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中信心的萌生(四)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距离中考已有6个年头,当年写在露露卧室墙壁上的李白诗句,深深地印刻在我们一家三口的脑海中。
“走吧”,“好”,女儿放下了所有的复习资料,只拿起一个装着文具的透明塑料袋,回头看了一眼墙壁上她涂上去的跳舞一样的诗句,轻松地与我下楼。驱车至距离考点数百米的地方,我们在一块绿草如茵的草坪边停下来,一起听车载音响里舒缓的乐曲,笑谈着与考试无关的事情。
女儿下车,我在她轻松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调转车身,赶去单位,直至两天的考试全部结束,才去接她。
自信终于在她身上占据了上风,但得来却经历了许多的曲折,令我们难忘。
似乎“分离”与露露有天然的缘分,露露上初中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分离”,这次是一种身份的分离——借读。
借读就是到非学籍学校学习,通俗的讲,就是编外学生。孩子没有想到,编外的身份将给她带来更加强烈的冲击。
这是一所更加炙手可热、趋之若鹜的名校,学生经过严苛的英语综合水平筛选考试,从全市万里挑一,择优产生的,三年学业完成,大部分享有直升著名外国语高中的待遇,无需参加千军万马激烈厮杀的中考。
露露入学的第一天就遭遇了无情的身份提醒:“借读生站起来”,班主任用程序性的口吻说道,“你们要自己去买练习本,学校没有给你们准备……”班主任或无歧视的想法,倒更可能是关心,以便借读生们也能顺利地进入学习。但孩子们听到的却不仅仅是一个通知,声音传到孩子的耳朵里,心里的反应是不会相同的,我不在现场,也不是当事人,但我能感受到那反应,那是一种一紧,一松,一抑,一扬的反应,后一种是“正取生”,前一种是“借读生”。我的推想得到了映证,孩子上大学后,依然牢牢地记得,并数次感慨地说起。
学校是一所好学校,老师敬业,学生向上,校风高雅,但优越的逻辑是疏离,是身份的强化,在管理中,在水平上,更在人们的眼神和心里。正取生拥有天然的“出身”优越感,也有实际的优越理由,他们是从千军万马中挑选出来的,本有优越的资本,自然的,他们更乐意跟“嫡系”们交往,包括娱乐和学习。别小看这交往,它所形成的是校园的主流社交圈,是在无意却强力的宣告着地位。小众的借读生虽未必自觉地认识,却能切实地感知,特别是天生敏感的女生,哪怕他们不一定都是学习上的弱者——人世间所谓的自寻烦恼,根子上都不会是无来由的自寻,可当时我们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常责怪孩子的多事。
初中学习给孩子最大的冲击,是中考前几个月的分班,它也成了促进露露奋力比拼、并获得自信的机缘。
正取生自入学就开始考核,主要按照历次考试成绩确定直升高中的人选,除少数需参加中考外,大部分开始高中部分课程的学习,为将来做预备。于是,学校出现了“直升班”和“中考班”,借读生无论成绩好坏,都是中考班的当然人选。
“天哪,原来这样呀,太伤人了!我们在复习考试,他们从窗前走过,笑着看……”,中考分班那天,露露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大声的连发感慨。
这一天以后,露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突然变得笃定和沉静,在镜子前面的时间减少了,在书桌前面的时间增加了;在电视机前面的笑声变少了,在房间里面的读书声变多了。最突出的表现是我们要常常催促她吃饭,催促她睡觉。
“有戏!”我和妻子相视一笑,于是家庭被喜悦和轻松弥漫。
时间像滑冰一样,畅快地滑到了中考,于是有了我们父女在草坪边的一幕;于是,那所著名外国语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们的家中。
