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风都没有力量吹起来了。李白曾经写过“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现在是“东风无力百花残”，诗可以反映一个时代的命运。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诗比历史还要真实，我相信每个人、每个时代都有一首诗在等着。这几乎是一种谶语，象征了那个时代的状况。
晚唐诗人再也写不出 “长风几万里” 这样的句子，好像空间没有办法开阔，生命没有办法辽阔。
初唐的诗人几乎都到过塞外，走过荒凉大漠，生命经验不同，生命体能也不同。到了晚唐，在繁华开始没落的长安城中，诗人们有很多的回忆，在回忆与怀旧当中，诗歌体例也比较衰颓。“东风无力百花残”，完全是晚唐的写照。还是一个大花园，还有百花，可是已经残败了。
李商隐用了很多意象，黄昏、夕阳、残花、枯叶这一类。晚唐之靡丽风格明显，为他的时代留下一点证明，虽然不是在春夏般的盛世，可就是这个时代。同时期的杜牧曾写过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时节，百花枯萎，被霜打过以后的红叶却比二月的花还要红。似乎在说，虽然我这已经是秋天，可秋天不见得比春天差，赏春花的人错过了欣赏红叶的美。
在日本，赏枫和赏樱是一样的盛事。秋天自有它的美。李商隐的诗中有种安于生活在晚唐的感觉。一个创作者了解自己身处的时代，是非常重要的。
年轻时觉得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的时代是大唐盛世，写东西，希望写出李白那种“长风几万里”的感觉。如果刻意发出大声音，声音又不够厚，就会很单薄。我形容李白的声音是一种高音，在很多人的声音中，你一下就可以听到他。高音的基础是气度宽厚，如果音域不是那么宽，硬要唱，嗓子就破了，会变得沙哑。好好唱自己的低音，也许是更好的选择。李商隐就是低迷的声音，委婉而细 腻。雄壮不要故意为之，时过境迁，没有了“明月出天山”的气度与气魄，不如用另外的方式来了解这个时代，也深入自己的生命状态。
李商隐的诗是有革命性的，我用“革命性”，也许大家觉得很不恰当，很少有人这样评论李商隐。我们常常忽略有一种革命是观念的革命。
为什么当时的人为李商隐的诗做注解，始终觉得最难？我读书的时候，跟着俞大纲先生（已经去世）读李商隐的诗，先生还是说李商隐的诗最不可解。他的诗有太多的无题，诗人本来就没有给你题目方面的暗示，你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我一直觉得这是李商隐了不起的地方。他所有的暗示都在文字本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难道不够清楚吗？还硬要一个题目？题目来指导我们读诗的话，我想已经不是诗了。历来对李商隐的注解意在把它扭转到正统文化里，希望他写 “相见时难别亦难”可能讲的不是某一个爱人吧。他们把这句诗解释成李商隐是在写他与令狐楚、令狐绹的关系，因为他曾经受到令狐家族的重用。后来王茂元重用他，他又到王茂元家里做事，令狐楚、令狐绹就觉得李商隐有点背叛他们的家族。这样解释“ 相见时难别亦难 ”真是让人倒胃口。
传统的文学史，面对李商隐的时候，似乎一直在找大帽子，不能接受一首诗没有大帽子，所以觉得他的诗不可解。如果把大帽子拿掉，怎么会不可解？“相见时难别亦难”，不是很清楚吗？就是见面很难，不见面也很难，就这么简单。私情的对象是谁，没那么重要。我们有爱的渴求时，对象有时候是甲，也有可能变成乙。当是甲的时候，似乎只能是甲，可常常发现没有甲，一定会有乙出现。李商隐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把这些不确定的人物都拿掉了，他只写一个状态，有人读到这句诗，都吓一跳，说他怎么在写我。他似乎在写所有的人，因为人的情感状态都会这样。他写的是生命里面的两难。
私情的基础是自己，所以李商隐才会用象征主义的方法去说 “ 春蚕到死丝方尽 ”。
他看到有人养蚕，蚕生长到一定程度开始吐丝，一直吐一直吐，一直缠绕一直缠绕，把自己包裹在里面，死在里面。表面在写蚕其实在讲自己，写的还是 “深知身在情长在”。只要这个肉身存在，烦恼、情感、纠缠就没有终结。“蜡炬成灰泪始干”，与一个朋友在那儿点了根蜡烛聊天，看着一滴一滴的蜡泪流下来，就觉得蜡烛大概一直要烧到全部变成灰，蜡泪才会停止。这里讲的是蜡烛吗？当然也不是，还是在讲自己。
