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咬紧牙关就可以封住悲伤?那怕你咬破唇舌,鲜血横流,它依然决堤而出。
来到探视室,里面坐着负责该案子的公、检、法三方的办案人员。在这里,法官向朱婷婷宣读了死刑执行令,并办妥了签字、验明正身等手续。她坐在小方凳上,神色沉静,人家问什么便答什么,人家让签什么就签什么。一直乖顺安静的她在最后提了个要求,希望给她提供一张白纸。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人会拒绝一个人最后的要求。
她把纸平摊在桌上,一笔一划在上面写上一行小字。然后,将那行小字撕下来,怯怯地问:“这个,我可以带身上吗?”
其中一名年长的办案人员拿过纸条看了看,点头示意。她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把纸条塞进胸衣里。
手续办理完毕后,两名高大的男警准备绑绳进行捆绑。
出人意料的是男警并没有马上拿来绑绳进行捆绑。他们首先让一旁的师姐把身上穿的深色羊毛衫脱下。一名男警解释道:死刑是采用打前胸的方式。行刑时穿着羊毛衫让执行法警很难准确地瞄准胸部。所以朱婷婷只能穿着衬衫受刑。春寒料峭,穿着衬衫还是很冷的。我担忧地看了看她,她并没什么反应。好像讨论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绑绳首先套进了朱婷婷的脖子,另外一个男警按住了她的双肩,把绳子从脖子背后交叉甩到身前,斜着从腋窝拉到了背后,用力紧了紧,然后又把绑绳在她那两只玉臂缠绕了两圈紧紧捆住,绳体深深嵌入少女纤细的手臂。接着,他把朱婷婷的胳膊曲到了后面,往后背中间合拢,紧接着在她的小臂上捆了几道,她的两只手腕不由自主地被聚到了一起。两人把余绳绕到身前,在前胸交交叉后又甩回身后,熟练地把她的两手腕捆绑起来,打了个死结。她双手被吊了起来,透过薄薄的衬衫,乳白色的胸罩隐约可见。由于绑得过紧,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开始丝丝冒出冷汗。
“这样太紧了,她不舒服。”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出声抗议。
周边的人诧异地看着我,空气静止了,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没关系,很快的。”朱婷婷小声地说。我的心猛然一震,我当然知道“很快的”是什么意思。是啊,很快的,她就无知无觉,红颜枯骨。
弄好一切后,由两名男警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在两名武警战士的押送下,五花大绑的朱婷婷向囚车走去。一名战士打开囚车门,让她上去。或许是因为恐惧,她好几次都没有踏到车上。一名法警拉住她的衣服,另一个法警又用力推一把,这才把她推上囚车。
警报拉响,囚车开动。一路上警笛声大作,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而我的心陡然空了一角。师姐看我满脸是泪,拍拍我的头:“傻样,以后这样的事多着呢。”
“我们可以跟去吗?”我只是想多送她一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奇怪,她与我根本就是萍水相逢。
“跟去?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去。很血腥的,而且,还有医院的车等在一边摘取器官。”
“为什么?”
“她签了器官捐赠协议啊。”
“可是,这不得家属同意吗?”我惊诧不已。她这么年轻就死去了,家里该是多么悲痛欲绝。以中国人的观念,“死无全尸”是最惨的,哪有人同意让自己的孩子捐献遗体的。
“她那家属巴不得呢,根本没打算接受遗体。爸妈各有一个家,她倒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要不,早前家属可以向法院申请会面的。压根儿没人来。”师姐看着囚车远去的方向,感慨,“可能也就是没人管,才会走上这条路。说起来,也是很可怜呢。”
是啊,很可怜。但是,同情是最无用且廉价的感情,我们终究拯救不了他。我们作为警察,惩恶扬善,打击犯罪,但也只是事后弥补,有什么法子,可以从源头上解决罪恶呢?
我一直以为,邪恶和善良是泾渭分明的。邪恶之人才会违法犯罪,可是面对朱婷婷,我疑惑了,她真的邪恶吗?她真的非得走上这条路吗?
小师妹一脸伤感困惑,而李东一直紧闭双唇,捏紧拳头,脸色铁青。望着眼前这两人,王胜杰心突突直跳,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一张嘴,心脏蹦到地上来。平日里去执行任务,不管多危险,他都没这么紧张。
“那张纸条里写的是什么?你看到了吗?”无法描述李东的神色,让人看一眼,都伤了心肺。
“这……”小师妹看着李东,犹豫不决。
“说啊!”李东嘶吼起来。酒馆里的顾客纷纷侧目。“看个屁啊。我媳妇死了,我脸色很好看是吧?”
悲哀与绝望最让人无力,为了对抗这种虚弱感,人们往往会用愤怒去掩饰。
“东子,你冷静点儿。”王胜杰将他按在位置上,又抖着手给他倒了杯热水。
“说!”他像在命令,又像在哀求。
“上面写着‘亲爱的东子’。”当时,她就站在朱婷婷身后,见她一笔一划,刻下的就是这些字。
李东的嘴角奇异地弯起微笑的弧度,双眼却不断地流泻下泪水。他用手捂住双眼,只见他的双唇越抿越紧,然后,有血从唇上溢出。
怎么可能咬紧牙关就可以封住悲伤?那怕你咬破唇舌,鲜血横流,它依然会决堤而出。
“你看看你,讲个差不多就行了,你说这么多干什么?”王胜杰一边埋怨小师妹,一边观察李东的神情。见他满嘴是血,真担心他咬舌自尽。
小师妹也吓地面如土色:“李警官,我确实讲多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别这样,我害怕。”她伸手去拉他手臂。
许久许久,李东才说:“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好。”
“这几年,我一直想见到那个叫东子的人,告诉他,她的心事。”她无奈地挤出一丝笑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好像,这么做了,才算完成她的遗愿。或许,是她说过,她希望是我吧。”
“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最后带给她的温暖。”说完这些,李东起身,踉跄地往外走。王胜杰赶紧跟上去。
“哥,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怕你想不开。你这要竖着来,横着回,我和林铭没法交代。”王胜杰神色凝重地说着这种话,显得特别滑稽。
“不会。你放心。”
“那我远远跟着。你放心,你察觉不到我的存在。”王胜杰再三保证。
李东没再拒绝。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那样在街上晃荡了一夜。可怜了王胜杰,陪着晃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