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样美丽的女孩一定有一颗剔透的心。她也是渴望向上向善的，只是种种不可控的因素使她沦落至此。如今，我明白了，她希望成为我，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些原因。如果她是我，她就可以和你牵手走在阳光下，并肩作战，幸福到永远。
李东不知道自己伫立了多长时间，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经历了沧海桑田。他的眼里都是朱婷婷，各式各样的朱婷婷。
他现身说法，责备她不争气，她抬起头，对着他哈哈大笑：“你也是19岁？那你比我老多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两人的身份是警察和嫌疑人。
她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眼神孤独却桀骜，反问他：“我不和他们混一起，那和谁混一起？和你吗？”
她紧紧抱住他，想将自己融进他怀里，泪光点点：“我觉得死不是可怕的事。人死了，就尘埃落定，就不会再改变了。我愿意在最相爱的时候死去，那我们的爱情就不会改变了。”
她抱着自考材料，在房间来回走动，嘴巴念念有词，一直到深夜都不肯休息。她说：“我得更努力啊，才配得上这么好的你。”
在审讯室里，面对他的错愕和痛心，她只是流着泪一再说“对不起”。
还有视频里，她与另一个男人的抵死缠绵……
往事一幕又一幕，切近又茫远。
“走吧，犯人很快就回来了。”王胜杰拍拍他肩膀。他受惊似的回过头，蓦然瞥见对方脸上的悲悯，仿佛置身梦中。然而，脖子一阵又一阵的酸痛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带你去吃饭，附近有家餐厅不错。”
“我没有胃口。”
“那……你回去休息下。晚点联系我。”王胜杰不再絮叨。纵使心粗如他，也能感受到李东的心情，从而变得小心翼翼。
“不。你不是说有个小师妹知道她的事？我想见她。”李东急切地说。他已经顾不得这个要求是否合理。
“这个时间点……”王胜杰面露难色，“你不会太累吗？”他听小师妹提过那个女囚，自诩刚硬如铁的他，听着也揪心，何况是李东本人。他实在担心眼前的小伙会撑不住。
“不累。大哥，麻烦你了。”
王胜杰走开走不，掏出手机打电话：“……他情绪不太好，你讲话注意点儿……行，一会儿见。”
风中隐约飘来王胜杰的声音。李东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抽离了身体，在头上某一处浮着。
李东见到了那个小师妹。年纪很轻，不超过25岁，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眼神锐利，显得英气勃勃。
她端凝着李东，感慨：“原来，你是她一直等的人。”
“她提过我？”李东激动起身，桌子被碰得一阵摇晃，他顾不得双腿的疼痛，急切地问道，“她都说了什么？”
“没有具体提过。只是，我知道她在等一个人。”
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下，一段被湮没的往事重新被挖掘。
一晃三四年过去了，我还是清晰地记得那个叫朱婷婷的女囚。
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和另外三个女同事就来到一个监号里。同行的，还有一个轻刑的女犯。我们是来送一个死囚最后一程的。
我们一起把熟睡中的女囚叫醒，然后带她从监室里出来，穿过走廊来到小浴室。因为是死刑犯，为防止意外，洗澡的时候也要戴着刑具。我们非常小心地给她打开手铐。在那个女犯的帮助下，给她脱了上衣。重新铐住后，再打开脚镣脱裤子，最后还要再给她戴好脚镣。
女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身材曲线玲珑丰满，肌肤细腻如玉，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的偏心。她叫朱婷婷，很美的含义，恰如其人。然而，叫这名字的人太多了，又显露了几分俗气。父母文化程度怕是不高吧。
那名轻刑女犯叫女囚坐在浴缸边上，一边自己也脱光了衣服，站在浴缸里帮她洗澡。本来让别人给搓澡是一种享受，但对于现在的朱婷婷来说却是不得已的一件事。因为她带着沉重的刑具，行动不自如。浴毕，朱婷婷开始穿衣服。师姐给她拿来了一个大纸盒。
她打开一看，是自己入狱时存在看守所的东西，有一件刚刚洗过熨平的白衬衫、一个乳白色胸罩、一条白色雷丝内裤、一双白色短袜和一双平底帆布鞋，还有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深色羊毛衫。这意味着她的末日到了。
我们过去，与轻刑女犯一道帮着她穿上衣服。我取出化妆包，细心地帮她化妆。女孩子都爱漂亮，不管她犯过什么错，我都希望她能美美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个花一般的女子，一会儿就要凋零了。她的年纪不比我大多少，人生画卷还未及展开，就要束之高阁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一直沉默不语，精神游离的她总算开了口：“你说，有来生吗？”
“有的吧。”我想，她或许想得到一些安慰。
“不过，有来生可能也没用。你看，上辈子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记得。”她很失望。
“不记得也好，从头开始。下辈子，你一定也是美美的。”
“我们都有自己最想见的人。可是，如果眼睛不长自己身上了，它还会想见那个人吗？还有，我们会为一个人开心，也会为一个人不开心，如果心不在身体里了，遇到那个人，是不是还会这样呢？”
“这个……”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懂她干嘛问这种问题。我求助似的望着师姐们，她们都沉默不语。
之后，我问过师姐，为什么都不与她说话。师姐说，人们总认为死囚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是，当你真正接触他们，你会有很多感伤。有些人，甚至很值得同情。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要让自己难过？不与他们互动，不建立联系，就不会伤心。
“我看过《天龙八部》，游坦之把眼睛给了阿紫，可是那双眼睛，还是带着游坦之的感情。”我不知道她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我猜测，她应该是想要个浪漫的答案吧。果然，她的的神色松弛了，嘴角扬起一缕温暖的笑意。
我很困惑，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快要死了。人死如灯灭。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胜过关心即将到来的死亡。
有人送来了早饭，她勉强吃了一点儿。大约八点，一位师姐看了看表，问朱婷婷：“都准备好了吗？有没有忘掉什么事儿？”朱婷婷身子一晃，挤出一丝笑容说：“那咱们走吧。”
我和一位师姐搀扶下她迈步向外走。一路上，她不时转头看着我，目光明亮而温暖。我甚至感到亲切，我全然忘记她是犯下死罪的人。
我微笑地回望她。她居然红了脸，低声说：“真羡慕你。我真希望自己是你。”
我莫名就掉了泪。相由心生。我相信这样美丽的女孩一定有一颗剔透的心。她也是渴望向上向善的，只是种种不可控的因素使她沦落至此。如今，我明白了，她希望成为我，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些原因。如果她是我，她就可以和你牵手走在阳光下，并肩作战，幸福到永远。
李东感觉心底涌起一股又一股的寒意，冻得他整个人不由地瑟缩起来。一个素昧平生的女警都能感知她的心情。唯有他自己，深深辜负了她，侮辱了这段深情。
“你还好吧？”小师妹一脸惊慌。李东双臂环抱自己，牙齿直打颤。那模样，像极了毒瘾发作的人。
“哎，都叫你说话注意着点儿了。你看你……”王胜杰不由出声责备小师妹。他抖着手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李东手里：“东子，那过去的糟心事，咋不提了，人要向前看。来，哥带你回去休息。”
“不！”李东拨开他的手，杯子掉落在地，水花四溅。他身体前倾，双眼布满血丝，几乎吼叫着说，“告诉我，越详细越好。我要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