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来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6期“水”专题活动】

  七岁那年夏天,沈清远把五岁的苏云漪从水塘里捞起来时,她小脸煞白,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额角,像只受惊的水鸟。

他背着她,赤脚踏进清凉浅水,脚下是泥泞的塘底和盘根错节的菱角藤。云漪伏在他并不宽阔的背上,小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冰凉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滑进他衣领里。


“阿漪别怕,”少年清远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暖意,他小心翼翼地用脚趾摸索,避开菱角尖利的刺,终于触到一颗饱满的果实。他灵活地用脚趾一勾,那弯弯如月牙的菱角便浮出水面。“喏,给你。”他弯腰,努力侧过脸,把菱角递向背上的女孩。


云漪伸出小手接过,冰凉的菱角壳上还带着水珠。她抹掉一颗最大的水珠,指尖触到菱角尖端那点醒目的红,像凝固的朱砂。“清远哥,”她小小的声音闷闷地贴在他耳边,“等我长大了,你要娶我呀?”


清远的脚步顿了一下,耳根悄悄漫上一点薄红,比那菱角尖上的红晕更深几分。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水面掠过的微风,却带着沉甸甸的承诺,悄然融进了水塘氤氲的水汽里。


远处沈家老宅方向,隐约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突兀地刺穿了午后水乡的宁静。清远没有回头,只是把背上那轻飘飘的小人儿,更稳地向上托了托。脚下的菱角藤蔓蜿蜒纠缠,如同某种无法言说的预兆,悄然潜伏在澄澈的水底。


岁月如同镇外那条日夜流淌的运河,无声无息,却裹挟着一切向前。清远在书房的窗下临帖,墨香氤氲。窗外,云漪坐在自家院落的丝瓜架下,绣绷上的白绢渐渐被翠鸟的羽翼铺满。她偶尔抬眼,目光穿过疏朗的藤蔓,总能对上清远含笑望过来的视线。他搁下笔,拿起桌上一个半旧的蓝印花布小香囊,凑近鼻尖轻轻一嗅,里面是他熟悉的、云漪采撷晾晒的佩兰和艾草的干香。香囊针脚细密,边角已微微磨损,却始终被他妥帖地带在身边。


十六岁那年的定亲宴,沈家厅堂里张灯结彩,红烛高烧。亲朋满座。清远穿着簇新的长衫,身姿挺拔如院中新竹,眉宇间意气风发。他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厅堂另一侧静静坐着的云漪身上。她一身水红色的新衣,微微垂着头,露出纤秀白皙的后颈,颊边飞起羞涩的红晕,宛如塘中初绽的新荷。


满堂喜气正浓时,沈父沈老爷突然放下手中茶盏。那一声瓷底轻磕桌面的脆响,竟让喧闹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沈老爷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众人,最后钉在角落里的苏家夫妇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冰冷:“这门亲事,我看就此作罢。”


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沈老爷站起身,袍袖带翻了手边的粉彩盖碗,“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炸开,滚烫的茶水与碎瓷飞溅开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喜庆与期盼。“我沈家的门楣,”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岂是这等寻常人家能攀附得起的?”


满堂宾客噤若寒蝉,目光复杂地闪烁。清远脸色骤然惨白如纸,猛地看向父亲,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转头,视线急切地穿过凝固的空气,投向厅堂另一侧——


云漪抬起头,脸上那抹羞涩的红晕早已褪尽,只剩一片死灰般的苍白。她水红色的身影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那碎裂声击中了心口。那双总是映着水光和清远倒影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冰凉。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僵立如木的清远,只是极慢、极轻地转过身,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红叶,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热闹,隐入厅堂后面深重的阴影里。


那夜没有月亮,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黛瓦白墙。冷风卷着运河的水腥气,呜咽着穿过空寂的街巷。沈家后院的小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出来,臂弯里挎着一个不大的蓝印花布包袱。


