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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仙居
二仙居是个好地方,借着五十多年前和合二仙下凡喝“霸王酒”的传说一跃成为了热河上营一块风水宝地。
何况行宫脚下,被天子脚气熏陶着,多少也能沾上点贵气……吧?
这两层原因叠起来,更使这一片儿愈加繁华,二仙居便被推着赶着,由岁月静好直奔喧嚣热闹去了。
于是每天清晨,太阳从山头刚冒个尖的时候,王老三碗坨就得开张了。刚出锅的碗坨用小刀划开,切成小指粗结的几条儿列在小碟中,先垫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再淋上调得稠度适中的芝麻酱,点上辣子又滴几滴香醋,刚好能将香气远远地送了出去。
然后捏泥人的、拉洋片儿的、卖菜的、呦喝茶汤的摊贩的身影陆续出现在桥头,吱吱嘎嘎地推着小车在巷内散开了。
这些摊贩都是热河上营的平民百姓,要么家里有块白菜地,要么就是有点手艺,在吵吵闹闹的二仙居,把日子过单调得紧,仿佛他们的人生里只有出摊收摊两件事,摆摊时偶尔听见点八卦都要咂摸味道回味好几天天,长期稳定的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赌那个吹糖人的张老头正午之前会不会出摊。
张老头名叫张占——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在二仙居当了六十多年风云人物了。
据说这个张占小时候也算出是出身“书香门第”,他家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他爹这么个九品芝麻官,张占打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被吹嘘着“这孩子将来能有出息,怎么也得比他爹强,做个“八品花生官”,但是这个张占十分地不争气,童生试考了好几次,连秀才都没能中。
街坊四邻便开始冷嘲热讽,一开始无非是说他书念得不好,渐渐地开始嘲他人生得蠢笨,后来讥讽在这些终日穷极无聊的小老百姓们口中愈传愈烈,终于有不长眼也不要脸的,敢在少年张占背后指指点点,造谣说他这个窝囊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他爹亲生的。
小张占听着这些话越听越气,越气越恼,也越发不愿读书,到了十几岁的年纪,连性格都变得孤僻起来。
待年岁大些了,家中终于相信他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断了“老张家后继有人”的痴心妄想,终于肯送他去学吹糖人的手艺,不再让他继续与圣贤文字相看两厌。
张占没别的本事,脾气又不好,所以直到他长到婚娶的年纪,又老过婚娶的年纪,也没能讨到半个老婆。
说闲话的人就更来劲儿了,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说老张家出了个怪人。
再然后学成吹糖人手艺的张占在二仙居桥头摆摊,不爱听周围的闲言碎语,便本着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良好心态出摊出得越来越晚。
随年岁渐长,张老头的脾气并没有变好,反而在一个人的漫长岁月中变本加厉地脾气古怪起来,对顾客的冷漠态度拖累着他的糖人生意也越发不景气,他便更不肯像别的生意人那样起早贪黑,也不愿扯着嗓子吆喝了,每天睡到自然醒,收摊赶在日落前。
好在他手艺不错——甚至是热河上营数一数二的,这才勉强支撑着他的糖人摊子不至“闭门大吉”。
于是张占这个人物由人们口中的废物点心形象一跃成为人们口中的大懒蛋,坚定不移的做了四十多年热河上营大人们训导孩子的经典反面教材。
眼看着快到正午,大太阳高高挂着把热闹的二仙居晒得燥热。张老头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桥头,他推个小破车,吱吱嘎嘎晃晃当当慢慢悠悠地从人群中挤过来找了个角落立住,磨磨蹭蹭的把摊支开,背靠在石墩子上开始熬糖。他的摊车有些破旧了,老头也懒得修,就任它随着自己的动作颤颤巍巍的晃。
卖萝卜的小王赌的是张老头晌午之后出摊,他此时抬头再三确认太阳离到天空正中差了毫厘,骂骂咧咧的挑了个水灵的萝卜,把上面泥土蹭干净当作赌注抛给卖白菜的老李,嘀咕着埋怨张老头为今天为什么出摊早了一刻。张老头也不知听见没有,没睡醒似的,蹲在石墩边正拿小刀一丝一丝地削一把竹签,不时向糖锅斜一眼,偶尔添块木炭。
过了一会儿,日已过午,别的摊贩结束了一上午的叫卖陆陆续续从包裹里掏干粮出来果腹时,张老头终于从石墩边站直起来低下头做第一只糖人。他铲一起小块糖稀,揉捏成圆球捧在手心,右手食指去沾一点淀粉随意在糖球上一摁,四指迅速收口轻轻一扯将糖送到嘴边,一边吹气一边用粗糙的手捏提挤拉,一会儿便吹成一只硕鼠。
他把这只鼠挑在竹签上往木杠里一插,今日总算正式开了张。
二,青梅
张老头一鼓作气,开始吹第二只,第三只糖人......第一条木杠上插满了糖人时,老头站起身拍了拍手,拿不知糊了多少层汗渍与糖渍的破袖口抹了把额头,抬头估摸了下时辰,当下决定休息一会儿。
他扑了扑长袍上的浮面,把长辫从左肩挑到右肩,又伸展开了双臂舒展筋骨,惹他那一把老骨头咯咯咯地一通乱响。这一套动作做罢,仍觉得不够舒畅,于是张老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继续干活的念想。糖人摊后场地逼仄,他侧过身踮着脚,提着衣袍准备从摊后挤出去再活动一下腰腿。
老头正卡在两个摊位间向外挪动。好巧不巧地,被人打断了——“老爷爷!我要那只兔子!”
