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记得她的温度。那个总把最好一口留给它的老人,身上有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手指因常年劳作的粗糙,抚过皮毛时,却带着无与伦比的轻柔。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它便是这样蜷在她膝头,听她的呼吸从绵长逐渐变得细弱,感受那抚摸从有力变为颤抖。它用自己温热的小小身躯,试图填满她生命逐渐扩大的寂静。她是它的全世界,而它,也确曾为她灰暗的时日,点亮过些许微光。
老人离去的那天,屋子里骤然空了。不是没有声响——那些归来的子女,步履杂沓,哭声悲切——而是那种维系着它整个宇宙的“中心”,消失了。它绕着每个人的脚踝,一声声地叫,那叫声不似平日讨食的绵软,而是带着钩子般的凄惶与疑问,仿佛在问:“她呢?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无人能懂,无人应答。在“二七”祭奠时,它依旧在人群中徒劳地穿梭,鼻尖翕动,努力想从缭绕的香烟与悲伤的空气里,分辨出那一缕它赖以生存的熟悉气息。它得到的,只有漠然与忽略。人们的哀恸太巨大,巨大到再也容不下一只猫的悲伤。
希望,如同檐下的冰凌,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点点消融、滴尽,最终只剩一地冰冷的湿痕。它不再嘶叫了,那太耗费力气。它开始长时间地蜷在门口那个破旧的垫子上,那是老人最后坐着抚摸它的地方。它把身体蜷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守住体内那点正在飞速流逝的热量。碗里的食物,时有时无,它舔舐几口,便再无兴趣。那不是她给的。这世间的水米,若没有了她的气息,便都失了味道。它的世界,正从边缘开始,一寸一寸地灰败、剥落。
最终,它离开了那所空荡荡的屋子。或许,是某种属于生灵的本能,指引它走向最终的宁静。它选择了一片铺满落叶的林地,阳光透过光秃的枝丫,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这里安静,只有风声过耳,像一曲遥远的挽歌。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静静地卧了下去。落叶干枯,带着秋日最后的芬芳,将它轻轻包裹。它不再感到饥饿与寒冷,那曾经噬心的孤寂,也正潮水般退去。
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瞬,它仿佛又看见了那扇门,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缓缓打开。门内,是它朝思暮想的身影,正弯下腰,伸出手,脸上是它从未忘记的、慈和的笑容。那召唤无声,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力量。
当我们发现它时,它已安然睡去。那双曾经在暗夜里如宝石般的眼睛,此刻仍映着天空,只是其中的光芒,不再是乞求与困惑,而是一种了然的、凝固的期盼。它终于以这决绝的沉默,完成了最后一次奔赴。它不是死亡,它是启程,去往另一个世界,继续它的陪伴。
此去泉台,应是有路;黄泉之下,再续前缘。一段尘世的温暖相依,以这般惨烈而温柔的方式,落下了终幕。呜呼哀哉,痛失慈亲;亦堪悲悯,义兽殉主。这世间最沉重的悼词,有时,并非冗长的诗文,而是一只猫,以生命写就的、无字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