是云漪。


她几乎是踉跄着奔向早已等在石埠头边的那艘乌篷小船。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像一片随时会被吞没的叶子。船尾蹲着个沉默的老艄公,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忽明忽灭。


“快!快开船!” 云漪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和刻骨的寒意,像被冷风吹裂的冰凌。


老艄公闷闷地应了一声,竹篙一点石岸,乌篷船便悄然滑入浓稠的夜色和幽深的水道里,吃水很深。


几乎就在同时,沈家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被猛地撞开!清远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发疯般冲了出来。冰冷的石板路硌着他赤裸的脚心,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却丝毫不能减缓他狂奔的速度。风在耳边呼啸,灌进他大张的嘴里,带着一股腥甜的锈味。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魂上——留住她!一定要留住她!


“阿漪——!”


他嘶喊着,声音被凛冽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他跌跌撞撞地冲到空荡荡的渡口,目光急切地扫过黑沉沉的水面。远处,只有一点微弱的、船尾的渔火,在无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灭,彻底消失不见。


万籁俱寂,只有运河水低沉的呜咽,一声声,拍打着冰冷的石岸。


清远僵立在渡口,像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石像。夜露浸透了他的薄衫,寒气刺骨。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颤抖的手在冰冷的石板上摸索着。指尖触到一片柔软的织物,带着熟悉的、微凉的触感。他紧紧攥住,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


那是云漪遗落的蓝印花布包袱皮。布面之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以及佩兰艾草那淡到几乎无存的余香,幽幽地钻入鼻端,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他早已麻木的心房深处。



十五年光阴,沉重得如同江南连绵不绝的黄梅雨,滴滴答答,敲碎了无数旧梦。硝烟取代了水乡的晨雾,炮火撕裂了往昔的宁静。清远早已不再是水乡青石巷里那个临窗写字的少年郎。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袖口磨出了毛边,胸前别着红十字徽章,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他是这所简易野战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外科医生,也是所有伤兵眼中沉默而可靠的“沈一刀”。


手术室——其实不过是个用草席勉强围起来的棚子,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和伤痛的呻吟。油灯的光线昏黄摇曳,将忙碌的人影扭曲地投在粗糙的席壁上。清远刚刚完成一台持续了六个小时的手术,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军装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他摘下血迹斑斑的橡胶手套,用同样沾染着暗红的手背抹了一下额头,指尖是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长期的睡眠不足和高度紧张,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沈医生!重伤员!胸腹联合伤,失血严重!”一个同样满身血污的年轻护士冲进来,声音嘶哑急切。


清远没有丝毫停顿,疲惫瞬间被职业本能压了下去。他重新抓起一副干净手套,快步走向刚被抬进来的担架。伤员身上覆盖的军毯已被暗红的血浸透大半,粘腻沉重。一个破旧的蓝印花布小包袱,沾满了泥土和血污,被胡乱地压在伤员身下,露出一角熟悉的靛蓝和白色碎花。


清远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猝然撞中。那图案…太过熟悉,熟悉到足以唤醒沉睡了十五年的痛楚记忆。他强行压下心头那荒谬的悸动,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护士迅速剪开伤员上身褴褛的血衣。伤在左胸偏上,靠近肩颈的位置,血肉模糊一片。清远拿起消毒纱布,动作迅捷而稳定,小心地清理着伤口周围凝固的血块和污物,为下一步探查做准备。


当黏连的血污被一点点拭开,露出伤处下方一小片相对完好的肌肤时,清远清理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昏黄的油灯下,那脖颈与肩胛交接的凹陷处,一点小小的朱砂痣,如同凝固了千年岁月的血滴,正静静地躺在苍白的皮肤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手术棚里伤员的呻吟、器械碰撞的声响、远处隐约的炮声……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那粒小小的朱砂痣,瞬间刺穿了十五年的烽烟与尘埃,将他狠狠地拽回那个菱角初熟的夏日午后——水光潋滟的池塘,伏在他背上的小女孩,她指尖好奇触碰的那点菱角尖上的嫣红,与她颈后肌肤上那粒天生的印记,在他少年懵懂的心里,曾奇异地重叠在一起,成为某种隐秘而甜蜜的关联。


他手中的镊子“当啷”一声掉落在搪瓷盘里,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棚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旁边的护士惊愕地抬头看他:“沈医生?”


