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菊妹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娘们,在她年轻的时候。
我八岁那年,隔壁翁阿姨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翁姨胎动的时候,我的奶奶连午饭都没做,一听到那家子有动静,扔下手上正在择的薯藤叶,就连忙跑去翁姨家,似乎她的一个计划就要尘埃落地一样。那对双胞胎生下来,一个圆脸,一个方脸,我的奶奶比那对双胞胎的亲奶奶还要得意,一个劲儿地为刚生产完的翁姨鼓掌,一把把双胞胎从人家的亲爹手上夺回来,看完圆脸,又看方脸,欣喜不自言说。
她说圆脸有福气,就是长得憨态了些,又说那个方脸一看就是老实人,长大少不了吃亏,可吃亏是福啊,不用太担心。她转头又跟那对新生儿的奶奶说:“还是你们家的福气好,看这对小人儿多讨人喜欢啊~”那亲生的奶奶就爱听这话,连忙往我奶奶的口袋里塞了好几把喜糖。我奶奶在人家刚接生完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比刚接生完的产婆都要忙。她也不怕被人嫌弃碍手碍脚,还张罗着给那两个小家伙取小名。我的奶奶爱给新生的娃取名,村子的娃娃,大多都被她取了个遍。
就这样,东张罗,西张望地,她硬是抱着翁姨家的俩小子看了足足俩小时,直到我的爷爷,冲着家门口蹲着的一条老黄狗,破口大骂到:“死老婆子,你去哪儿了?饭都不做了,魂被勾了去么?”我奶奶这才想起来,她还没做饭,急忙赶回家。
我小的时候,没少挨我奶奶的骂。她骂我的时候,就跟我爷爷骂她一个语气。我常常因看书而被她当作一个呆子,我的奶奶就叫我“阿呆”或者是“呆子”。我的老家在冬天的时候,是典型的南方湿冷。我性子慢,在寒冷的冬季,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常常因为做不完作业而急得流带鼻涕水的眼泪。我的爸爸妈妈夸我老实,说作业没做完,老师不能把你怎么样。
我的心里像是装有一个神圣的使命一样,非得把这作业完成不可,我对着握拳的手心呵着气,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完才睡觉。其实,我只是害怕挨数学老师的板子。大冬天的,没做完作业的同学,要把手掌摊开来,接受竹藤的鞭打,然后把被打得热辣辣的双手趴在冷冰冰的黑板上,一时间,痛得分不清冷和热。来不及多想,当我的爸爸妈妈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去时,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大堂里面,挑灯夜战。
我的奶奶,半夜起来上厕所,她总是9点前就入睡了。她披着她那件深红色的大棉袄,趿着一双破了洞的毛线拖鞋向我缓缓走来。我的进度被这长长的拖地声又拉慢了许多,我心急如焚。她还没来得及走向我家祖传的红木尿桶,就向我吼道:“你这个呆子,你怎么还在这做作业呢?瞧你这速度,怕是天亮也做不完了!”她说完用一双粗糙但又很有温度的手覆在我拿着笔的右手和撑着纸的左手上,我的手居然能感受到温度了。她继续冲我骂道:“你就是做一宿也做不完,你的动作简直比道上的蜗牛还要慢嘛!唉,去睡吧,你这样蠢,哪里是读书的料!”
最后,我还是边哭边被我的奶奶拽去睡觉了。她的被窝很暖很暖,有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那夜里,我淌着两行泪水,做了个好梦。第二天醒来去学校,果不其然,我的手被打红了一大块。回到家里,我奶奶好像不觉得一丝心疼,只说将来要为我讨回公道。她一边给我搽药水,一边叫我坚强一点,我差点以为她就要把我说成“男子汉大丈夫”了。我想,我大概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懂事的。
我上初中那年,我的奶奶迷上了赌博。其实,就是和几个老婆子玩扑克。每到下午两点左右,村子里的其他奶奶们,就跑来我家叫我奶奶去打牌。她们喊她全名-朱菊妹,有时候也喊她“菊妹子”,我的爷爷在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这样喊她。她们常常在村子里的巷子口打一个下午,直到我放学才结束。
我有时候放学无聊,就去她旁边看着。朱菊妹的眼睛不太好使,常常别人一张牌出来,得眯着眼瞧好几遍,再又看看自己手里头的牌,迟迟不肯下牌,其实手里头没一张好牌。别的奶奶就笑话她,动作缓慢,像个老太太一样。我心想,她可不就是个老太太嘛!我再想,也许这下子朱菊妹能够体会到我因为性子慢而被嘲讽的痛苦了,但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有时候偶然遇上她赢了几把,她便会给我几元钱,让我偷偷藏起来,不要被我娘知道。她给钱给我的时候,必得吩咐我去做几件事情。有时候是拖地,有时候是煮饭,有时候是择菜。这个时候,我的亲爹亲娘又会开始夸我老实。后来,我长大以后,才发现那并不算是一种夸奖。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朱菊妹便不再对我吼来吼去,也再也不会给我塞零花钱了。她开始把我当成一个大姑娘,甚至开始谋划着我的终身大事。尽管那年,我二十岁不到。像她说的,她十五岁就结婚了,我这个年纪都可以生娃了。我没事就爱和她唠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她有时候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嫌我说的太多。我只有在放寒暑假才回家一趟,一年只能见着她两回。每回回去的时候,她的脑袋上就会多长几根银丝出来。她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因而我在家的时候就成为了她的小帮手。穿针引线、掏耳洞什么的,从前是她为我做,后来,变成了我为她做。
朱老太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依旧没有等来她孙女穿上红嫁衣的那一天。她盼望着给她的呆孙女抱重孙子,偶尔,会有些急切。她把我说气着的时候,我总说她思想封建,有时候看着她被我“教育”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于心不忍。大概,她也没有想到,她的呆孙女也会有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
我参加工作以后,和奶奶相处的日子就更少了,见一面,就少一面。我在外面游荡着,她在故乡守望着。
我奶奶的生日是在腊月十六,在她七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给她买了一个蛋糕,蛋糕上面写着:祝奶奶长命百岁。镜头里,她问我爸上面写着什么字,我爸说给她听,她笑得像一个小孩一样烂漫。她冲着镜头另一端的我不停地招手,生怕我看不见她。然后她扭头问我爸我是否能听见她讲话,我大声地对她喊着:祝奶奶生日快乐!她开心地把脸上的褶子咧开来,露出了一口稀落落的黄牙。她坐在轮椅上,抬起爬满黄斑的苍手,想要抚摸她的呆孙女,我爸就把镜头往她脸颊边拉近了一些,随后,我手机长方形的屏幕上,就爬满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像素格子,拼凑成一张松垮的脸。我也把脸凑近了一些,用手去迎接她的手。我近距离地看到,她眼珠子里的眼球由棕变成了朦胧的灰,她肉体上皮肤的颜色,像晒过太阳的被子,在阳光下,拍一下就扬起的粉尘,一样的苍白。
这天夜里,我挂断视频电话以后,开始在我的笔记本上记录下那个热烈生活过的妇女,一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老妇人,一个我始终怀念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