他拧巴着脸,低头一望——一个小姑娘,扎对羊角辫,看上去怪机灵的,正巴巴儿望着自己糖人。
张老头讨厌的事物极多,尤其不喜欢人。
尤其不喜欢这种看上去就伶牙俐齿的。
“我这儿不卖兔子。”张老头当下一心只想蹭出去活动筋骨,对“小顾客”没好脸色。
张占这个“前读书人”还是有点所谓“傲气”在身上的,他从不在乎这些糖人是否卖出去,只要明天还有口粮,便不用为卖这一只两只糖人摆好脸给谁看。
可是小女孩并没有生气,也没被吓到。她踮起脚尖,扶着糖人车前窗框,笑道:“老爷爷手艺好,吹出来的小兔子像真的一样!”
这句明显是吹捧,按理不足以让张老头动容,但是鬼使神差地,他把那句滑到嘴边的“不卖!”吞了回去,竟侧过身给她取糖人去了。
然后他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卡在摊位中间,想起了自己那段不上不下的岁月……
那年他刚被送去学手艺不久,剩半肚子先生教的荒唐言,余半肚子对手艺师父的不服气。
那年姑娘二八年华,梳一条麻花辫,穿一身粗布碎花袄裙,碎花开得十分美好。为了安慰张占,她夸他兔子吹得像。
可当时张占想吹的是老鼠。
于是张占当场炸了毛,嘲笑人家姑娘眼神不好,还讽刺人家怎么不去找个郎中瞧瞧,总之,言辞十分之难听。
于是姑娘绞着手绢哭着跑了。
又过了一两年,张占打听到,姑娘嫁到老西营去了。
又过了好多年,他再也没有姑娘的消息了。
她就像雨林中的一霎晨光,偶然照在一株名叫张占的发霉的蘑菇头上,彼时他没有拨开叶子张望一眼,今生就再没机会了。毕竟阳光之于蘑菇,从来不是必需品。
但其实后来,张占还挺想告诉那个姑娘,如今他无论吹老鼠还是兔子,都已有七八分像了……
待张老头从回忆与追思中返过神来,刚才的小姑娘已经攥着糖人儿跑远了。兔子挂在竹签上随小女孩一蹦一蹦的,在街口渐渐消失了。
张老头望了望女孩的背影“哼”了一声:“小姑娘夸得太过,这糖人任谁吹也不可能和真的一样。”
只是,在张占失败的一生中鲜有人肯捧着真心违心夸他罢了。
三,糖渍
张占失眠了。
他本来与往常一样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混混噩噩地等黎明又把大地翻过一页,合上眼,那个买糖人的小女孩却浮现在了脑海——她扶着车框笑啊,说“老爷爷手艺好,吹出来的小兔子像真的一样!”
