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可算作是决定了的,总不能这样一日一日在这里闲游般延捱下去。时令已是春分,这天正巧读到郁达夫的散文《还乡记》,其中心境情状,颇有相似,触动之余,前程往事,勾起种种。于是乎,学其样子,来作这一篇“还乡前记”。
一
回家前,再去红花湖看一看吧。
莫名地在心中觉得,原是回家,竟有别去之味。想来不知道什么时间再过来,接下来安排怎样?都难以确定,这走一步看一步的情状,不知道有多狼狈。
拎着单车下楼出门来,是仅容一骑的狭弄,出了弄即是大街,沿南岸路往北,一直走到与麦地路交汇的大转盘。再看转盘地块上的树,前些日子的黄花已经谢尽。直过后,来到滨江公园西门广场路口,往前是美博城,若是往日,要到里面影院看一场电影。打过几次电话到影院,显然是还没有恢复开放。往前走是南坛路,两旁的街树都已换完了叶子,全是翠绿的春装。过长寿路是环湖路。西湖的花灯至今还没有拆掉,红的绿的色彩,一块块浮在水边。看样子,疫情不彻底结束,是不会动手的了。自从花灯组建到开灯至今,从没有想要去看,没有心情。如今看来,花费人力的巨大彩灯造型,立在那里,毫无生机,像是过去的“年”成了文物般的一个象征摆设,不但没有一丝喜庆,反而有一种沉重之感。
前方是朝京门路口,在这里向左即朝西边的红花湖走,到下角,沿鳄湖路直到红花湖路。回来则从龙丰,过南门公园,上南坛路,过滨江公园西门路口直走,到螺子湖横街,往河南岸方向走,经过河南岸公园南门,在河南岸邮电局前的交汇处出,回到南岸路。这条路线,是近两年里,休息去红花湖常走的。
我想说,“这是一个十分好的季节,是一个十分美的日子”。春三月,好比青春少女,转眼到了夏天,长成中年,柴米油盐,油膩到秋天逐渐显现衰老,冬天一至,便是人生的暮年。且看眼前的街树,一排排,翠绿鲜活,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清香,是樟树的花香,还有其他树的气味,冲进鼻内,像是年轻女人身上散发的香味,这香味,有喷的香水味,也有女人原本的体香。在这样的三月,春情浓郁,直让人有一种窒息,难以喘息的起伏激情。而心里也随着走过,莫名地下沉,接着是失落。一片叶子正飘悠悠地从眼前飞过,正如我的这颗躯体,连同灵魂,在某一个时空飘忽。
二
径直骑到故乡园,停好车,走一走吧。沿着凌云路,慢步往挂榜阁上走。一路并无新意,走了若干回,两旁的草木,还在那里。有人往上骑行,我就问刚刚骑过的一个人,单车多少钱?可惜他开着小音响,精神不在这,没有听见,没有回答我。因为我边走边在想,骑行川藏线,计算着2250KM路程的花费。少得一万吧,还有如何回来等,就不是这个数了。
山路幽静,鸟声婉转。有不少徒步的男女,我总不时看一眼他们,听他们说话,有时咯咯地笑声,我总觉得他们比我快活,过得比我有味。到了挂榜阁,仍然关闭。没有停留,直接下来。想着直接回去尚没有意思,总想寻一点新意来,刺激死寂的身心,注入一些活力。脚步就转到左下边的一条山岗来。这边也有一条上山的路,是从高榜山东边上来,一米余宽,全用小青砖砌成,是多条上山路中路线最短的一条,自然也是最陡的。记得多年前,第一次爬高榜山,是和几位同事一起,就是走的这条路,最快不消十五分钟,不知道现在十五分钟可能上来?这条路到达山顶处是一个微波站,铁门常年紧闭,从门外看院内,荒废颓败冷寂,以为是从远古中走来。院内有一棵枇杷树,料想此时结了果,何不去看看,或者到山岗上坐坐,放眼瞭望城市,不比挂榜阁广场前人多吵闹的好。
这样一想,人已来到岗上。岗上是一条脚踩出来的小路,站在岗上,东边一片开阔,是小小的密密麻麻的城市,千家万户,高楼大厦,桥梁湖河,形成一个偌大的钢筋森林,隐于蒙蒙的天空之下。
脚下即是崖壁,不高也不低,如果跳下去,大概也可以摔死。我想,要是我跳下去,落到万绿丛中,不过如浪花淹入海洋,不会有人为此妨碍他的生活。这世间时光依然流失,繁华种种依然前行。
脚旁边,不知名的树开着不知名的花,常常为它们不知名,管其叫做野花。一旦花带上一个野字,又在这无他花的范围,就会是别有一种韵致,香也香得奇特,既朴素,又原始,因为原始,自然就野起来。怎么个野法,是我等木讷之人竟想不出的。
