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安

1.茶与白开水

茶与故事

长安八年,天下太平。

清晨,一骑疾行,马蹄哒哒。

烟尘未落,那人翻身下马,止于街前。

纯色瘦马扬起前蹄,在空中一阵乱踏。那人握紧马缰绳,把马性子压下去。

前面是一家小客栈,几名伙计正在门前打扫。看到有客人来,急忙扔下手中的活计迎了过来。

瘦马喘着白气,看来是连夜狂奔过的。

待客的伙计急忙接过缰绳,说:“客官,里面请,小的给您喂马去。”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马背上拎下一柄长剑,踏进客栈。

伙计瞥了客人两眼,只见他身着长衫布鞋,衣角部分洗的发白。

客人身材修长,模样算不上俊朗,有几分清秀。说是剑客,倒像个闲雅的书生。

“跑了一夜吧?”伙计轻声问道,引着客人坐在临窗的座位上。

“一壶浓茶,浓一点。”那人落座道。

“好嘞。”伙计嘴上应着,可心里却嘀咕着:“浓茶哪有不浓的道理。”

“客官,要早点么?现在的豆浆,鲜得很呐。”伙计端上一壶浓茶,泡的时候不忘多加了一把茶叶。

“不急。”客人打开窗,晨光落进来。

伙计识趣的退下,忍不住瞥了一眼桌上的长剑。

这些年,太平盛世,长安城内治安很到位,拿剑的人已经很少了。拿剑的大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平时也就是抖个威风。

有些剑,拿出来是作样子的。

有些剑,是用来杀人的。

这些,伙计一眼就能看出来。

几个人看了一眼那把朴实无华的长剑,都知趣地闭上嘴,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儿。

早晨,风还有几分凉意。

门口的槐花正盛,味道正浓。

慢慢地,街上行人多了起来,吆喝的生意人,卖糕点的小贩,去学堂的幼童,赶路的行人……

门口响起一阵马匹嘶鸣声,一辆大马车突兀地停到这家小客栈门前。

马夫坐在车辕上不说话,也不松缰绳,几个伙计面面相觑。

车上跳下一个小女孩儿。

伙计们眼睛盯着女孩儿一阵失神,他们曾去过城东区的明昭街,虽然那里也有不少漂亮女孩儿,但是比起眼前这个,都要逊色几分。

“都进来了,不坐会儿?”青年人看到女孩儿在门口张望着。

女孩儿刚才还像只小雀儿跳来跳去。可听到青年人的声音,眼角垂下来,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凑在青年身边坐下。

“坐我对面。”青年人绷着脸不让女孩儿靠近。

女孩儿只好搬着凳子,老老实实地坐回去,单手支着下巴,盯着青年不说话。

伙计们站在远处,或多或少的感到些许嫉妒。

青年盯着窗外,轻声道:“渴了吗?”

“渴了。”

“来杯白开水。”

“为什么你喝茶,而我只能喝白开水?”

“不为什么。”

女孩儿一把抢过青年面前的茶杯。

青年想要夺回来,可是已经晚了。

女孩儿“呸呸”地吐着嘴里的茶水,“你喝的是茶,还是苦药啊?”

“昨晚跑了一夜,不吃东西就喝茶,对胃不好。”

“那你还喝这么浓的茶?”女孩儿说着要把茶壶扔出窗外。

“我和你不一样。”青年从女孩儿手中夺回了茶壶。

2.金陵叶家

“为什么不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女孩说着要去摸青年的鼻子。

青年几乎能闻到女孩儿指尖的香味。

“从金陵到长安八百多里,不累吗?”

“累啊,我三叔都说了,你是他见过跑的最快的,没有之一。”

青年给女孩儿点了几样糕点。

“不知道是你想杀我?还是你三叔想杀我?”

女孩儿像只兔子,正捧着糕点一阵猛啃,不解道:“谁说要杀你?”

“那你追我干嘛?”

“追你怎么了?”

