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走到妈妈床边准备给她穿衣服让她起床,我一边翻动她的身体一边叫着妈,但并没有期待她能有多大反应,但是她转过身来,嘴巴咧开着,好像在笑?对,是在笑!不但带着笑,而且眼神灵活,随着我的视线转动,那笑容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纯真干净,仿佛刚刚来到尘世间,新奇而开心地看着这一切,那笑容也像朝阳一样照进了我阴霾的窗户,一瞬间我有点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是昨晚睡得很好,身体感到很舒服是吗?
我从未记得妈妈有过这样的时刻,妈妈高兴的时候没有过,生气的时候没有过,健康的时候没有过,生病以后更加没有过。
在我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大着嗓门,心直口快的样子,我在她旁边会感到害臊总是提醒她小声一点,她和同事朋友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做事麻利,从不叫苦叫累,我感觉她身边的同事都很喜欢她,我也从未觉得她担心害怕过什么,直到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她的日记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我该怎么办呢?我苦命.....的字句时,心里感到震惊还有一丝丝害怕,我第一次知道妈妈的内心有无人可诉说的悲哀,大大咧咧的笑脸背后也隐藏着细腻的情感和无助。
记得严厉的爸爸教训我的时候她曾嗫嚅着为我辩护,但被爸爸暴怒的声音制止了,在强势的爸爸面前,她没有力量保护我,但她仍会想办法安慰我,有一次她悄悄凑到我耳边说:“你来看!”我还在生气,转头不理她,她拉起我的手把我引到阳台一角,说:“你看!”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眼前出现了一窝小白兔,洁白的皮毛、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四只长耳朵的小脑袋挤在一起,三瓣嘴和嘴边的胡子一动一动的,我惊喜地叫出了声,蹲下来去抚摸小白兔的毛,顿时忘记了心里的不快。
有一回电视里正在播放电影《刘三姐》片段,这是妈妈最爱看的一类电影,她会唱这些电影里面所有的歌,当时她正在锅边炒着东西,一边像小孩子一样焦急地望着电视,脚已经往电视机跨出了一步,恨不得扔下手里的锅铲奔到电视机面前的样子,又犹豫着退回去继续挥动锅铲,焦急地不时看看锅里又看看电视,直到锅里传出来一股糊味儿。回忆中这应该是一个能让人对自己当年的愚痴笑出眼泪的时刻,但是因为爸对此大发脾气,留在我印象里的只有妈妈因为犯了错误而羞愧的脸。我觉得妈妈很委屈, 她有一颗愿意敞开的心,却有一副放不开的手脚,我曾想长大了要保护妈妈那活泼的灵魂和爱放声歌唱的喉咙。
过去的她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把时间精力都花在单位,家里,孩子老人身上,尽心尽力做事,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能做了,连吃饭都困难,送到医院安胃管,虽然手腕上被系了束缚带,但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把管子扯掉,然后被护士们按着手脚强行再次装上,而她把脸憋得发紫也不吞下管子。晚上上了床也不睡觉,一关灯就一个人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一开灯,她就停下来,茫然地盯着你或者别过脸去,好像不愿理会我们。我猜想她自己有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是自由的,想不说话就不说话,想不吃饭就不吃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也许还有各种她喜欢的美丽新奇的东西,也许比我们的世界更美好。
妈妈,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回到了你说过很多次的你插队时当地的那座山,你说每当早上起雾时,你们走在雾气缥缈的山路上时,那情景就跟仙女下凡一模一样,现在你又跟姐妹们一起变成仙女了吗?
妈妈,你在跟谁说话呢?是跟外公外婆还是你的好姐妹?以前大家都忙着干活也没有多少时间听你说话,现在你们可以好好聊聊天了,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憋在心里,把你碰到的难事,你的委屈,你身体的不舒服,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给你出出主意,安慰安慰你,这多好!
当你在成人世界的时候,我还懵懂无知,我在长大,你却去了我的力量不能到达的荒芜之地。我没有力量让你更快乐一些,惟愿这安宁的一刻能多一些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