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波 风中传来口哨声
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女人，能想像的最悲惨的事情，恐怕也不过如此了。文，我昔日的邻居，我的好朋友，失去了她的爱人。2010年6月2日，倾盆大雨的早晨，她的爱人杰博士驾车先擦到路中隔离带，然后向路边冲去，撞到一棵大树，驾驶室挤成一团，人当场就走了。
我得信赶到她身边时，她正要挣脱别人的拉扯，要和爱人一起去。我们相见，除了抱头痛哭，彼此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孩子雨，高二学生，在旁边坐着，满腹悲伤看着我们。我去摸她的头，孩子说，阿姨，你不用管我，陪着我妈便好。
遭遇人生变故，一个人的悲伤需要有专门的时间发泄、消化，这段时间多长呢？对于文，是半天。当天下午我刚到家不久，接到文的电话。她让我尽快起草一份法律文件，关于杰知识产权保护的协议。杰公司的合作伙伴华某问她要杰的胶水配方，她需要一份协议保护孤儿寡母的权益。她把基本情况、原来合作双方利益分配比例及未来合作的打算告诉我。第二天，协议草案准备好了，对方却不愿意谈。说文拿着配方没有用，配方不给他，他也能做出来，他是杰的同门师弟，也是化学博士。
杰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化学家，自己研发、生产了一种遮蔽性耐高温胶带，在杰博士生产之前，只有日本能生产耐180°高温的胶带，中国的市场95%的市场被日本占领，国产胶带只占5%。杰研发的胶带完全能达到日本产品的质量水平，但价格只有日本的1/8。杰去世时，他公司的产品占了85%以上国内市场，基本上替代了日本产品。公司是杰创立的，他负责研发、生产，华某是合作者，负责销售与配合生产。杰突然撒手而去，失去爱侣的文痛不欲生，华某夫妇也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公司离开杰博士，就无法继续运转了。这种焦躁仅仅掩盖了半天，下午终于迫不及待向文开口要配方，他们根本没有考虑文和孩子当下的感受及未来的利益。当文要求签一份协议时，华某夫妻俩断然拒绝。
文，1965年生，计算机专业大专毕业。92年杰来广州读研，文随之来到广东，陆续考取会计上岗证、助理会计师及会计师资质，先后到东莞、广州等地几个公司做会计。后来进入杰单位的计算机公司做会计，逐步升职为财务总监。文比杰大一岁，他们夫妻是典型的姐弟恋。杰单纯、善良、有才华，整天乐呵呵，不做家务，也不管家务，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读书与工作就是其最大的爱好，所有钱上交老婆，家庭所有的事都是老婆安排，他即使偶有埋怨，那也是先口服再心服。文像带着个弟弟，经常对杰有所批评指正，但文心里对杰又是崇拜佩服，又是满心依赖。文晚上怕黑，即使住在自己家里，半夜如厕，都要老公起来陪。像所有恩爱夫妻一样，他们也有摩擦，但日子过得欢欢喜喜。
杰撒手人寰的当天，文面对的是，失去挚爱，痛彻心扉，又陷入被人欺负的无助。不能让杰的心血白白交给冷血的人，也不能让杰的科研成果毁于一旦。她要靠自己摸索，恢复胶带生产。她一点不懂化学，从不参与杰的实验、生产、也不知道所谓的配方在哪里，手上有的是杰留下的十几个笔记本，一柜子的书，这些对文来说都是如同天书一般。公司技术员还在，帮杰做事的亲戚还在，希望应该有，但很渺茫。文的计划是，在承受50万元损失的限度内进行探索。
办理完后事，10多天后文慢慢从悲伤中接受了杰已经不在的现实。她了解到，华某在杰去世第二天就开始做实验、筹备新的公司。华某是化学博士且参与了胶带的生产与销售，他是完全有能力复制出来的，如果他做出来了，文就没有了任何利益。文有很强的紧迫感，一段令人惊叹的奋斗就此开始。