“追我的人都想杀我。”

“我是个例外。”

“那就好。”青年松了一口气,反问道:“既然不杀我,干嘛追我。”

“因为……”

“如果是来要账的,我想你可能会失望的,因为我现在没钱。”

“放心,放心,我知道你没钱。三天前你就开始啃馒头喝凉水了,我想给你钱,可老追不上你。”

“你叫什么名字?”

“叶小雨。”

“哦哦哦……”

“你属大公鸡的,哦哦哦什么?”

“我明白了,你是金陵叶家的人吧。”青年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一直没能甩掉这个跟屁虫。

金陵叶家,是江南第一大家族,世代习武,常年以走镖为生,江南各省都有叶家的子弟。

虽然他一路逃往北方,但总会有人卖叶家面子,泄露他的行踪。

“害怕了吧,我爹很厉害的。”叶小雨擦了把嘴角的粉屑,得意地盯着青年。

“还好吧,至少江南一带,没人能打得过他。”

“那当然。”叶小雨眉眼挑起来,“我说了自己的名字,那你叫什么名字?”

“没什么好说的。”

“可我很想知道啊。”

“我不想告诉你。”

“你……”

“跑了八百里,累了就在这里歇歇吧,别再跟着我了。”青年拿起长剑,就要起身。

叶小雨从凳上跃起,蛮横地拦在青年面前,“你告诉我嘛,你说了就不追你了。真的,我从不骗人的。”

那名青年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轻踏板凳,一个翻身从窗子钻了出去,而后隔着窗子喊道:“茶水和糕点的钱,都找这位小姐算。”

叶小雨随手掏出一枚黑铁戒指扔到桌子上:“找龙门镖局,他们会付账的!”

说着,便小跑着跟了出去。

几名伙计盯着镌刻着龙头的黑铁戒指不知所措,这是龙门镖局的戒指,寻常人家怎么会有呢?

龙门镖局传承了数百年,雄踞黄河一带。虽然这些年没落了,但其根基雄厚,没几家能比的。

在江湖上传言,南有叶家,北有龙门。

叶家先祖曾是文人出身,后国家动荡,才转而习武走镖为生,为儒武之家,家风颇有几分文人气。

而龙门镖局则不同,他们是北方第一大家族,对其知其根底的人少之又少了。有人说,龙门镖局先祖是草寇出身,在乱世中,博得一席之位,好习武,家风凶悍见长。也有人说,龙门镖局其实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怎么敢以“龙”字命名。

3.龙门镖局

青年人抓着马缰绳,看着跳上马背的叶小雨,眉头攒起来,“大小姐,这是我的马,也是我花钱喂饱的,你上去之前是不是应该和我打声招呼?”

叶小雨扁扁嘴,冲着青年吐了吐舌头,没有一点要下来的意思。

这时,数辆装饰豪奢的马车疾驶而来,在路上掀起一阵尘烟。

待到尘埃散去,马车停在客栈前面。

后面跟着数名穿着黑衣黑帽的弟子,他们簇拥着一名老管家模样的人从马车上走下来。

客栈伙计急忙迎出来,对于这样的大客人,生怕招呼不周。

一名弟子冲着客栈伙计喝道:“刚才给你们这枚戒指的小姐呢?”

那名老管家看到站在旁边的青年和女孩儿,急忙喝住那名弟子,迈着年迈的步子走向两人。

“柳七变先生!”老管家恭敬地向那名青年屈身施礼道。

而后向坐在马上的叶小雨,半跪行大礼道:“叶小姐,老奴未能远迎,实在该死。”

叶小雨并未理会跪在地上的老管家,而是跳下马背,揪着柳七变的耳朵埋怨道:“吭,我就说嘛,在金陵我认出来你是柳七变!刚才还不告诉我。”

“柳先生,原来您和叶小姐同行。”

“我们并不相识,今日偶然遇上的。”柳七变抱拳还礼道。

老管家面露一丝愠色,转而即逝:“今日来长安,是龙门之幸,不知柳先生路过,还是?”

“取道向北。”

“北去何方?”