他回想他的整个后半生。从他开始卖糖人的第一天开始回忆,一直到今天为止,张占掰着手指数了又数,终于数清了,原来在自己长达三十八年的吹糖人职业生涯中的听到过的夸赞只此两句。
那就,再往前推一些吧,从学吹糖人时算起,教他手艺的师父本事不大,心眼不少,教个吹葫芦都藏着掖着有所保留,还要装模作样地骂他不开窍。
那就,再往前推。张占想起更小时候,教他读书的先生整天板着个脸,做过最丰富的表情就是捋着胡子望着他叹气。
那挨过的数落呢?
可数不过来了。
于是他绞尽脑汁想记起那个“指鼠为兔”的姑娘,可是几十年的冷漠日子似乎抹掉了他人生中所有鲜活的部分,连回忆都没留下零星——他记不起那姑娘的样貌,更记不起那姑娘的名字,无论在脑海中怎样搜寻,关于她的痕迹依旧少得可怜——麻花辫,碎花裙,吹得兔子真像。
孤寡老张蜷在破被窝里辗转反侧,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好像一张白纸被无关的风肆意吹满一层煤灰,再不被在意底色,更不再被看好。
好在纸的两端各有一滴误落的糖渍,成了他人生中唯二两点甜头。
“好亏。”张老头凄凉地想,“我这一辈子可真是亏大了。”
由于头一天失眠了,第二天张占干脆睡到日过正午,下午才推着他的小破车出现在街口。
卖白菜的老李远远望见他,一脸晦气地把一整颗白菜当作赌注输出去。旁边卖萝卜的小王还嘻皮笑脸嘲笑他“风水轮流转啊~”
张老头充耳不闻,按老样子熬糖,吹人,开张。
今天第一单生意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要张占吹个“糖猴”,这是个新奇活,热河上营几乎没师傅会吹,但是张老头会。
小男孩儿眼巴巴看着张老头胸有成竹地吹糖猴。吹到猴屁股的时候,一个念头在老头心中闪过——“如果我吹得好,这小屁孩会夸我吗?”
可怜的张老头太想要一句认可了,这个糖猴他吹得格外认真。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把糖猴递到小男孩手里,紧盯着他嘴唇,盼他说句好话。
小男孩被老头要吃人似的目光吓到,心想不会是今早嘴边糖渍没舔干净,要被这疯老头误会自己偷糖吧?
他提袖擦擦并没沾糖渍的嘴角,嚎着“哇!妖怪吃人啦!”哭着跑了。
萝卜小王正蹲一旁看热闹,见状忙热心地把小男孩招呼过来:“赵果!快到王伯这来!大人们告诉你多少遍了要你离这老头远点,平白无故招惹一疯子干什么……”
小王这番话说得声音极大,似乎是故意说给张老头听的。张老头自然听见了,他呆怔在原地,凉风一吹,他六十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竟被风压弯得如此严重,大抵是直立不起来了。他无助地搓搓手指——面灰沁进他一层层掌纹里,再抹不干净了。
张占动了动喉咙,嗫嚅着发出一声叹息——“想不到我张占声名狼藉,如今更加晚节不保,离着‘止小儿夜啼’的形象不远矣。”
四,西出
张占梦到她了,那个出现在他少年时代的姑娘。梦中姑娘还是二八年华,笑着夸他,说想不到张占你这小子老成了这般模样,说你手艺越发精湛连糖猴都能吹了。张占花白着头发,局促地搓着沾满了面灰的手,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他鼓起勇气想就当年自己的恶语道歉。姑娘却笑着退开了,越退越远,渐渐变成了那日买糖人的小女孩的模样跑走了,他挣扎着想追,这副老胳膊老腿却仿佛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张占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虚汗,他从床上移下来,趿拉着拖鞋去倒水喝。他瞥一眼窗外,朗月高悬,离天亮还远,仿佛漫长的晴夜里藏满了遗憾。他忽然觉得好想再见她一面。只有她,只有她才会觉得他不是个坏人,只有她才会给出自己不被认可的人生里的唯一夸奖。
也许是没醒利索,张老头没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地把当年的姑娘和如今的小女孩当作了同一人。他一心只想着,快出摊吧,去二仙居等她,去见她一面。
于是这天,天刚破晓时,卖冬瓜的小五眨巴着眼,又用力搓了脸,仍能清楚地看见自西方推着糖人儿车缓缓而来的张老头的身影时,开始怀疑人生了——
自己分明只晚出门刻钟,难道到二仙居时已经快晌午了?他抬头一看,太阳只在山头露了个尖儿,按说不过卯时啊。
摊贩们眼睁睁地望着张老头从远方走近,在老地方支起摊子,愈发摸不着头脑,萝卜小王再三望天确认——今儿太阳确实是从东边出来的啊。
张老头已走到街中,他利索地摆好摊儿,熬上糖,开始仔仔细细地削他那把竹签。
又过了一会儿,挑菜的磨刀的卖杂货的陆续出摊了,众摊贩看见比自己来得还早的赵老头,都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于是大家今日开张第一句话都默契地改成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吗?”
