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母亲和孩子,都是生死之交


周末,16岁的儿子要返校,我早早地做好晚饭,母子俩边吃边聊。我说,”你以前总是叽叽喳喳地讲话,最近怎么变得沉默寡言啦?还记得以前,每天放学后,我做饭,你就跟在身旁,像个话痨一样,讲得都回答不完呢!”

儿子继续沉默地夹菜,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没啥可说的呀。”我没话找话,又问了几个问题。他回答得有气无力,抬头看一眼说,“妈 ,感觉您说这些都是废话呀,我这么大了,知道照顾好自己。”

老母亲一下子语塞。

扪心自问,儿子已经很争气,学校里的事情很少让我操心,几乎没被请过家长,母亲节会写贺卡、买礼物,出去玩耍会微信行程,刚过去的元旦节,还送我精致的女腕表……懂得心疼爸妈,在外面不惹事,在家里很少顶撞我。

但作为跆拳道黑带二段、已经180的大个子、学校健身有了腹肌的高中生,最近却似乎沉默多了,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在拿着笔记本或手机,不是打游戏就是看小说,这正常吗?不正常呀。

那个活泼可爱、扮着鬼脸逗我开心、踮起脚尖与我比个子、滔滔不绝讲趣事的儿子,哪里去了呢?

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二三十年前,我还是农村的一个小丫头片子,无忧无虑地过着贫寒的快乐童年。

有一年春节,母亲带着我们回娘家。母亲娘家的大村子,几百人都是张姓,所以或远或近都是亲戚。母亲有一个童年的小姐妹,我应该喊她凌姨。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读五年级,十二岁左右,又矮又瘦。吃过午饭,姥姥和妗子们七嘴八舌地聊天说笑,凌姨来了,一屋子的人都自觉安静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今生唯一一次见她,但她带来的震撼,足以影响我以后的人生走向。

凌姨一双黑葡萄似的的大眼睛,一头乌黑发亮的长波浪卷发,深蓝色的毛呢大衣,脚上是黑皮鞋短靴,身姿苗条,年轻漂亮。

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河南农村,人们普遍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几乎没有进过理发店,我很少去镇上,连皮鞋都只在电视里见过,凌姨那一身打扮和气派,真是惊为天人。在一屋子土里刨食的女人堆里,更是鹤立鸡群,掩饰不住的娇美与时髦。

她们寒暄了几句,凌姨的黑色大眼睛,就一直打量我,她忽然拉了一条小凳子,坐过来,双手过于亲切地抓住我的手,我很害怕,想要挣脱她的手,初次见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母亲眼睛很快地湿润了,她侧身过来,安慰我不要害怕。一个妗子也凑过来,柔声说,“凌妹,你别吓着孩子。”

凌姨的眼泪忽然大颗地大颗地滚滚而下,她轻轻摩挲着,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带着哭腔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喊我一声妈妈好吗?你喊一声吧!”

屋子里都是大人们,就我一个孩子,我吓得不知所措,迷惑又求救地望着母亲。

大人们似乎都害怕凌姨,她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拉开。凌姨准备出去了,呆呆地走到门口,忽然扭头冲回我身边,半跪着攥住我的双手,“我叫一声薇,你答应好吗?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凌姨哀求的哭声,让屋子里的女人们红了眼眶。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大人哭得那样凄切、卑微,而且是那么一个美丽、富有的女人。

母亲附身在我耳边低语道,“你凌姨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好几年没见到了。”

我楞了一下,模糊明白了一些。凌姨已经哭花了妆,一对黑色的大眼睛,热泪止不住地流,她低声唤我“薇”,我迟疑地答应了一声“哎。”她再喊一声,我又答应了一下。凌姨忽然把我拥入怀中,失声痛哭起来,“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

妗子们怕吓着我,赶快又七手八脚地把我从她怀里拉出来,低声劝慰着。凌姨好像才发觉自己失态了,擦了擦眼泪,轻声恳求我,“你假装喊我一声妈妈吧?就一声好吗?求求你了……”