“大漠。”

老管家似乎松了一口气,挥手让下面的弟子送上几枚银锭,恭谨道:“未能远迎,望柳先生能收下薄礼。”

柳七变推辞几番,倒被一旁的叶小雨一把抢来,塞进马背上的皮袋中,“都嚼了三天的馒头,还装清高。”

周围的弟子和伙计们在一旁忍不住偷笑着。

“让老先生见笑了。”柳七变拱手道。

老管家咳了几声,弟子们绷紧了脸,不敢再笑,只是哼哼唧唧的小声嘟囔着。

“恕不远送。”

“老先生留步。”柳七变小动作推了叶小雨一把,示意她先上马背。

叶小雨有些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的一顿乱转。柳七变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让她有些想不明白,磨磨蹭蹭地耗了半天,才跳上瘦马。

柳七变在前面牵着马嚼子,从众人中间穿了过去。

留下一群惊愕的弟子,还有一脸黑线的老管家。

坐在马背上的叶小雨看着正步行牵马的柳七变,小屁股不禁在马鞍上扭来扭去,还不忘回身向龙门镖局的一群人挥手告别。

转过一条街,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面步行的人冷着脸只顾走着,后面马背上的人哼着不知名的南方小曲左顾右盼,一路引来不少路人瞩目。

“唉……”

叶小雨看着两侧的车水马龙,无意间听到这一声长叹。

这声长叹转瞬淹没在市井吵闹声中。

随着十里长街走尽,人烟渐少。

“你刚才叹什么气啊?”叶小雨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的柳枝扫动柳七变的发髻。

柳七变也不回头。

叶小雨皱着小鼻头,哼道:“前后态度大变,肯定有鬼喽。”

“你知道龙门镖局吗?”

“知道啊,刚才那个老头子不就是嘛,我记得前一阵子就是他们去我家,那个老管家绷着个脸,跟吃了死老鼠一样,哼!”

“三个月前,龙门镖局向你们叶家提婚了,你爹也答应了。”

“答应就答应呗,不知道是我哪个姐姐要嫁过来,我那些姐姐们一天天都特惦记着能嫁到长安来。”

“他们要提的亲是你……”柳七变长叹一声,而后又小声不屑道:“真是个笨蛋。”

“哈哈……”叶小雨趴在马背上,捂着肚子一阵大笑。

柳七变黑着脸,回过头勒住马缰。

“你笑什么?”

“笑你啊。”

“有什么好笑的。”

“刚才对我的态度大变,原来是想刻意气龙家人,啧啧……”

“龙门镖局脸上挂不住,会不高兴的。”

叶小雨坐在马背上,小脚丫晃来晃去,声音变得像雀儿一样好听,“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个大侠也会耍小孩子脾气。”

“大侠是别人说的。”

“当年我爹也说你是大侠。”

“下马!”柳七变冷着脸说。

“干嘛生气呀。”

“你该回家了。”柳七变轻拍了下马背,瘦马像是有灵性一般,轻抬前腿,将叶小雨掀下马背。

一双大手拖着她的后背,将她接下。

而后柳七变跃马而上,一阵烟尘,消失在街头。

4.明昭街

长安城,明昭街。

这里几乎是长安城最繁华的一条街。

每到华灯初上时,长安城的少年公子,文人墨客,官宦游侠大都会回来这里喝杯清酒,听段小曲。

正值暮春,夜风正好,略有夏意。

在明昭街尽头是一处酒楼,名曰:明昭楼。

三层小楼,临湖而建。

远处湖上花船正盛,烟花繁华似锦。

柳七变在二层小楼雅间独酌,临窗的桌上摆着三盘小菜,两坛烈酒。

入夜,街上游人寥寥,而第一坛酒已见底。

门外响起敲门声,走进来的是一位体态妖娆的女子。

虽然浓妆,但眉眼间依旧能看得出年轻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月娘。”柳七变回身施礼道。

月如水是名昭楼的老板娘,和不少武学世家相交甚深。

“喝这么多,今晚是不想走了?”月如水掂了掂空了的酒坛。

“喝不醉的。”柳七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啊,你要是能喝醉,早就是我的人了。”

柳七变摇头笑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有时候连酒都喝不上。在来长安的路上,吃了三天的馒头。”