张老头置众人的惊异若罔闻,格外专注地忙活着手头上的事,不一会,第一条木杠上已清一色地插满了一排兔子。今日他竟似未觉得累,只起身扭了扭脖子,一振长袍便又坐下身去,开始吹老鼠。
每吹一只,便回忆一次记忆中那个姑娘。
待第二条木杠上伏满硕鼠,他终于满意了,便向后一仰,翘着二郎腿看天。日如车盖,略高出山头几分。
“约摸着快辰时了吧。”张老头伸长脖子向西桥头巴望,“她今日会来吗?”
他怀揣着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思,等一个娇小活泼的身影。
等一句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夸赞。
或者说在等着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向当年的姑娘作出回应。
初日很好,可以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可惜不能西出。
那样的话,就能提前一分看到小女孩肖似她的身影。
正午的太阳也很好,可以把自己吹的糖人照的晶莹剔透,也许小女孩看了会更加喜欢。
傍晚的夕阳也行,也许能把自己令人生怖的面容映的暖暖的,不那么吓人……
又等了一会儿,太阳落了下去,余晖勉勉强强给山顶染了点颜色,别的摊贩开始陆续收摊了,看到张老头依然坚守在石墩旁的摊位上没有要回家的架势,像见了鬼一样,议论纷纷着,拾起家伙什向桥头走远了。
第二天,第三天,张老头每日早早出摊,晚晚收摊,在二仙居伸长脖子等着,盼着小女孩再来买一只糖人,再给他一句夸赞。
终于,第四天第三十七次西望,终于在晨辉下望见长街尽头梳两条辫子雀跃而来的姑娘。
张老头马上坐直了身子,似是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团糖稀,在掌中细细揉搓。他偷偷抬起头,瞥着小女孩雀跃着走近,着走到他摊位前三尺,终于状似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小朋友,要不要来支糖人?”
说话声并不大,但是张老头近几日举止反常,被周围摊贩暗中观察已久,糖人摊旁的见糖栗子的听见这句更加疑惑了,近日第多少次抬头望天。这几日,太阳都是从西边出来了吗?还是自己看脑子出问题了?他刚刚看见的是,坏脾气的张老头在揽生意?
小女孩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原先多少次来二仙居,从来没见这早晨有吹糖人的呀?
她从口袋里摸出五文钱,面露窘态——糖人市价三文一只,可是她要去找好朋友小果玩,她想给他再买一只。
她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三文一只,五文俩!”
日西出?日东升。
然后张老头取下最好看的一只兔子和最肥硕的一只大鼠,认真地随口一问:“你看我吹得像不像!”
“像!像极了!和真的一样!”
“只是,老爷爷,您会吹只糖猴儿吗?”
张老头喜出望外,颠儿颠儿的拈起糖稀做两只糖猴交到女孩手里。张占呲着牙傻笑,努力让自己同糖猴一般变得生动起来。
小女孩儿结果糖候道了谢便转身走了。张老头沉浸在这句夸赞中意犹未尽,贪婪地望着她和当年姑娘肖似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叫住她——
“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梅呀!”小女孩头也不回,翘着羊角辫,一颠一颠地跑远了。
五,竹马
两个小孩子并肩坐在钟鼓楼下,手里各捧一只糖猴有说有笑,正是小梅和小果两个人在讲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故事。
小果举着糖猴在阳光下端详在三,由衷的赞叹到:“这糖猴吹得真像!”
小梅得意洋洋的说:“那当然咯,二仙居那个吹糖人的老爷爷,不光是猴,吹兔子和老鼠更是一绝呢!”
小果担心起来,神经兮兮地说:“我告诉你啊,那个吹糖人的老头手艺好是好,但却是个疯子,你买糖人的时候一定不要和他说话,他疯起来是要吃人的!”
