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冬总是很长,令人想念温暖。我深以为没有要去怀念的春天,因为她还未来过――高三的某个课间,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
朋友厌恶我年纪轻轻就一副苦大仇深的姿态,狠狠怼到,你能别作了行吗!我也不回呛,在心里也狠狠地叫嚣,你懂个屁!傍晚的阳光打进教室,我们一块趴在课桌上。暖风扬着窗帘,帘角一卷一卷,阳光在课桌上闪烁。
放学回家,木门敞着,母亲在园子里侍弄几颗卷心菜。见我回来,直起腰缓了口气,说,先把羊喂了去。顺势丢过来几把野草,这也喂羊。灶房的桌子上摆着碗浆水,我丢下书包,咕咕灌了几口。酸甜解渴,我知道母亲一定加了很多白糖。
拌好羊的草料,定定看羊伸出舌头在草料中间舔出个小窝,一会便抬起头快速吧唧着嘴。我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盯着羊,喊出了声,妈,晚饭吃什么!
灶房的天窗里已经飘起白烟,院子里薄薄罩住暮色,几棵杏树已变成一团一团的黑影,微风轻轻摇了摇末端的细枝丫。
晚饭过后,母亲窝在沙发里,叫妹妹打点洗脚水。泡了半晌后自说自话,哎呦,这一天脚都肿了。过了一会又让妹妹加了点热水。洗脚盆里哗哗冒着白气。两只苍蝇嗡嗡来回飞着,母亲像是猛的记起了什么似的,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事都丢给我,我这什么命啊!
母亲不经常抱怨,也许只有太过疲惫时才会忧心忡忡。
早点睡,母亲发话了。明天还有一块地等着我呢,说完,母亲问妹妹要了个枕头,叠上另一个呼呼睡去。
黑暗里瞎蜜蜂嗤嗤不停乱叫。十六七岁的心事在夏夜里格外热闹。
二
很多年后我到城里开了一家面馆,一切相安无事。
一天下午,食客稀少,便躺在店外的树荫里,拿根木棍拨弄地上的蚂蚁,一通电话叨扰得人很不爽。
喂!
你,在干什么……一阵沉默后,相恋六年的女友嗡嗡嚼出话来,明天我要去相亲了……你要好好的啊……
这时母亲探过来,喊我干活,我声嘶力竭冲母亲喊去,没见我忙着吗!
我坐在那里脚都要发麻的时候,打杂伙计怯怯凑过来问我,老大,要下班了。
滚,全滚!别收拾,全撂下!立马全滚!
行将黑夜时起身,蚂蚁也回窝了。往店里走,看着乱糟糟的后厨,头皮一紧。没办法,只能一个人慢吞吞收拾残局。正蜗牛一样擦洗着铁勺,母亲突然溜达到后厨,我还以为都走了。
娃娃,别干了,跟妈回家,母亲一脸镇定的看着我。
我手里的铁勺突然重得拎不动,咣噹掉下去,清脆的撞击声触目惊心。
没有,妈,我就想一个人……我想要很安然自若,却不料哇一声扑到母亲怀里号淘大哭。
记得小时候被大孩子抢了糖果我这么哭过,跟奶奶去市里亲戚家,淘气跑出去迷路后这样哭过后,再记不起哪次哭得这样无助而纯粹。
三
一个月前母亲刚出院,这下又住了院。往年只肖一次,整个年份里都很精神的。而每一次入院,恶化的病情都不可逆。母亲越发消瘦,就像莽荒的山顶上枯黄的野草。
那段时光弟弟刚结婚,我一直守在病房。母亲的精神时好时坏,除了一直昏迷,偶尔清醒过来,呆呆的望望我,继而断断续续跟儿子交代所有的琐碎。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母亲总会反复说这句话,然后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后来医生建议我们出院,要我们好好陪陪病人最后的时光。一番商量后母亲也同意了。那天母亲气色很好,甚至能下地走动。住院部的楼下有一个花园,月季娇艳盛放。母亲要下去晒晒太阳。我推了轮椅下去,在盛夏的太阳下母亲的脸上泛着红光。然后在花园旁坐下,听母亲说话。
我拉扯你们几个真的很不容易。我肃穆点着头,不敢直视母亲黄浊的眼睛。
当年真是没办法,你爸又出了事。母亲深喘着气,眼睛里再也流不出眼泪。
妈,别说了,好好缓着。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多听听母亲的话而又不让母亲说话。
你听着,我要你知道。母亲很坚持,又喘了几声。那时候实在没钱了,连面都买不起,该借的都借了个遍,怎么办……你们还要上学报名……我就,母亲又喘了,深深吸了口气,好像一定要攒足气力说完。我就去送了一次包包。
那会约莫听说过,贩毒的都会把毒品叫包包。
我瞪大眼睛,不知是想要喊出来还是哭出来。
母亲艰难又说,那天下午靠那个赚了两千三百块,这才有了面,你们几个的学费,连地里的种子也是这钱买的,妈也只做了那一次。我们后来的生活都是从这笔钱开始的……娃娃呀,那会妈要是出事了你们可怎么办……
阳光烤得我难受,月季仰着头,从来没有躲避。
市二院正对着的黄河,雄浑宽厚,浊浪滚滚,九曲不折,最后安澜于大海。出院那天天气很好,我扶着母亲在月季前拍了张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