿下,自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太子似乎才又想起,坐不住了,背着手来回踱步。忽然面向萧远宁:将军联络多人,甚易泄密,或有向中尉告密也未可知。入宫当慎重。
萧远宁其实另有计较不敢说出口,他清楚太子当然意会。即便官家安然无恙,太子率众突入之后,官家也只能逊位,做太上皇了,果真如此,又何尝不是国家之福呢。太上皇可以专心求仙问道,国事至少不会悬而不决。至少阉党不至于气焰熏天吧
萧远宁察觉太子心里还在盘算另一件事情,便是突入禁宫之后,如何处置他和那些义士,他们可不是太子惯用之人。当下心头忽有一阵悲凉之感。皇帝醉心成仙,在后宫流连减少。子嗣不旺,太子还是皇帝追随太祖打天下时所生。唐王、鲁王、钧王都是登基之后所出。唐王杨亮乃苏贵妃所出,外家强盛,苏贵妃父乃开国四大国柱镇远侯苏焕清,兄弟皆位列要职。鲁王杨炼母宫中美人,外无凭籍,性顽劣,不乐读书,自小弹唱杂耍,一看就会,又好对搏,常与府中小太监演练,虽鼻青脸肿,乐此不疲。
而钧王杨理年幼,有暗疾,年十二未尝开口,其母乃宫中做粗活的婢女,那日,官家醉酒,起意幸临,故,虽为王子,朝野颇不以为王,至于府中寒酸,衣食或有短缺之时,亦稀得面圣。
因此朝野皆瞩意唐王,某时,萧远宁也会忽而念及此,未尝不心里摇动。杨夏得国不正,太祖暗联疏勒国,致使中原涂炭。天下士人莫不忧愤。倒夏之文层出不穷,虽兴大狱诛杀,不能绝止。太祖为笼络士人之心,特开科举,应者寥寥。四十余年竟无一个可以流利诵读四书的进士。身为开国勋旧之后,萧远宁亦觉得无颜面对天下之人。倘若夏国有一二英武之帝横空而出,励精图治,强国富民,以致盛世,那么将来青史上留下的亦有辉煌功绩,而非万世骂名。太子,显然不能承荷此任。唐王呢,颇有英武之风。萧远宁不敢往下去想….朝刚不振,君臣之义未彰,他每每在慷慨庭陈,岂可改弦易辙。然受命以来,辅佐太子,鞠躬尽瘁,唯有死而后已。
大殿内寂然无声,只有屋檐下铁马被风吹的叮当乱响。太子冲左右喊:速去把报国寺的智正老和尚请来。我要让他占一卦,是凶是吉。
萧远宁上去一步,正要开口。
太子勃然变色:萧将军休要多言,事关孤之生死,岂可不慎
正忙乱间,在府门等候的贴身太监引着张思义匆匆进来。张思义正欲施礼。太子摆摆手:免,如何这般晚来。
张思义面色与一般无二,道:官家夜来颇感不适,义父一直伺候左右,等官家安歇了,才打发奴才出宫。一边说,一边从袖里把一块锦帛呈上去,锦帛上书一个安字。太子面色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气,把锦帛还回张思义:回去禀明张承恩,叫他回奏官家就说孤闻听父皇龙体欠安,日夜惦念,茶饭不思,请官家恩准入宫省视。
张思义回道:奴才回宫禀明义父。
太子挥挥手,转向萧远宁:萧将军,若从你之议,孤此刻怕已成乱臣贼子了 。
萧远宁目光灼灼望着张思义:锦帛拿来我看
张思义踌躇,望着太子,太子冷笑道:这不是你跟张承恩的约定吗?难不成你自己倒起疑心了。好,往日都教你先看,今日孤验过你倒不信,张思义,就叫他再验。
张思义不敢托辞,便把锦帛交给萧远宁。
萧远宁接在手里,展开一看,颜色更变,厉声喝道:此安并不是张承恩亲书,宫中必有巨变。张思义,还不重实招来。
张思义脸色一边,随即镇定下来,一口咬定:字是我义父亲书,我目不识丁,如何能书。
萧远宁冷笑道:正是因你不识字,我与你义父约定,但写安字,女子下面多一点。
张思义语塞,目光闪烁
太子和左右原在一傍冷笑,这时突然意识到事有蹊跷。
萧远宁叱道: 卖主求荣的奴才,你义父现在何处,是不是已遭毒手!
张思义见遮掩不过,扑通跪倒泣道:左右中尉王策时、杨玄机率禁军把仙霞宫占据,我义父教他们杀死。逼着奴才来给太子送书,奴才不敢不来。
萧远宁问:官家现在如何
张思义道:我没入仙霞宫,不知内情。
萧远宁望着太子:官家必然驾崩了,不然阉竖怎敢率兵闯入。殿下,今日唯有放手一搏了。
太子面色死灰:中尉早有准备,此时入宫,无异飞蛾投火。
萧远宁扼腕:殿下,新皇登基,前太子岂有活理?
太子已经慌乱:孤去求唐王,给孤偏远州府做一富家翁足矣。
萧远宁泣道:中尉贪恋权势,岂能拥戴唐王,必是鲁王也。殿下,宜速点火为号,我率众义士为前驱,以大义晓喻禁军将士,或能临阵倒戈,即便败亡,亦无愧祖宗。
太子双手掩面,哀叹:大事去矣,孤是天下第一苦命之人。
左右之人见此,纷纷离开。
萧远宁见此,仰天长叹,走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