小梅才不信:“我瞧他人挺好的,也一直笑眯眯的……”
“不可能!上次我在她那买了一只糖猴,我分明付过钱了,他还盯着我看……绝对是想诬陷我偷他糖稀吃!”
小梅左耳听右耳冒,“啊对对对”地应了,伸手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只竹蜻蜓来递给小果,央求他开始讲今天的故事。
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不愧赵果他爹是拉洋片的,赵果讲起故事来语言生动叙事清晰引人入胜,不一会儿把小梅就沉醉在一个个神话故事中如醉如痴。精卫投石入海溅起点点白浪,浪花化作飞鹊成桥让织女见了牛郎,鹊桥上的夜风却载着嫦娥向月宫去了……
几个故事讲完小梅意犹未尽,抚掌夸道:“哇,你好厉害呀!有人知道这么多故事!”
“这算什么,”小果难掩脸上自豪之色,“要是有机会带你去看我爹拉的洋片,那才叫精彩呢!”
小梅心动了:“那怎样才能天天看见呢?”
赵果作思考状良久,打了个响指笑道:“有了!”
小果看着小梅的辫尾一翘一翘,心中得意,卖起了关子:“让我告诉你也不难,只是你得先回答我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你要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
小梅叉起腰,列好架子等着他问。
“你喜欢我吗?”
于是女孩果真咬着指甲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起来,赵果就很认真很认真地等她回答。
小梅皱着眉毛,赵果瞪着眼睛。
“不喜欢的吧。”小梅终于得出结论。
得了这么一句回复,赵果几欲当街暴走,大嗓门一吼:“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阿玛削的竹蜻蜓,喜欢你爷爷讲的神话故事,喜欢养在肃顺府后院的小兔子,喜欢大闹天宫的大圣,喜欢二仙居街口的糖葫芦和糖人儿……可是,你不是它们呀!”
赵果气馁道:“那我也不可能是它们啊!”
小梅又一歪头:“你还没说你的法子是什么呢!”
男孩撅嘴不答。
他本来想着,如果小梅的答案是“喜欢”,那就娶了她回自己家,让爹爹能天天讲故事给他俩听。
却难料,郎骑竹马来,姑娘却只瞧上了竹马。
两个小孩相对无言,最后仍是效果,先打破了僵局,他说:“原来那个方法行不通了,我又想出了一个主意。”
小梅是个迟钝的,这么半天有没有想通小果是为什么生气。见他主动来理自己,忙上赶着去问:“是什么办法呀?”
小果说:“你看不到我爹拉洋片,我就每日去看他拉洋片,学了来,原样讲给你听。”
小梅开心的拍着手说:“好呀好呀,那我以后就常常来找你。”
小果拍着胸脯保证:“若你肯常来二仙居找我,那我的故事就只讲给你一个人听。”
小梅眨巴着眼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呀!”
六,毁誉
小梅变成了二仙居的常客,最大获益者恐怕不是小果,而是孤寡老张。
张老头出摊出的越来越勤快了,逐渐由两个时辰工作制变成了四个时辰工作制,刚在二仙居摊贩的第一梯队出摊,最后一梯队收摊。对其他买糖人的顾客还是老样子,只对这个叫小梅的小女孩和颜悦色,堪称慈祥。
久而久之,坏脾气的张老头竟也和小梅混熟了,每次小梅路过的时候都能和他聊上几句。
……
“老爷爷,鼓楼好高呀,但是我昨天看见最高的楼檐上停了一只喜鹊呢。”
“老爷爷,今天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一朵特别好看的花,长这个样子的,你能穿一个一样的给我吗?”
“老爷爷,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街边有两个人打架围了好多人看,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的。”
“老爷爷,您的小推车是不是坏啦,怎么一晃一晃的,没关系,我阿玛是肃顺府的木匠,我可以求他来帮你修一修。”
……
这一来二去的,二仙居周围的摊贩也算是瞧明白了,合着这个老疯子这几天早出晚归,就是为了这个小女孩呀。
张老头作为二仙居的风云人物,竟然出了新“绯闻”,议论自然是少不了了——
“怎么这个老疯子,老了老了,反而有点儿人样了呢?”
……
“怪不得这个疯老头年轻的时候不找媳妇,原来是好这一口。”
“对哦,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老疯子看那小丫头的眼神显然是有鬼!”