“留下来,我养你啊?”月娘开玩笑般说道。

“如果留下来,我就不是你眼中的那个柳七变了。”

“唉,还真是,我印象里的柳七变是十八岁的柳七变,而不是现在这个酒鬼。”月如水撕开新酒坛上的泥封,再次斟满酒杯,道:“慢慢喝,醉倒了就跟着姐姐睡。”

月娘的脚步声刚刚踏出屋门,一个穿着锦绣长衫的俊朗少年跳进来,左顾右盼的更像个小贼。

“进来吧,这里没别人。”柳七变转过身继续喝酒。

“这位大侠,本公子……”

“别压着嗓子说话,很难听的——叶小姐。”

叶小雨听到后,把小嘴一噘,连连埋怨道:“没意思,真没意思,本来还想逗逗你呢。”

“男扮女装得束胸,你的太明显了。更何况进来就进来吧,跟个小老鼠一样。”

叶小雨拿着纸扇敲地桌面哐哐作响:“说谁跟小老鼠一样,你才老鼠呢,还有,你说那个束胸……羞不羞?羞不羞?当着一个女孩子面说那个……”

“坐。”

“不坐。”

“那就站着吧。”

“你……”叶小雨隔着桌子揪柳七变的耳朵,“我可是听到那个女人在引诱你,看来挺受欢迎的嘛。不让我跟着你,原来是偷腥来了,哼,还是什么大侠。”

“那是月娘,以前没饭吃的时候,她收留过我。”

“原来传说中的柳大侠还是个小白脸啊。”

“喝酒么?”

“切,我三叔说喝酒不好,特别是一个人喝酒。”

“大风如影叶长风,叶家排行老三,以轻功见长,江湖人称三爷,怎么会任你一个小女孩儿使唤。”

“因为我长得可爱啊。”

……

柳七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夜深,街上游客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楼下,十几个穿着黑衣黑帽的弟子簇拥着一个少年,一边推开街头来不及避闪的人群,一边势不可挡的逼近名昭楼。

那少年走的不急不缓,手中持着一把纸扇,长衫绣锦,腰配玉饰。

“哼,真嚣张。”叶小雨趴在窗户上,探出头看着。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托她的腰肢,稳稳地将其放在椅子里,将一枚葡萄塞进她的嘴中:“大小姐,吃吃水果,喝喝茶,少看热闹。”

“在金陵,要是看到这样的,我能打的他满头大包。”

“这不是金陵,是长安,天子脚下。更何况他还是……”柳七变话还没说完,楼下好像争吵了起来。

一名伙计闯进门,看到坐在旁边的叶小雨,愣了一下,而后慌乱地朝柳七变施了个礼:“柳大侠,出事儿了。”

“怎么了?”柳七变将嘴边的酒杯放回桌面。

“月娘被人欺负了。”

“谁?”

“龙彻。”

坐在一旁的叶小雨先坐不住了,跳起来道:“管他什么龙彻,虎彻,打了再说。”

说着就拉着柳七变向外面走。

柳七变并未起身,倒是扯了叶小雨一个踉跄。

“你怎么回事儿?月娘对你那么好……”

“你懂什么!”柳七变眉头攒起,“龙彻就是你未见过面的未婚夫,龙门镖局的大少爷!”

“那又怎么样,回去就让我爹把这门婚事退了。”

“胡闹!”

楼下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这些年你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你还是不是楚江畔的柳七变了!”叶小雨委屈地含着泪,她感觉面前这个人变得陌生起来。

在她记忆里,柳七变不应该是这样的。

柳七变轻叹一声,提起桌上剩下的半坛烈酒走向门外。

5.柳七变

酒楼内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踮着脚尖,扒着脑袋往里面看着。

“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龙家大少爷看上了月娘,借着酒劲来找事儿呗。”

“月娘是什么人,还能怕了他?”

“如果龙少来横的,一个女人又能怎么样,谁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和龙家闹掰?”

