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美食之煎饼记忆
我小时候随父亲在外上学,当求学路走到尽头,便踏上了工作岗位,总觉得此生与母亲相处时间太短,交集太少。等母亲离开人世,才渐渐意识到,父母与儿女,很多时候,缺的不是交集而是交流。而无论是交集还是交流,总与相伴生活的日子脱不开。
一般人一生中能与父母相伴的,大概只有两个阶段,自己的童年,父母的晚年。前者被岁月忽视,后者被我们忽略,最后空留绵绵遗恨。
我工作以后,虽然离家只有三五里,然而却每每废寝忘食,忙而忘家,母亲便会让同村的学生娃娃给我带一些。我几乎每次都是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搞定所有美食。母亲所带的美食,多半是美饭,孜卷或煎饼。十三年的光阴,母亲托了同村无数的学生为我带饭,我却从没有想过这其中的情谊。
后来,我调离了家乡,偶尔再回家时,时时有小燕羽翼丰满飞离巢穴,老窝里只剩了孤独老燕的悲凉。每次回家,母亲总要做孜卷或煎饼。多年以后,我才领域到,那是母亲表达心意的方式。是母亲款待出嫁女儿的最高礼遇。
母亲离开后,我便再没有享受过那种待遇,也再没有吃过那朴素美味的煎饼。我自己也曾经尝试过去做,然而做出来的口感却是天壤之别。我于是把它归结到使用工具不同。母亲用的是蜂窝煤炉子,我用的是电饼铛。或许,用岁月烹制的食物跟用电气化烹制的食物,从本质上就有不同。于是我又特地找了炉子来,借了摊煎饼的平底锅。如母亲一般地坐在炉子前,烹调岁月一般地铺平面糊,待面糊凝固,用小铲子剥离面饼边缘地带,随后用铲子伸入面饼下,让饼子来个空中翻转一百八十度,平安入锅,再煎另一面。
虽然我曾无数次蹲在母亲身边,看她如何摊煎饼,对于她的操作流程了然于心,然而,当我的一张饼子出锅,我迫不及待地撕下一角,慢慢咀嚼,口感仍旧是天上地下。
我泄气了。
母亲的煎饼与大街上卖的那种煎饼果子从配料,操作到口感更是大相径庭!大街上卖的那种煎饼果子,我且称之为商品煎饼,这种煎饼酥脆掉渣,配以红的火腿黄的鸡蛋绿的蔬菜等多种配饰,甚至还有番茄酱,面酱或奶油,卷起来,咬一口,五味杂陈。然而母亲的煎饼却朴素得很,没有任何配饰,只是靠着那点慢火去煎熬。母亲的煎饼一面是蜂窝眼眼,一面是平整偶有小焦黄,然而却不会掉渣。咬一口,柔软缠绵,幸福入心,如果说商品煎饼是张扬型的,那么母亲的煎饼便是内秀型的,如果说商品煎饼是大家闺秀,那么母亲的煎饼便是小家碧玉,如果说商品煎饼是粗犷的男子,那么母亲的煎饼便是温柔的女子。
或许,我们的口味就是朴素,就是温柔,就是内敛。这是母亲给予我们的,嵌在骨子里,淌在血管里的口味。
我喜欢守在母亲摊煎饼的炉子旁,看她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张张神奇的煎饼。我更佩服母亲摊煎饼的耐心和自控力,她似乎从来不着急,她也从来不会在未完成全部工作之前尝一口煎饼,每每第一张煎饼出锅,母亲的惯例是要尝一尝调料的轻重,母亲自己从来不尝,她总是让儿女们去尝,问他们口味如何,多年后,我便知道,母亲在意的是儿女的感觉,而不是自己。
我掌握了第一张煎饼的规律后,每每守在母亲身边等候,任哥哥们怎么呼唤我都不离去。然而母亲总要唤所有的儿女都来尝一尝,才决定再加不加调料。哥哥们离开后,我就蹲在母亲身边,摊好的煎饼平整地堆在母亲身旁的篦子上,母亲用自己纺织的松软的粗纹棉布盖着,香气透过粗纹布在房间里弥散。难禁诱惑的我一会儿偷偷撕扯下一小片,像西游记中学人吃饭的孙猴子那般,将那片煎饼高高吊起,然后用了嘴巴去够它,一点一点地去啃它。母亲每见我这个吃相,总要数落我,没个女孩儿样子,等你哥哥们回来再吃。再后来,兄长们成家立业,自立门户,我也为人妇为人母了,每次回家,母亲专为我而作煎饼时,便不再说等哥哥们回来再吃的话了。只说,别一点一点掐着吃,拿大张,就着蒜泥去吃吧。可我已经习惯了蹲母亲身边,揪一角煎饼慢慢吃。
一个煤球炉子,一顶平底锅,一盆面糊,一把油刷子,一枚小铲子,一只小凳子,打发了母亲多少幸福安然的时光。
而我就喜欢围在母亲身边,看她坐在小火炉前,不紧不慢地摊煎饼,仿佛岁月什么的都绕道而行了,那份宁静,祥和,让我感觉到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