“这小丫头谁家的?不是二仙居的人吧?真是可怜,让这疯子盯上了……”
……
“哦,这个就叫老牛吃嫩草!”
……
“天!老疯子不会是练了什么歪门术法,要抓童男童女来练功吧?!”
“什么?!他不会是什么老妖精转世吧?”
“我觉得有可能,不然当初他年轻时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偏要去学吹糖人这种讨好小孩子手艺,原来是早有预谋!”
……
不过一个月,张老头的形象一度被妖魔化,由小废物,变成大懒蛋,变成疯老头,直奔采阴补阳的老妖怪去了。
张老头一点也不把这些越来越离谱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他只管一心讨好着天底下唯一一个会夸他的小姑娘,按着他的“吩咐”去琢磨糖人的新花样。
张占觉得这是自己活了六十多年来,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或者说这是六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活过。
小果听到这些传言可坐不住了,他拉了小梅来再三叮嘱:“小梅,小梅,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离那个卖糖人的老妖怪一点,我爹说了,那老头是妖怪变的,专去抓那些咱们这么大的小孩子,然后要…要…抓来……”小果满脑子搜索那个词,“要宰鸡捕鸭!”小孩子记不住采阴补阳这个词,胡乱按照读音说了一个近似的。
小梅嗤笑:“宰鸡捕鸭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赵果挠着脑袋,“就是抓小孩去炖汤的意思!你想呀,咱们每家过
年的时候都要宰鸡捕鸭嘛!然后炖汤!”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可能!那个老爷爷人特别好,才不是什么老妖怪!”
“怎么不可能!我听我爹爹说有人亲眼看到那个老妖怪这几天出摊出的勤快的紧,就是为了去哄骗一个小女孩……我爹还说这个小女孩肯定不是二仙居来的,否则不可能不知道他是疯子,就让他给骗了……”
说到一半儿,赵果忽然反应过来。
“这个被妖怪盯上的小女孩不会就是你吧!”
小梅全当他胡说八道,拍着手笑道:“这是今天的新故事吗?”
七,铜瘦
这边,张占在自己的老破屋子里翻箱倒柜,敲敲打打。今天小梅说的自己的唐人摊车一晃一晃的,他要找一块儿合适的材料,把缺的那一款车角垫起来,这样明天小梅看到的就是一个稳稳的糖人车了。
张占住的房子是当初他爹当官的时候留下来的,房子不大,位置也不偏,总体来说中规中矩,只是张占这个邋遢老头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仔细收拾过,东西摆放也没个规矩。这下要找一块合适的木头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工程。
他从门缝找到灶台,又从灶台翻到炕底,折腾了半宿,张占除了收拾出满堆灰尘和一些他读书时的撕破旧启蒙读物外一无所获。
还没少负伤。
挪书柜的时候被掉下来的书砸了胳膊,翻灶台的时候被锅盖砸了脚,掀桌底的时候后脑勺磕到椅子腿,找门缝的时候后腰撞在了门框上……
张老师气急败坏,一脚踢在门槛上。门槛连着房梁,梁上一物掉下直奔他脑门而来。
是个蓝色蜡染的花布包裹。
张占活动这老胳膊老腿,揉着脑袋,想不起这个花布包是从哪里来的。
老头带着疑惑一层层把布包拆开,指尖其中包的着一支小拇指粗细的铜管,还有一封泛黄的书信。
张占颤抖着双手,拈着信挪到油灯下辨认——
“吾儿占,展信安。
父久病年迈,去日不远矣……
……
此铜乃张家传家之物……和合二仙所留,名为‘铜瘦’,可助吾家诸事顺遂……
……
为父当年以铜瘦铸笔,方能高中,获一官半职……
……望吾儿妥善安置神物,勿做恶事……”
信中提到的和合二仙与二仙居颇有渊源——
在二仙居还不叫二仙居的时候,还只有“流水沟”这么一个草率的名字。
康熙年间,位于流水沟北沿上有一家不出名的小酒馆。这一天来了俩穿着破烂脏旧的老头儿,小酒馆的掌柜热情接待他们。而这两位老头儿说:“我俩是想喝顿酒,但是,我俩出来仓促,没带银两。”掌柜的听了爽快应了:“只要二位老人不嫌弃,喝上几杯酒那不算啥。”
俩老头的酒量可真出奇,由中午喝到日落西山,一壶连着一壶地喝,可把掌柜的喝呆了。眼看大酒瓮里已经舀不上来了。掌柜的说:“可真对不起您二位老人了,酒瓮空了。”
这时这位拄拐杖的老头儿走到酒瓮前,猛掀起酒瓮盖,舀出一大瓢酒,大声说:“我说掌柜的,你怎能骗人呢?酒瓮里满满的酒呀!”