“也是啊,唉,这世道啊。”

……

周围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名昭楼内,月娘被龙彻推搡进房间。

龙家的子弟将围在四围的客人赶走,不时对一些舞女动手动脚的。

楼上雅间的房门打开,柳七变提着半坛酒走出来。

一名长得五大三粗的龙家弟子拦住他,也不言语,直接一拳砸来。

柳七变身子一闪,那名弟子扑了空,一个趔趄撞向木梯,半边脸顿时肿的像馒头一样。

他走到屋前,一脚将门踹开。

龙彻一门心思落在面前的美人儿身上,不耐烦地向手下人喝道:“都是吃干饭的?给我打出去!”

十几名弟子凶神恶煞地冲上来。

可是一把长剑横在他们面前,围上来的弟子们互相看了几眼,都不禁退了一步。

柳七变右手握剑,左手提酒,走进屋内。

“月娘只顾着龙少,也不说过来陪我说说话。”柳七变佯装半醉道。

月娘被龙彻按住肩膀,不得动弹。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彻回身打趣问道。

说着,他从小腿部位掏出贴身放置的匕首,直刺柳七变的眼睛。

下一瞬,如闪电般刺出的匕首停在了半空,再也无法向前半寸。

谁都没看到柳七变的剑尖是什么时候点在龙彻的喉咙上的,冰冷的剑锋与皮肉只有一线之隔。

“有话好好说,动了刀剑就不好了。”龙彻放下匕首。

柳七变将斟满的酒杯放在宽厚的剑身上,手指一弹,酒杯顺着长剑滑到龙彻嘴边,说:“不要误会,只是想请龙少喝杯酒。”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为什么还要来趟这浑水。”龙彻不慌不忙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想给月娘讨个安生日子。”

“龙家不是谁的面子都卖的,何况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龙彻咯咯地冷笑着,让人听上去头皮发麻。

“楚江畔,柳七变。”

龙彻身体不禁往后撤了半步,可是那剑尖始终紧贴着他的喉咙。

一名弟子走上前低声耳语了几句,龙彻的脸色冷青下来,急忙弯腰施礼道:“晚辈愚昧,让柳先生见怪了,家父让我向先生问好。”

“未能到贵府拜见令尊,实在惭愧。”

“那请先生移步,好让我们龙家尽些地主之谊。”

“只是路过,不敢打搅。”

“哦,原来如此,先生何时走?”

“明早。”

龙彻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说:“这是一千两白银,算是柳先生的盘缠,聊表心意。”

柳七变也不拒绝,接下了银票,将长剑收入鞘中,拱手道:“龙公子恕不远送。”

龙彻尴尬地笑了笑,在众人的唏嘘声中踏出了名昭楼。

6.少年英雄

名昭楼内。

柳七变拉过锦被披在惊魂未定的月如水身上,并未说什么,提着酒坛走出名昭楼。

一路上,柳七变在前面走,叶小雨在后面跟。

转过三条街,四条巷……

两侧的民宅中不时传来狗吠声,猫踢屋顶瓦片声,还有小孩的哭声……

“你有完没完!”

“我走自己的,碍着你了?”叶小雨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柳七变看到叶小雨眼角红肿着,想说什么气话,但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声音不觉得软了下来:“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叶小雨偷偷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

“什么话?”

“你到底还是不是柳七变?”

“我不是柳七变还能是谁?”

“如果你是柳七变,那刚才为什么不教训龙彻一顿,说说话就放他走了?你心里还有没有是非对错了!”

“我都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了,还想让我怎么样!”柳七变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叶小雨,说:“他可是龙家的大公子,还是你的未婚夫,龙家和叶家我都惹不起的。”

柳七变提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走开。

“八年前的你可不是这样子!”叶小雨像炸毛的猫,站在原地冲着柳七变哭喊。

“你今年多大?”