春蚕到死，蜡炬成灰，都是在讲诗人自己，与王尔德一样是意象的投射，李商隐是最好的象征派诗人。象征派不在意讲事件，讲谁，在意讲生命的状态，用象征的方法把生命比喻出来。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是春蚕，都是蜡炬。诗人只是点醒我们生命有这样一种状态，我们所爱的，一个人，一个物，或者是一份事业，生命到底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不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燃烧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一定讲究“文以载道”，就会说蜡炬成灰是因为照亮了别人。李商隐没有这样写，他就是讲你自己完成了，是蜡烛自己把泪流完了，照亮不照亮别人，不是他追求的，他不会这么功利。“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所以能感动我们，不是因为李商隐，而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的状态，我们自己会被自己感动。
你可能爱过一个人，爱到这种程度；你可能爱一份工作爱到这种程度。一个女孩子在生命最美的时候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父亲母亲照顾她一生，这也是春蚕到死与蜡炬成灰。这样的情感是完全可以扩大的。
象征主义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它描述的不是狭隘情感，而是我们在不经意间忽然有所感受。如我刚才举的那个例子，照顾女儿照顾了三十年的父母，觉得真是春蚕到死，别人都说你看他们付出这么多，牺牲这么多 ……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生命中是不是有一个对象可以让你这样付出。如果你生命里没有什么可以让你这样付出，那会是一个悲哀。李商隐写的春蚕到死与蜡炬成灰，更大意义是说生命必须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值得付出的对象。有这样的对象，生命怎么去受苦，都是快乐。在付出中，生命会饱满，获得意义。
李商隐的诗句能在文学史上有这么重要的位置，是他说出我们生命情怀里面最深的一部分。台北八德路上有个卖小吃的，他很得意，每次都说你只要说不好吃，就可以不付钱。没有一个人说不好吃的话。这么多年他只有四张桌子。我从中学时代就吃他做的东西，现在他已经白发苍苍，还在弄他的小吃摊，看到他我就觉得春蚕到死、蜡炬成灰。这其实是一种快乐，蜡炬成灰与春蚕到死都在讲热情，而不是悲哀。我每次写这两句给朋友，朋友就说很感动。这两句诗写的是热情——活着有没有热情，有没有自己执着的事情？
林黛玉也是一个典型，她一生要把泪流完，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把她生命中某些东西释放掉。她与贾宝玉有没有关系也不重要，不可解的原因使她在热情当中不断燃烧。
李白与杜甫的诗意象用得比较少，象征主义最大特征就是用很多意象来阐述，而不是直接书写。李商隐独到之处是他可以在意象与现实的描绘当中有一点游离。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是一个直接描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象征，然后又转回来，可以看到他一直在做游移。
“晓镜但愁云鬓改”, “晓”是早上，早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鬓角已经出现了白色头发，有一点哀伤，又回到了对自身的描述。“夜吟应觉月光寒”，到晚上很晚的时候还在念诗，感觉照在身上的月光已经非常寒冷了。“晓镜但愁” 与 “夜吟应觉”都是在讲春蚕与蜡炬，这是一个对生命有眷恋的人。他满怀热情，忽然发现前面有终结点。“晓镜但愁云鬓改”，感觉时间不多了，“夜吟应觉月光寒”，自己还在写诗。写诗就是李商隐的春蚕和蜡炬，他一生就是要把诗写完。这又有一点抽离，仿佛另外一个人在说，月光这么冷，夜晚这么凉，你还在那边写诗。似乎是在受苦，但因为前面有春蚕、蜡炬，我们只觉得是因为热情。这两句诗是诗人热情的表白。
李商隐最有名的无题诗，是写和女道士的关系吗？是写和宫女的关系吗？我们大可以把这些题目做更大胆的假设与改换。我相信里面有一个自己的肉身存在，“深知身在情长在”恐怕是真正的主题，他眷恋的一直是与自己生命的关联性。
蒋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