文找到杰所有的笔记本和写有字的纸条，摊到技术员面前，问哪个是胶水配方，技术员一头雾水，看了多日仍无头绪。笔记本里关于实验室的配方记载有好多，无法确定生产现场是使用的哪一个，而且配方的记载都是代码标示，不知是啥材料。杰博士单纯，但有很强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公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最终的配方和生产工艺，文即使破译配方，不懂工艺控制也无法生产胶水。
杰走时，留下了只可以销售两个月的成品与部份原材料。如果三个月内能恢复生产，公司的业务不会有太大影响。如何解开那些代码？如何稳住客户？如何解决与合作者华某的关系？这是三件必须同时解决的问题。
恢复生产，首先文要与加工厂家、客户建立联系。在料理丈夫的后事中，文通知了有关业务方，有关公司均前来吊唁，文就此与这些公司联系上了。后事办完，借着登门拜谢的机会，文了解加工和产品的有关信息。各方信息透露，2007年前的产品质量很不稳定，杰博士一直在改善中，但2007年后质量可以与日本产品媲美了。文意识到，杰留下的资料中，07年前的意义不大，重点应该是07年之后。文反复查看2007年之后的15个本笔记，并且将一年一年的笔记输入电脑，查看每年的笔记里各种材料及用量的变化，但还是搞不清代码意思。这天，灵光一现，身为会计，文意识到购买各类原材料的票据很重要。文找到所有的材料票据，按笔记本和配方的时间顺序将购买的原料分批全部输入电脑，再与配方、笔记本对照，请杰70多岁的博士导师根据材料特性初步判断代码标识的化学物质，让技术员逐个实验，经过数千次的实验，终于确定了胶水配方。
二个月后，根据杰的笔记、配方及导师的指教和聘请技术顾问的指点，可以摸索着进行生产胶水了，但生产出来的胶水，完全不合格，是什么原因呢？所有的材料与工艺都按杰的方案进行，但质量就是不行。文多次找到杰的导师探寻问题，奔波于实验室与工厂之间，终于找到症结所在。原来杰配方的一处数据是将错就错，他知道仪表出了故障，仪表显示数据比实际数据少了10个单位。杰博士明白，但别人不明白，为了让具体生产人员正确把握数据，杰博士给出的配方就特意把数据写成仪器的显示数，而不是真实的数据。文生产时，仪器已经更换，再根据配方的数据生产，自然不合格。
终于可以生产合格的胶水了，文和客户的心暂时放下。但客户回访中，又发现一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杰还在时就有，就是不同批次的质量有所差别，胶带的性能不是特别稳定。这是什么原因呢？胶水是一样的，加工工艺一样的，是不是膜的问题？膜是固定在一个工厂买的。文拿着公司的订货单找到膜工厂，新任厂长一对照，发现了问题。订货单有一个膜收缩率不低于一定比例的要求，但以前的厂长给车间下达的生产任务却没有这一指标。新厂长说，以前对收缩率没有要求，所以每批货收缩比例随机生产，大有不同。问题得以解决，产品质量比之前更为稳定了。
问题接踵而至。杰多次生产的胶水品质相若，而文生产的胶水起伏很大。胶水有明确的配方及生产工艺，但什么时候配料没有写。技术员说，这不是个问题，什么时候配都没问题。文就根据自己的时间方便，提前一天，早、中、晚随时配。但生产的胶水质量很不稳定。有次，文必须回湖南办事，提前了4天配料，结果生产的胶水凝成了橡皮胶，这是什么原因呢？技术员不清楚，技术顾问也不知道。文回忆，此次生产与前面唯一不同的是提前多天配料，于是吩咐技术员根据不同的配料时间在实验室进行试验，反复试验证明某些材料不能提前配料，而且发现了最佳的配料时段。
文就是这样，在不断地解决问题中提升自己，一年后她搞清了一系列胶水生产的技术工艺，包括加工时间、温度要求、加料顺序、设备配置等各个要素。企业恢复正常运营。但在胶带的耐候性能上，总是不如杰。生产胶带有二次交联过程，第二次交联时胶水需要加固化剂。杰的记录上有明确的固化剂用量，但文生产出来的胶带固化效果就是不理想。文百思不得其解，会不会固化剂的量也只是一个代码？文想到这一点已经是2014年了。一想到此节，文马上将以前输入电脑的原材料单据调出来，重新加上各原料的采购量。然后，对比每批原料中固化剂与其他原料的量，得到了惊人的结论，原来杰所加固化剂的量是两个系数的相乘，配方上只记载了一个数值，另一个固定的数值，杰记在心里了。