“十八。”

柳七变笑了笑,转身离开,自言自语地轻声道:“难怪呢,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也以为江湖就是行侠仗义的地方,可是……”

叶小雨看着消失在街口的柳七变,委屈地蹲下来哭了起来。

在她印象里,江湖不是这样子的。

那一年,是柳七变第一次下山。

在走下山门的第二天,他给当时恶贯满盈的杀手乌鸦写了一封挑战书,要在楚江畔决一死战。

当时,楚江畔周围十县八郡的客栈价钱足足涨了三倍,成群的人赶往楚江畔,想要见证这场大战。

因为乌鸦是杀人无数的杀手。

因为柳七变是已故剑圣的关门弟子。

那年,十岁,父亲带着她长奔了三百里,在楚江畔口足足等了三日。

父亲说,已经十年没人敢挑战乌鸦了。

叶小雨看着弥漫着白雾的长江,吵着要回家。

父亲紧紧地抱着她,“再等等,再等等。爹要让你看一个人,这一次你看不到他,长大了会遗憾的。”

“为什么?”

“让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叶长青牵着她的小手,胸口好像有说不出的情绪。

在烟波浩渺的江上,一叶扁舟转过了江湾,一名少年抱着长剑站在船头。一身青衣随风而动,虽然行了数千里路,却无风尘之色。

“少侠,可否共饮一杯!”叶长青对着江上喊道,手腕用劲,将一小坛烈酒扔上小舟。

少年稳稳接住,拆了红色泥封,一饮而尽。

“好酒。”

叶长青抱拳回礼,向舟上那少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爹爹,他要去做什么?”叶小雨小声问道。

“他要杀一个别人都不敢杀的恶人。”

“那他不怕死吗?”

“杀该死之人,死又如何?”柳七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叶小雨没想到自己这么小声都能被听到,小脸倏地一下红了,痴痴地看着江上那条小舟消失在雾色中。

当天晚上,整个江湖沸腾了。

乌鸦死了,被那少年的一剑封喉。

这些年,她一直都记得那天,柳七变在楚江畔乘一叶扁舟,气势如虹。

他也曾说:“行侠仗义,就是不让好人受了欺负。”

可是这次看到柳七变,心里空荡荡地没有着落。

她总觉得柳七变不该是这样子,可是她仔细想想,柳七变做的也没错,如果真的为了月娘和龙彻翻脸,大家刀剑相向,最后可能都会死吧。

可她总感觉,江湖不应该这样子的。龙彻欺负了月娘,但一点惩罚都没有受到,还喝了一杯好酒。

叶小雨想着想着,委屈地抱着膝盖嘤嘤戚戚的小声哭了起来。

这时,一身黑衣的龙门子弟鬼鬼祟祟地钻进小巷。

7.慌

柳七变转过了三条街,酒意从胸口涌起,压得心头不舒服。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名昭楼本来就是寻花问柳的地方。从前没人欺负月娘,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卖他一个面子。

可是龙家不卖,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提着剑,抵在龙跃天那个老头子脖子上,说,这个面子你得卖给我。

面子是互相给的,强行去要,是要拼命的。

在江湖上哪能天天拼命,命只有一条,拼完了就真的完了。没人说,因为你是行侠仗义的,就能让你再活一次。

“你心里还有没有是非对错了!”叶小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柳七变想起那个小女孩委屈的样子,就感觉胸口压抑的难受。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已三更了。

他想起来叶小雨怎么还没跟过来,或许刚才说话的语气重了些,不禁有些懊悔。

沿着路重新返回去,穿过曲曲折折地小巷,可怎么都找不到叶小雨。

巷口,遗落的一枚刻着龙头的黑铁戒指让他感到心慌。

深夜的长安街上,一道身影如风般飘过。

片刻之后,叶长风和柳七变一同站在龙家府前。

柳七变握着长剑在龙家门前转了三十三圈,都快把抱着朴刀的叶长风转晕了。

“你亲眼看到小雨被龙家的人带走了?”

“没有,只是捡到了一枚戒指。”柳七变手里用力攥着那枚黑铁戒指。

柳七变在转到第三十九圈后,提着长剑,把龙家大门砸的哐哐作响。

叶长风抱着刀紧跟其后。

龙家被震动了,三更半夜,敢在长安城内砸龙家大门的人真没几个。

数百名子弟提着刀冲出来,老爷子龙跃天也打着呵欠走出来。

“龙老爷子,这么晚前来打搅,实在不该。”

龙跃天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哂笑道:“柳大侠,我可是听说这一天您两次三番的照顾我们龙家,给了我龙跃天好大的面子!”