掌柜的忙着到酒瓮前一看,果然是满酒瓮的酒。回头一看,两位老头已不见了。
传言这两位两位老头便是和合二仙。二仙居以此得名
他们当时所用的酒舀子想必就是法器“铜瘦”了。
后来酒家没落,铜瘦辗转到了张家手里,才有了张占的爹以铜瘦铸笔杆博了官名。
张占不愧是二仙居著名的“老妖怪”。
他没花多长时间就接受自己刚刚被“神仙法器”砸了头,而且这个法器现在正被自己捧在手里的现实,马上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心想”他的“事成”。
“那我要这神器来能做什么呢”张占想,“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根的老头,我能要什么呢?”
对于一个孑然一身的臭老头来说,有梦想反而是一件难事。
八,同寿
失去梦想的张占第二天依旧顶着黑眼圈早早出摊了。
他把用来包神器的蜡染花布包团成了团垫在了糖人车下,一路稳稳的推到了二仙居的石墩旁。
他一直在等他的小姑娘。
小梅来了。
小女孩一人加一对羊角辫,一颠一颠地从桥头蹦哒到巷尾。她停在糖人车前,像往常一样和张老头打招呼。
“老爷爷早上好,今天你的车不晃了哦!”
小姑娘竖起食指,点了点嘴巴,组织了一下语言:“老爷爷,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哦!”
“你问。”张占的声音很慈祥。
“老爷爷,你究竟是不是宰鸡捕鸭大妖怪呀?小果说老爷爷是专门抓小孩吃的大妖怪。”
我怎么会是大妖怪呢?
小梅瞪大着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老头,将信将疑。
张占心中凄苦。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熬到这把年纪,再不会有更加离谱的毁誉了。谁料,他蹉跎了一生才重窥见的晨光,他原本经历了屈指可数的温暖日子。现在又要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夺走了。
张占愤怒了。
他不知不觉拉下了脸。
小梅也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枉我那么喜欢你的糖人,你为什么非要去做妖怪呢!!!”
干什么?凭什么?为什么?
他这一生注定从始至终不得顺遂。
顺遂。
张老头从衣袖下摸出“铜瘦”,人生中第一次,他有了如此强烈的愿望。
希望不再有人记得我失败的一生,希望没人再觉得我是老妖怪,希望我也能被认可。
他看向小梅,又露出了和蔼的笑:“我给你吹一只兔子吧。”然后用铜瘦裹一层糖稀拢到嘴边。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的似是给他们镀了层铜边,这一瞬岁月静好。
赵果今早左等右等等不来小梅终于着急了,他怕小梅不听劝,仍去找那个老妖怪买糖人。
他抓了件衣服胡乱披上就往糖人摊奔,奔到街口却正看到这一幕——
老妖怪在给小梅吹糖人,已经吹了一个兔子头了。
快点!再跑快点!拉着小梅跑——
赵果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老妖怪已经再吹兔子腿了。
近了,再一步就能抓住她的辫子,然后就能拖着她远离妖怪……
————
一道金光闪过,赵果失去了意识。
一个巨大的光球以三个人所在的地方为中心不断大变亮,照的周围的摊贩挣不开眼,机灵的白菜老李大声喊道:“大家快跑呀,老妖怪要变身了!”眼看着光球继续膨胀,二仙居一时乱作一团。
光球忽然消失,留遍地的二仙居摊贩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冬瓜小五揉揉眼睛指向石墩处:“诶?那儿什么时候有了一尊铜像?”
铜像是三个人,一个老头在吹糖人,两个小孩在旁边看,栩栩如生。
至于张占是谁,二仙居再没人记得了。
二百年后,改朝换代,时过境迁。
几个小孩子在二仙居的霓虹灯下玩,看到沿路的铜像,便凑上去,摸摸吹糖人老头的脑袋,笑道:“看!这个铜老爷爷吹的糖人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