至此，文已经全部破解了杰的配方代码，生产出来的胶带质量与杰生产的无异，甚至质量更为稳定。文系统地、反复研读完了杰的5本关于胶水的专业书，15本笔记被她看熟了，看烂了。对于胶带的生产她完全心有成竹。而化学博士华某至今没有研发出胶水，国内也没有厂家生产的胶带质量能达到文的质量水平。由于合作方华某彻底退出公司（这是另一个艰难曲折的故事，按下不述），公司收益全归文，文的收入比杰在时更高。
一个财务人员，化学知识约等于零的45岁的中年丧夫女人，硬生生地战胜了已经参与企业经营多年的华某博士，从天书似的代码和笔记本中找出了配方，生产出世界顶尖级的化工产品，市场份额比先前更大，企业利润比先前更厚。而且，这一切工作都是文在业余时间完成的，她在计算机公司的本职工作一直未中断，而且从财务总监升职为公司副总经理。
文的奋斗经历，让人感慨不已。如果当时合作方华某同意给她20%、30%的利益分成，她可能就会把所有的资料，包括笔记本、配方都给了对方。华博士研究出来，她就拿着那点收入了，如果华博士研究不出来，她就没有任何收益。怎么也不会去自己研究的。但华某博士在她丈夫去世当天就追要技术资料，而且拒绝给孤儿寡母任何的利益考虑，把文逼入绝境，这让文憋了一口气，也给了文前所未有的斗志。而且，由于她可怜的处境及华某夫妇的冷酷无情，让公司客户、加工厂、技术员、杰的导师愿意帮助她。而华某拿不到资料，尽管是博士，但几年的实验、摸索都生产不出合格的产品。真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文从困境磨难中奋起，用她的坚韧、执着、冷静、理性、勤奋、聪明应对研究、生产、销售中的所有问题，她善于学习，善于组织各种力量为研发、生产服务，从一个完全的门外汉成长为一个高科技细分领域会研究、懂工艺、善营销的高手，这充分证明了人的成长潜力是无限的。一个人的学习、工作、成长潜力能否得到充分的挖掘和展现，一方面受到环境压力的影响。环境顺遂往往就没有求发展的压力和动力。身处困境，奋起抗争，往往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项羽当年破釜沉舟，应该就是看到了人性的这个特点。另一方面，仅仅有环境困顿的压力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人要有超常的主观努力。多少人在困境面唉声叹气、意志消沉、踟蹰不前？文经受丧夫之痛的当天陷入被人争夺利益的困境，没有人能帮她，她只能靠她自己。她奋起，她和孩子才有好的前景，她才能让杰博士的心血不付诸东流。这是她对自己的责任，对孩子的责任，也是对英年早逝的爱人的责任。多年的努力，终有回报。恢复生产世界顶尖级化工产品，文获得了丰厚的物质回报，很好地承担起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儿媳的全部责任。她自己，也从困境磨砺中开成一朵绚丽的花。
从文的经历中，也可以看到专业知识在专业领域的作用。有人说学校学的知识用得上的也就10%。但从文的经历中可以看到，10%是非常重要的，正是由于缺这个10%的知识，文的恢复生产就特别不容易，可以堪称奇迹。但仅有知识是不够的，技术员一直跟着杰，很多事情他都经手，但没有积极主动和钻研精神，在各个问题处理中起不到主导作用。华某尽管学历和杰一样，也长期参与公司经营，但就是研究不出配方。
文再三说，她是运气好。她五年时间一直都是边探索，边实验，边生产，她的实验已经把所有的设备毁坏过一遍，幸运的是没有出过大事故。没有相关知识闯入化工行业，是一件风险巨大的事。这是我要特别说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