清远置若罔闻。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粒朱砂痣上,仿佛要将其烙印进灵魂深处。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手术刀般的冰冷和难以置信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在伤员脸颊上的、被血和汗黏成一绺绺的乌黑乱发。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苍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庞逐渐清晰。岁月的刻刀在上面留下了痕迹,眉宇间沉淀着风霜和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坚韧。然而,那秀气的眉骨轮廓,那紧紧抿着的、失了血色的唇线……无数个晨昏相对、无数个临窗描摹的侧影,瞬间从记忆最深的角落里翻涌而出,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阿漪……”一个干涩、嘶哑得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这声音如此微弱,却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伸手撑住了担架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护士完全愣住了,看着素来冷静自持的沈医生此刻失魂落魄、眼眶发红的模样,不知所措。“沈医生?您认识这位伤员?她…她是护送一群女学生转移时,遇到敌机扫射……”


清远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和消毒水味,此刻都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熟悉感。再睁开眼时,所有的震动和脆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与决绝。他重新拿起器械,声音低沉而稳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准备血浆!清理创口,准备探查弹片位置!动作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他俯下身,凑近那张苍白熟悉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一字一顿,清晰地送入昏迷中的人耳中:“阿漪…撑住…清远哥在这里…这次…这次换我救你…” 话语末尾,终究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手术刀在油灯下闪过一道寒光,精准地划开皮肉。他的动作稳定得不可思议,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泄露着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风暴。


棚外,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缓缓退去。东方天际,终于撕开了一道灰白微弱的缝隙。运河之水在远方低语,亘古不变地流淌着,如同时间本身,无声无息,却又蕴藏着冲刷一切、愈合一切的力量。


晨光熹微,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野战医院草棚顶的缝隙,在粗糙的泥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微带暖意的光柱。棚内浑浊的空气里,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依旧浓重,但似乎被这新生的光线稀释了些许。


清远坐在一张简陋的矮凳上,背微微佝偻着,守在临时病床边。病床上的人依旧在昏睡,但呼吸已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一点点微弱的生气。他彻夜未眠,眼窝深陷,血丝布满眼底,军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然而,他的目光却异常清亮,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云漪沉睡的侧脸上,仿佛要将这十五年被生生剜去的岁月,一点一滴地看回来,补回来。


他粗糙的、握惯了手术刀的手指,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和笨拙,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一缕碎发。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颈间缠绕的厚厚纱布,落在旁边一小片完好的肌肤上,那里,那粒小小的朱砂痣,在晨光里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沉睡已久的、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印记。


他无声地凝视着,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光影在草棚里缓慢移动,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冰凉的水珠,不知从棚顶哪处微小的缝隙悄然渗下,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他紧握着云漪未受伤的那只手的、微凉的手背上。


清远猛地一颤,仿佛被这滴水的凉意惊醒。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将她微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简陋的草棚,投向外面逐渐明朗的天空。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淡青色,高远而澄澈。远处,一行南归的雁阵,正排着整齐的人字形,掠过天际,朝着水乡的方向坚定地飞去。悠长的雁鸣声穿过清晨的空气,隐隐约约地传来。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那片沉寂了太久的荒芜,终于被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韧的光芒点亮。那光芒里,有失而复得的巨大痛楚,有恍若隔世的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跨越了战火与离散、终于重新锚定了方向的、近乎悲怆的温柔。他俯下身,嘴唇无声地开合,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微凉的耳廓:


“阿漪…你看,大雁…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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