男人总想着,家花不比野花香,正如对前凸后翘的追逐,像猎人的眼睛,端着枪,只可惜不能扣动扳机。对女人身体的向往,不知道是原始的性味呢,还是对女性的欣赏,或崇拜。我自然也爱女人动摇的身姿,不同的是,我还要看一看她的脸蛋,不必要一定精致,也不必要个个好看,但少不得要有一副和善,从那眼神里,一对眼,就能感觉到。对上了,感觉到,才会一番心动神摇。
春分春分,宛如一个女人的名字。望穿秋水,若即若离,如这日的天气,满眼青灰色,不知道天际在哪里,不知道城市的边际又在哪里。或许早晨还下着雨,阳光有两日没有露脸,雨丝稍住,就迫不及待地从小屋里钻出来。
在雾气蒙蒙的远处,城市随之延伸,东江大桥像是灰色的影子,看不真切。东江对岸的华贸,报业传媒大楼一柱擎天,只是今天没有蓝的颜色,也没有一星白纱游云。一湾西湖水,若隐若现,娇绵无力,在城市中央,宛如怀中瘫软的女子。
说到底,对于这座小城,十余年来,竟谈不上喜欢。即便有,也是在某一刻,某一处,而大多时候,附着一层过客覉旅的角色的悲凉。
不觉间,春已半。立在岗头,面对城市,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一般苦闷,像眼前辨不清的城市,不晴不雨的样子,透着阴霾的味道。
然而,谁也不得不承认,三月,是年轻的,美丽的。多少还是有一种欢愉存在,莫负之下,读好的文章,才是应景时务。就找到了郁达夫的《还乡记》。匆匆读了,边读边涌动着似曾相识的感动,某一个境地,居然与作者有若干相同之处。
这也是促使我写“还乡前记”的缘故。不然,我这次回家,一不是衣锦还乡,反而更感落寞,何故还要舞文兴墨般要来写什么还乡记呢。于是自解,不过是所谓的“文人”自况,无谓无聊的消遣罢了。
岗上走过来两个女人,应该是从枇杷树那边路上来的。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不算漂亮,脸皮白净,猜非村妇,是城里人吧,不过外乡人也是有的。有一个区别,外乡人间多普通话,常有乡音。本地人多说本地话,说普通话时,认真听,也听出本地的腔调来。她们便坐在石草上,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总有说不完的话。想来,我时常一天也不过三句话。为什么她们竟有那么多可说的内容呢。其中一个微胖的女人,一边弯斜下身子坐下来,一边说,真想在这躺着睡一觉呢。
三
在岗上将《还乡记》看完,兀自坐了一会。微微的风,没有阳光,之前上山出了些汗,穿一件便有丝丝的凉。老家俗话,三月尚有桃花雪,四月还有芥菜霜。不知道家里会不会冷?
回家,千里的路,十几个小时的慢车,算不得远,然而,每每想起,又感到相隔遥遥,竟越来地陌生。全不是近乡情怯,而是害怕加恐慌了。
回家要面对亲友,自然是避不了。其实,除了亲人,我并没有几个朋友,现在亲戚来往的也少了,比爷爷在世时,更不知有多少疏减。单是面对年迈的父母,就让我无力抬眼直视了。那花白的头发,横沟纵壑的脸庞,原来是没有的啊。更有那不堪描述的眼神,望而却步,更要让我心惊胆颤了。
至于一二朋友,不善交往,一直联系得少,在家的日子又少。年少时的伙伴早已生疏,只有同学,尚间有联系。好不容易在三年前同学聚会,得以再联系上了多位,后来又让我几乎删除了。其实并不为什么原因,只有一点,就是我内心的自卑。我不知道见了他们,说什么,有什么可以一起来谈一谈?因此上,这保存着的一二位,觉得我们是无猜的,可以推心置腹的。
或许,在别人眼里,我尚是过得逍遥,相当的快活。好比当年苏轼,贬到黄州尚有心情做诗。让他京城的“老朋友”得知后,说,你看,老苏在哪里过得还挺开心么。于是鼓动作为之下,将他再次贬到蛮荒之地,天之涯海之角去了。
当然,别人怎么看,不是那么重要。何况,常常是自己一个人这样的想。其实,生活各人过各人,到最后,其中的酸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中年后,愈感到朋友的可贵难得,愈感到孤单冷寂。时常受一件东西的嵌制,受它的宰割。常常令我烦愁。以致忧虑重重,不知明年,后年如何?作老之将至的残年没路之状。这件令人愁烦的东西就是,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它的重要,感到它的实在,感到它的可恨之处。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因为受它的左右。