“为什么突然转变?信心怎么产生的?”后来,我们这样问她,她的叙述令我们豁然并默然:首先是分班的刺激和警醒,更重要的是目标一下子明确——参加中考;“优生”们不在身边了,她再一次感受到“鸡头”的骄傲,从成绩上,从老师的目光中。
肯定,真切可感的自我肯定,特别是他人的真切赏识,是可以激发出巨大的能量的。“泥鳅要捧,孩子要哄”,老百姓的话里装着大学理。
但我们为什么在孩子的就学上,没有坚持“鸡头凤尾理论”呢?难道仅仅是借读的学校有寄宿条件,可以为我们在繁忙的工作上腾出时间?还有“正统论”“出身论”对孩子成长的负面影响实际是巨大的,但这后一点我们当时的估计是不足的。
人啊,脱俗难,保持思考的独立性和冷静性更难,在自己也罢,或者我们已经失去了成长的年华,但培育后代却要我们努力修炼,毕竟,后辈还要成长,还有比功课成绩更为重要的东西。
体制外的教训(五)
花儿的成长是一个摇摆的过程,从抽蕊,到含苞,到绽放,人的成长也同,否则绝不是成长。
露露以“正统”的身份,昂首挺胸,步入恢宏、敞亮的校园,嬉笑着与初中原本就熟悉的新同学们交谈。但高一年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她异常的排在了末端,异常导致了老师的第一次家访。原来她不是放松了学习,而是放任了兴趣,放任的代表性地点在学校图书馆。
文学和历史是她的兴趣,特别是她遇到了一位出自名校,且对她欣赏的 “神级别” 历史老师,她便将主要的时间花在了“无选择”的兴趣领域上。午间休息时间是她无拘的畅快时光,她大量地、像模像样地读书,“都读什么书?”“巴金、冰心、余秋雨、仓央嘉措……《明朝那些事儿》《三国志》《曹操》《纳兰词》……”“怎么读?”“站位子,帮助管理员整理图书,做读书笔记”。原来女儿忽视学科的均衡,犯了偏科冒进的大忌,脱离基础教育阶段“全面发展”的轨道了。
学科脱轨,在现行教育体制下是要得到后果的惩罚的,总分排名居后还只是一声提醒性的呵斥。
纠正,再一次的纠正。但难度已经小于过去。她开始正视理科的学习了,成绩曲线也呈现明显的上升。在文科依恋还在不时牵逗的某一时间,高中课程进入了文理分科阶段。
似乎是天设的巧合,初中的中考分班成了她幡然猛醒,大步前进的机缘,高中的文理分科像一双温暖的大手,解开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放她到心仪的明月当空,历史长河。她日渐阳光起来,历史成绩第一,成为她争取的目标,总成绩也多次被老师投放到电子屏幕上,作为家长会“激励”后来者的材料。
变化依然可以从生活上表现出来,特别是进入保送考试准备阶段。就读学校拥有国家赋予的外语类保送生资格,准确地说,具有不参加高考,推荐到高校参加入学考试的资格。孩子在为获得保送资格和考试努力了,家庭也进入“结构调整”状态,妻子做出了专职照顾孩子生活的决定。于是有了可口的正餐,有了适时的夜餐,还有了课间隔着校园围墙递上的点心。
那是一个温馨又令人唏嘘的动人场景:下课铃响,女儿风尘仆仆地快步走向鉄栅的围墙,母亲的目光迅速搜寻到孩子的身影,目光相接,两张面庞同时漾出笑容,简短对话,像是“接头”,接着便是孩子快速而幸福的咀嚼,旁边不时出现同样的一对,或几对。
孩子的面庞红润起来,穿戴和装扮却变得随意,头发在脑后简单地一束,穿起长而阔大的校服,单脚一点,骑上自行车,扭动着身体,向校园驶去,连接耳机的白线在耳畔跳动,听着喜欢的乐曲。
在初中就养成的自制学习计划的习惯仍在继续,并开始编制分类学习笔记,女儿称其为“保送宝典”。晚自习回来还有学习安排,书房的灯光至少亮到一点,以致我们要给她“泼冷水”:“可以了,学习是一生的,不错了!”
踏实、满足、愉快、单纯、心无旁骛、自信,这是孩子那段时间的心境,也是孩子给我们传递的印象。我们想,对学生来说,这已是幸福,且不论教育体制存在的刻板和钳制;对父母而言,则是一份值得欢庆的厚礼;扩及全体人生,如此心境和状态,不也是所有人的心之所向吗?