“这次来,是想问问龙彻公子是否在府上。”柳七变平静地说。

“还想为月如水一个风月女子要公道吗?”龙跃天不屑地哼了一声。

“龙彻公子是否在府上?”

龙跃天看到柳七变不罢休的样子,只得问老管家。

老管家一脸尴尬的样子,摊手道:“龙彻公子一夜未归。”

“他在哪里?”龙跃天不怒而威。

下面的弟子哆哆嗦嗦地走出来,语焉不详地说:“公子找了个漂亮姑娘,在别院住呢。”

柳七变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逼近那名弟子,眼睛里是杀人的神色。

那名弟子裤裆都湿了,腿一软跪在地上,结巴道:“是,是公子说……跟在您身后的‘公子’其实是个小美女,让我们跟着……”

柳七变的身影在房间里消失了,谁都没见过那样的速度。

这么多年,没人见过柳七变如此慌过,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感觉心脏要跳出来似的。

那把长剑已经出鞘,剑锋上的寒意在夜色中划过。

叶长风也抱着朴刀紧跟了出去。

龙跃天将那名弟子揪起来,喝问那个女孩儿究竟是谁。

那名弟子将大致容貌描述了一下,龙跃天身体一晃,一下子跌进椅子中,语无伦次道:“抄近路!抄近路!要赶在那两人前面,把龙彻接回来……妈的!赶紧去啊……”

8.玉陨

柳七变脱下自己长衫裹紧叶小雨。

叶小雨像个小猫缩在他怀里,浑身颤抖着,身上没有一件完整的衣衫。

“柳七变。”

“恩。”柳七变木然的点点头。

“我嫁不掉了吧?没人会娶我的……”

叶小雨用力抓着柳七变的胳膊,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

柳七变任由她抓着,小声说:“我娶你吧,我……我去和你爹说。”

“可是我爹不会同意的。”叶小雨哭得更厉害了。

“我让我师叔过去提亲,更何况你爹又打不过我。”

……

叶长风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话。

已经十来年没流过泪的他,突然发觉有湿润的液体从眼角淌过。

两人将叶小雨送到明昭街,将她交给月如水。

两人一剑,一刀,出了名昭楼。

他记得,叶小雨曾指着他鼻子问:你到底还是不是柳七变!

这些年的自己还是八年前的自己吗?

柳七变问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

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十八岁那年的自己,一把剑,一坛酒,一腔热血……

9.长安乱

龙跃天正襟危坐,手里握着一把长刀。

周围数百名弟子皆握持利器。

“柳先生,叶先生,您二位去而又返是什么意思?”

“想讨个公道。”

龙跃天强颜笑道:“反正已经订婚了,现在阴差阳错出了这事儿,婚礼明天就办……”

“她是我的未婚妻。”柳七变冷着脸说。

“叶家已经答应了龙家了!”

“叶长青会改口的。”

龙跃天站起来,伸展了下身子,“这是要定我儿子了?”

“没错。”

柳七变的话音还没落,躲在人群后面的龙彻握着双刀袭向他的背后。

龙跃天未来得及喝止龙彻,只见柳七变的剑尖在空中划过,反身将扑来龙彻的胸口切开,鲜血溅了龙跃天一脸。

第二天,龙家数百人全部死了。

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也没一个人逃出来。

七天后,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说龙家惹下了鬼神,被屠家了。

沉寂已久的江湖上掀起一阵流言。

三个月后,叶家悄无声息地取代了龙家所有的镖局业务。

在十年后,江湖上再也没人相信这个故事了。

因为没人能一夜之间杀那么多人,更也没人敢在长安城内杀人。

可叶家家主叶长青每年都会去大漠住上几个月。

有人说,曾在那里见过一个拿剑的青年,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

于是,曾经流传的故事又被人翻出来,流传于市井之中。

故事就像是放在书架上的古书,总有人踮着脚拿下来打开,读着那些不可置信,但却总是令人长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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