想来想去,我似乎怕了。我怕什么呢?究竟?有时这样问自己,我到底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比我凄惨的,不知还有多少人呢。想到后来,只落得自己笑一番自己。
有时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也学一学谪仙人,作豪迈洒脱状。可未免底气不足,落得一股放纵的颓丧。
四
回家的票还没有买,但基本可以定了。不然,这样再不回去,也没有多少意思,再说,新的开始,还在回去之后。
我是要回家的。只是迟迟没有动身,在小城晃荡近一个月了,似乎在做一种准备。其实,我既没有为家人购买什么礼物或小城土特产之类东西,也没有整理租住的小屋。到底在准备什么呢?再说,什么也不用准备,随时那天都可以回的。于是在日日拖延中,又是怎样一个景况,其中的缘故,就算心里明白一二,要说起来,只是不知怎样开口,用难以道清来搪塞遮掩了。
大概算是决定了回家的日子。如果不是接连两天在下雨,或许会再早一点。我是希望在一个晴日,阳光明朗之中踏上回家的路。方便乘车,方便行走。迟迟的原因,也是因为之前想着去黄山游玩。最终想着疫情影响,担心意外之故,才决定暂且放弃。
没有上班,回家一趟,似乎是定了的,像是成了一种自然的惯性。不用上班,倒是成全了我对自由的渴望,于是日日任时间无声息地流逝,至于今日是星期几并不关心,起睡也没有必要的规定。我给了自己自由,按说我该开心。可我知道,很久以来,真正的开心早已经在某个地方丢失了。当然,开心总是有的,片刻的欢愉,短暂的流过,如浮云在蓝天,转眼就变了模样。那种开的心压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洞里了。
但我知道,如今回家似有很大不同了。我想起回过不知多少次家,和离家的次数一样。那种情状我是清楚的。随着年月的更迭,回家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尤其是近些年来,回家,感到愈来沉重,愈来陌生。
尽管这样,我还是想着回家一趟,回家看看。至于回家看什么,做什么,似乎都能够预见。那山那河,那土地那村落,一一在眼前显现。
家乡近些年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小楼房水泥路,汽车空调,现代文明层层逐渐将乡村打开。然而,我的思念,我对家乡的印记依然还停留在老屋。老屋门前的秧田,小河弯弯,老屋后的竹林,竹林间的蜻蜓,还有篱笆菜园,袅袅炊烟,曲折小路,鸡犬相闻,还有爷爷…
抱歉的是,这些都已不复存在,永远的停留在时空的远远角落,尘封于记忆之中。就连前几年,上老屋去看,老屋的基础都难以判断位置,荒杂乱土,草石土沟,使得原来的老屋,那么多的房间,住了那么多人的空间,如今变得如此狭小,荡然无存。
回去还有什么可以看的呢?我为什么总还有一份依恋呢?连依恋什么也难说清,就是这样,还要想着回去呢?难道这就是“乡愁”么?
我是不好意思说什么乡愁的。在我看来,乡愁一词是文雅的,含有幸福的意味。
而我没有,不是这样。多少年来,离家,回家。离开愈来愈伤感,回家愈来愈落寞。
我不是衣锦还乡,我非事业有成,我非拥有富贵,就算这些难及,给自己一个宽慰的理由:大多离乡在外的人,回去依然是普通的。可我连普通也不够,我连正常的资格也差。
我那里会热心回家。早在若干年前,就有人说过,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话!
想起来,究竟想着回家,是想着踏上家乡土地的那种感觉,体验那种气息。生命如岁月轮回,两鬓白发,然后,心里发一通感慨。
再有,就是想极家乡的各样菜食,哪一样菜都令我垂涎。可是,这只不过简单的要求,现在,也难了。
我不想白吃,不能。没有贡献,何以索取,心有不安,惭愧有余。因此,吃着时,吞咽也不再那么顺和,而有一种苦涩。
变了,变了。父母老了。生命的年轮,不停地,日日夜夜,不停转动。心里的挣扎,苦痛的同时,仿佛认命似的无奈,面对现实,唯有珍惜,认识到活着的不易,以及父母,一个家庭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