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再难入睡,索性披衣下床,到书桌前闲读片刻。
长夜寂静,读张岱的小品文“两梦”最适合吧,《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古风悠长,亦梦亦幻。
前人有评论说:明文第一,张岱莫属。
张岱字宗子,别号蝶庵居士。出身世宦之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几代人都工诗善文,咸有著述。张岱从小锦衣玉食,家教又好,兴趣爱好无数,诗词歌赋,戏曲艺术,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天文地理,靡不涉猎,真个是无所不好的杂家。
张岱喜爱繁华热闹,活得恣意妄为,是一个有品有趣的人。
读他的《金山夜戏》可见一斑。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张岱坐船经镇江去往兖州。“日晡,至北固,”申时(15至17点),船到镇江北固山下长江边,停船靠岸。正是傍晚时分,“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月光倒映入水中,江中波涛汹涌,水天一色。面对长江月夜的景象,张岱领略到无穷的快意。
等船又行至金山寺,已是二鼓时分(晚上九时—十一时),张岱经过龙王堂,来到大殿,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殿外穿林而下的斜斜月光,疏疏落落如残雪铺展在大地上。
油然间,张岱想起当年宋朝抗金名将韩世忠和其妻梁红玉曾在镇江一带以水师八千阻拦金兵十万渡江,屡败金军之故事。随即兴致大发,唤随行的戏班子在大殿内唱起了韩世忠大破金兵这出戏,顿时锣鼓喧天,灯火通明,惊得一寺僧人半夜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表演,剧完,天已快亮,僧人们送至山脚,久久地目送众人离去,不知他们到底是人?是怪?是鬼?读来颇富情趣,由此可见他不同凡俗的个性。
但他绝不是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玩物丧志的主儿。他精通文墨,文笔优美,其“明清散文大家”的位子也不是浪得虚名。最喜欢他的《湖心亭看雪》,初读即被惊艳到,全文不足两百字,却能写尽西子湖山雪景的风姿神韵。
崇祯五年隆冬腊月里,大雪下了三日,西湖中人鸟声俱绝,一片静寂。
傍晚时分,张岱披着毛皮大衣,带着小火炉,坐船去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而湖上的影子,也只剩一道长堤,一点亭子轮廓,与这一芥扁舟和舟中两三人而已。
待到得湖心亭上,却发现早有两人铺毡相对而坐,还有一名小童子正在煮酒,炉火正沸。
亭中的两人看见张岱,想不到在这寒天雪地里还有这等闲情雅致之人,不由大惊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随拉着张岱一起喝酒。张岱连喝三大杯,这才告辞而去。
下船后,舟子自言自语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在舟子眼中,寒夜孤身赏雪的张岱已算狷狂另类了,没想到湖心亭中还有更痴狂的人儿。
我想,到冷寂湖山中寻赏清绝雪景的闲情逸致,将人世间的烦恼荡涤一空,这份痴绝,这份超然,非张相公不能为了!
张岱是旧朝遗民,明亡清立,他没有像那些忠烈之士以死殉国,也没有像那些贪生怕死之辈转身服侍新主。
当复明无望,他便放弃繁华富贵,披发入山,隐居剡溪山中,戴竹笠,穿草鞋,吃粗粝饭食,忍饥挨饿,与破床碎几、诗书相伴。追忆亡国之痛,身世之悲,欲诉无凭寄,全部诉诸笔下,写出了史书巨著《石匮书》,百科全书《夜航船》,散文佳作《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一世繁华,一抹沧桑,徒留一纸墨香,一代豪门公子哥儿,生生地活成了明清散文大家。
风月繁华已化作烟云散去,唯有断桥残雪和那湖心亭犹记着他的西湖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