感谢孩子,感谢老师,也感谢我们自己。
。 考场外的闲话(六)
送孩子参加保送考试是家庭的重大仪式。我们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边的一家酒店住下来,准备第二天的考试。
2012年12月29日,一个令人印象很深刻的夜晚,孩子关闭房间窗帘时发现屋顶变成了朦胧的白色,“下雪了!”孩子惊呼。南方的孩子少有遇雪的经验,我和妻子在心里一阵欣喜,“这个时候下雪?或者是祥兆吧?”
前夜的雪下得很长,很大,校园处处银装素裹,但气温也急剧下降,像要烘托考生和家长的紧张。考场外的人们也在合伙制造着寒冷,来自全国16所外国语高中的考生,以及远比考生更多的家长像聚会一样,此一簇,彼一群的站在考场大楼前花白的空地上,南腔北调地交谈,或是目光茫然的伫立,期间还有显然是爷爷奶奶辈的老人。
“必须想法子转移孩子的注意力”,我以职业的经验告诫自己,于是刻意地与孩子扯起“今天天气,哈哈”的闲话来,露露似乎很默契地配合,谈些不咸不淡,零零散散的话题,但不久我就感到词穷,不久又发现出题方转移到她一边,且谈笑风生,没有刻意的轻松,似乎我是将要参加考试的人。我既无用,也便真的松快下来。
“当时你紧张吗?”后来我专门问孩子,她脱口答道,“不紧张。”“我已做了充分的准备,没有再想结果的事情。”原来她已经将考试交给过程,而不是结果了。
我想起出发时,在机场候机厅的一幕来:航班晚点,一个多小时的等候时间里,孩子像雕塑一样蜷缩在座椅里,看着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最后的资料”,如入无人,直到广播里传出登机的通知,她才立起身子,脸庞被大厅的暖气烘得通红。是啊,孩子已经将努力用到了极致,她已经将可能的“遗憾和结果”在意识里排除,将未来交给身外的未知,真是羡慕她。
两天的考试结束,31日晚,上海的亲戚为我们接风请客,我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大醉,在回酒店的车上说了许多妻子转述的醉话。分析原因:孩子将努力用到极致,我则将力量用到不剩。
一周后,新年刚到的时候,手机传来高中老师的短信:“已录取”!
。 书海中的独游(七)
火车连续穿行隧道,乘客便有时而敞亮,时而昏暗的感受,成长和人生相同。
家有考生的父母,在孩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都会长气一吐,四体松弛,身怀“革命终于成功”的舒坦,但实际的情形却一定是问题接踵而来。
露露到大学报到学习不久,就发现大学并不是像歌曲描绘的那样,绿柳拂桥,花间晨读,倩影匆匆,相遇颔首,倒是心生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陌生和孤独,思乡日切了。她每天给母亲打电话,没有任何具体的事情,只是想听到母亲的声音,知道家里的琐事。她回忆那时的情形,自认为得了忧郁症,根据是,看书或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毫无先兆,毫无缘由的流下泪来。
千百万离家学习的大学生,孤独而伤郁的只是极少的几个吗?你的孩子属于独立的一类,其安静的表现就是证明吗?可能是,也可能否,只是千万别以为孩子省心和简单,从此了无羁绊,一帆风顺为好。我们是遇到了问题的。
又是图书馆,但地点从中学换到了大学,状态从任性进步到精进——她在老师的指导下,将专业课程做了拓展和深入,目标前是一条明晰的大道,这条大道在心里,在宿舍和图书馆之间。她依然每天给母亲打电话,但语气渐渐发生了变化,反映了心情的愉快,她的一次次的电话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独立求知的画面:
5点50起床,6点30走出宿舍,骑车到学校图书馆,大门还未开启,她在走廊练习口语,8点进入图书馆,在仅有的5张单人书桌前找一张坐下,不久便有固定的另外4位学生将单人座位填满。各自看起计划中的书目。遇到全天无课,或到校内食堂匆匆吃过,立即转回,或者在馆内吃下早上带入的点心,直至下午6点左右离开,如此,已经坚持了整整三年。
随着学业成绩的提高,以及对独立生活的适应,自信也相应提升——“我是一个天才”,孩子半真半假的自语,让我们想起了那个小学的自卑、纠结的孩子,欢喜之时,更多的是欣慰和感叹——成长是一个多么不易,又多么激荡人心的过程,陪伴有多少值得品咂的滋味啊!
成长还在继续,陪伴仍需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