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天,他又跑来喝酒了,嘴里絮叨着什么。
白烛长明,巨大空旷的殿堂,廊柱、雕花窗在烛火摇曳中也化为飘忽不定的阴影,在地面洒下不怀好意的幽暗。
男人自斟自语,没想说给谁听,只想说给她听。这些话他都重复了多少次了?
她就在那里躺着。
她是他的爱妾,倍极得宠,世所皆知,可惜三年前去世,死去的第二天就被追赠尊号,极尽厚葬之哀荣。他悲痛欲绝,不顾人们非议,将她的棺椁安置在一所僻静的内殿,下令大殿内要蜡烛长明,说是担心她万一醒来怕黑。不管再忙,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她的灵位前追思诉情。
天下人都说,这个痴情专情的男人啊。
连他身边专门记录日常起居的人,也习惯了他去灵堂的仪式,无聊地记上一笔,千篇一律:某某日,上亲祀……
棺椁奢华,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香料防止了尸身过快腐烂,人人都说,他这是有多爱她,才肯这样保持她的娇艳容颜。
第五百零一天,他又来了。
照例是灵位前自斟自饮,细诉相思。
窗外守候的侍从竖起耳朵听着他絮叨,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一丝丝无可名状的困惑之意。
这可让今天因要事前来禀报的人纳闷起来。
他曾经下令,除非军情急报,他在她的灵堂时不许打扰,所以一直极少人敢近前,除了那些守卫的侍从。
但这回真的来了十万火急的塘报,众人商议,不得不派了个人来,非得要面见他不可。
就在侍从正要禀报时,紧闭的殿门内突然传出一阵砸碎东西的”咣铛“声,把殿外人等吓得魂飞天外。
不得了,万一出事了就是他们全家砍头的罪名。
”不准进来!!!“殿内传出他一声咆哮的怒吼,人们又被吓个半死,齐齐跪倒,又暗中松了口气。还好,他没事。
人们瑟瑟颤抖中,他幽幽的声音细细传来,似乎不再禁止人们知晓似的。
也是,他累了,真累了。
只有来送塘报的人越听越惊讶,最后脸上满是极度震惊的表情。
这就是那位天下人皆认为忠诚专一的男人?
天呐!这么多年了,私下里,他对她,恨得多么绵绵无绝期,大众面前,又忍得多么冠冕堂皇啊!
他宠她,几乎夜夜笙歌,导致人们普遍认为,她独占了他,他别的女人都没有机会上他的床。为了她,他连正妻都不娶。
可是,今天听到的……真相如此残酷。来送塘报的人浑身发抖,颤巍巍转头看向那些侍从。
侍从们脸上只有丝丝困惑,有的甚至嘴角扯出无可名状的笑意。
来人恍然大悟!他们早就听熟了,只是因着严厉的职守,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半个字。
日落西沉。她的棺木在幽深空旷的大殿内也衬得四周鬼影重重,他的声调仿佛磷火般在棺木边飘来忽去。
好一座坟场。
"你说有人忘了告知珍珠,先玄宗皇帝要逃离长安的消息,这个人不会就是你吧?当时你们把她怎么了?打晕了?关起来了?“
”后来珍珠给史思明叛军抓到东都,从此消失无踪,朕找了十多年了,至今没有人见过她……这都怪朕一时大意,以为叛军不会那么快攻下东都……”
“朕是不是被你骗了?你现在应该站起来回答朕……”
“朕是爱过你宠过你……朕明知道珍珠失踪,你有从中作梗……这就是朕如此痛恨自己的缘由……”
男人越说越愤怒。“咣”的一声,又把酒杯砸向她,连烛火的鬼影也抖了抖。跪倒的人们又吓了一跳。
自然不会砸到,她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丝毫没有受惊的样子。
可只有他知道,她的脸是忧郁的,仿佛生前遭受了多年的伤心愁闷,至死都无法褪去。
男人狂笑起来:”独孤氏,你这个骗子!朕绝不会让你的儿子做太子!你儿子休想得到这江山!”
“你休想入土为安!朕要你日日听朕咒骂!永世孤独,做鬼也不得安宁!”
咒骂过后,有好一阵子,大殿空寂无声,人们正惊疑不定时,他低回不已的哀怨又幽幽传来:“珍珠,朕以为自己不再爱你了……虽然从来不说,但朕知道,适儿一直怨恨朕当年把你弄丢了……”
殿外来送塘报之人听得胆战心惊,自知大祸临头。
当晚这人就被秘密处死了。
第六百天,男人又来了。
她依旧忧郁着,伤心地躺到地老天荒。
窗外侍从们脸色平静,泥雕木塑般,守着这个世间至恨至怨的秘密。
(THE END)
后记:
《旧唐书·列传·后妃》:代宗贞懿皇后独孤氏……以美丽入宫,嬖幸专房,故长秋虚位,诸姬罕所进御。后始册为贵妃……大历十年五月,贵妃薨,追谥曰贞懿皇后,殡于内殿,累年不忍出宫。十三年十月方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