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李商隐忽从恶梦中惊醒。
又做了同样的梦,梦中自己幻化为飞鸟,停歇在枝头。
谁知身后有苍鹰来袭,受到惊扰,便腾空一跃,飞入空中。
拼命扑扇翅膀,却觉得浑身无力,怎么飞也飞不动。
前有悬崖,后有天敌,飞不动,也喊不出,只得任凭自己坠落。
那样强烈的坠落感撕扯着他的神经,意识逐渐回到自己身体内。
屋内烛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他一脸愁容,坐立难安,踌躇多时,便手中执笔,写写停停,手停笔落,便转身走向窗边,望月神伤。
案几上的灯光摇曳,宣纸洁白,墨迹未干: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树影婆娑,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当年功名尘与土,情缘纠葛几时休?
大和三年,李商隐13岁,举家迁至洛阳。
他是家中长子,自幼学习诗文,人们都知道他“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擅长诗文的他在这一年,结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贵人——令狐楚。
想科举高中,光有学识还不够,还得有强大的人脉关系,唐代的赶考士子大多都有行卷和干谒的经历,想要功名,时也,命也,运也。
令狐楚既是他的恩师,又是他的伯乐,其子令狐綯也与他交流,开成二年,他终于中举,这一年,李商隐25岁,少年得意。
第二年,令狐楚去世,李商隐料理丧事后不久,又遇到了自己的姻缘。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也对李商隐的才华非常欣赏,并将女儿嫁给了他。
然而,这并不是他平步青云的起点,恰恰成了他人生悲剧的开端。
恩师令狐楚和其子令狐綯一生致力于牛党与李党的斗争,属于“牛党”,而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的成员。他成为了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令狐和王家互轧,一面是恩师,一面是妻家兼东家,自己两面不是人。
这样的政治尴尬,让他的半生都是在两党间的排挤中漂泊不定,而打压他最重的就是昔日交游的好兄弟令狐綯。 令狐綯恨他恩师去世没多久就转投他门,王家也因为李商隐曾与令狐楚有昔日情分难以对他充分信任。
空负了一身才华,只得终日叹美人迟暮。
他文字被拘囿,人生也在这宦场中起起伏伏,解释过,挣扎过,妥协过,最终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错失良机,此生再无翻身的可能。
今夜又是一夜叹息,看着这五十弦的锦瑟,追思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忽然惊叹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却无所作为,无所成就,而昔年往事,无论悲喜,一件一件被忆起。
晚唐政坛,牛李党争,历经五朝,共四十年,自己这一生就在党争的倾轧中难以自拔,一直遭到排挤,只能在各藩镇幕府中过着清寒的生活。妻子也在自己三十九时故去,往事一幕幕,如今回想往事,真是极度怀念又十分伤感。
或许曾经也春风得意过吧,但那也不过是庄生一梦,梦醒时分只能哀叹。时运如此,空一场,泪一场,年少的轻狂与傲气,那“欲回天地”的梦想,终究如烟飘散。
昔日旧友如今身居高位,相业方且,是渴望而不可及了,这份误会怕是此生无法化解了,屡次试图解释也得不到回应,只能失魂落魄,唯有认命而已。
人生失意与挫折更是刻骨铭心,就像刀刻一般,伤痛的痕迹很难被岁月风化,这样一份伤感,何人能懂?
这一梦,就是四十六年,这一生宏图难展,悲愤郁结于心,也不能酣畅淋漓地痛斥谁,埋怨谁,只能曲表心事,委婉陈情。
那些曲折的文字,就像他曲折性格,更像这一段曲折的人生。
他的诗,要么就是典故极多,思维跨度大,旁人难以解读,要么就似一团乱麻,意识如流,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提炼出一个主题,只能称作“无题”。
这便是李商隐伟大的创造,他是第一个用诗来描写自己细腻心理的诗人。他成了中国朦胧诗的鼻祖,创造了一种朦胧的诗美意境和意境和含蓄巧妙的表现艺术。
后人说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所以,他的诗才似爱情那般汹涌澎湃,那般怅惘期盼,那般含恨而殷切。
深刻的感情是要等到失去了才会去怀念吗?
不是的,就在当时,已经怅然若失了。
我们并不完全理解诗人到底要说什么。
但是我们可以记住这首诗,
在生活的某一个瞬间,突然一点点心动,悟到了一点点的东西。
ps:《锦瑟》,关于其诗意,历来众说纷纭:有悼亡说、寄托说、恋情说、听瑟曲说、编集自序说、自伤身世说等多种解释,本文赏析诗参考王力在《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2016年第8期的观点整理而来。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一诗出自唐·崔珏《哭李商隐 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