她渐渐嚎啕大哭起来,一会儿摇着我的双手,一会儿拥抱着我,“薇啊!我的薇啊!!!妈对不起你们啊!可妈也是人啊,没办法啊!……”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拿深蓝色大衣袖子胡乱擦着。

年幼的我,断断续续地听出个大概,也被她弄哭了。隆冬正月,我当时手里正攥着一对棉手套,哭得泪眼模糊,只好用手套来擦鼻涕眼泪,那双手套一会儿就被擦湿了,抬头看时,母亲和妗子们也哭成了泪人儿。


过了一会儿,凌姨白发苍苍的母亲走过来,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说,“你看你,别吓着人家孩子。”

凌姨突然抬头变了神态,恶狠狠地望着她母亲,“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老太太嗫嚅着不敢说话,哭着转身走到门外。

凌姨望着老太太的身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大颗的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着,让人疑惑她到底在笑还是在哭?

妗子们好像见势不妙,赶忙把凌姨连哄带骗地架起来,走出门口,凌姨又回头冲我微笑,“下次,你还来哈,还来……”

那天忘记是怎么回家的,后来听说凌姨的疯病又犯了,家里人看不住,就把送到山西二婚的丈夫身边,见到她新生的孩子,吃药了一段时间,才渐渐好转。


我忍不住打听情况,母亲叹一口气,讲述了原因。原来当年年轻漂亮的凌姨,被她父母包办婚姻,嫁给了几十里外的老实巴交的丈夫,觉得人老实,靠得住。哪知道她前夫是人老实,但打老婆却是外死里打。

在那个很多人重男轻女的年代,凌姨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公公婆婆不待见,家里穷得叮当响,丈夫殴打,邻人欺负。凌姨是个要强的人,常常反抗,却势单力薄。

怀孕第四胎时,因为和邻人起一点小争执,凌姨觉得人家欺负她,想让丈夫帮着讲几句话。哪知道老实窝囊的丈夫在外面不敢吭声,回家却骂她生不出儿子、还惹了邻居,又是一顿暴打,差点把凌姨打死,胎儿也流产了。

倔强的凌姨终于死了心,离婚时却带不走女儿们。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骂她狠心,一个女儿也不给她。

她舍不下亲生亲养的女儿,又不想把命葬送在狠毒的丈夫手中,离婚也无颜面回娘家住,几乎被逼疯掉。

那时候还很封建,父母开始压制不同意女儿离婚,后来看凌姨精神恍恍惚惚,怕出人命,才勉强同意了。

凌姨离婚后,一直病病殃殃的。苍天可怜,命运终于垂青她了。邻村有一位做建筑工地的男人,死了老婆,听说她人漂亮又识字,前来求亲。凌姨总算苦尽甘来,第二任丈夫很疼爱她,把她带到山西做工地。两人齐心协力,女人做会计算账,男人管理工地,又生了一个儿子,生意越做越好,日子越过越红火,不愁吃穿,在当地小有名气。

但凌姨常常牵挂她的女儿们,买了衣服、鞋子,千里遥远偷偷地找人捎回来。前夫恨她,前婆婆把衣物都扔出去,还教唆孙女们,说是凌姨嫌弃家里穷,不要孩子们跑了。

女儿们年龄小,看到别人都有妈妈,而自己没有,又常被奶奶灌输着,都特别恨妈妈,常常学着奶奶的口吻说话,“那个恶毒女人,我们穷死也不会和她讲一句话!”

事情传到凌姨耳朵里,她就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却毫无办法。她的大女儿名字叫薇,和我的年龄一样大,五年级毕业后,就要升中学了。


凑巧的是,那时中学的学校很少,几十个村庄才有一个,而薇所在的村子与我的村子同属一所中学。

凌姨春节返乡,偶然得知,薇和我即将在同一所中学读书,觉得马上可以通过我,得到一点儿她女儿的消息,甚至可能见上一面,她的思念再次痴狂。

我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被安排见面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凌姨,她后来的结局很惨,她的女儿们过得也很悲凄,让人唏嘘不已,这世间有很多事,让人愤怒又无奈。

大半年后的九月,中学开学季,我恰好与凌姨的女儿薇,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我刻意接近她,成为了好友,并试图给她们母女牵线……



(未完待续)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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