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雪花
一
姑姑呀,这天气多好,咱上地吧,去割点荠菜回来,好包饺子吃。姑姑说,那好,走。我好多年没和姑姑去上过地了。她顺手拿起三轮车上的那个花毛巾,抓起两头,猛力地掸着上面的尘土,速速勒在头上,哈、哈、哈……姑姑,你这还是那个老习惯,老装扮,这都啥年代了?姑姑说,别闹,傻孩子。用毛巾勒头,是咱丰县农民的标志性装束,这样保暖、御寒,还挡灰尘。我赶紧迫不及待地挎上杈头,抓起两把小铁铲,丢进杈头里。开始迈向春天里的田间地头。
我和姑姑一路走,一路笑,一路欣赏着应接不暇的春景。哇,这棵杏树好大,这花开得好炽烈。那些枝枝蔓蔓,漫过低矮的土墙,好像一个强悍的中年男人,凶猛地把胳膊伸展在人们过往的水泥路上。噢,它还有一个伴儿,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树,看吧,多亲切,它俩如一对亲姐弟,你的手拉着我,我的手拉着你。噢,又像一对永不分离的夫妻,互相搀扶着,不离不弃,共度余生,白头到老。
春阳毫不吝啬地照耀着它们,绝不厚此薄彼。柿子树顶上,还有几颗干瘪的柿子,像干僵尸一样,眺望着远方,盼望着它的主人归来。又像是几个放哨的官兵,有一点风吹草动,它们就要把这些事儿告诉给它的主人。
院子里杂草丛生,干草棵子里又有新草添绿。院门朝南,五间堂屋是蓝瓦,腰子墙的老式土房子,有三间屋的屋顶处,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檩条,西屋两间,东屋三间都是红砖垒砌的,都呈半倾斜状态,似乎一股柔风吹来,它们就会瞬间坍塌。过档底是土墙老屋,就一间,宽约三米,柴油机带车厢的车子能顺利通过。屋顶塌了大半个,还有几个褪了颜色的红瓦片,摇摇欲坠。墙角处的几棵一人多高的小槐树,歪斜着身子,正在蓄积着力量,准备发芽。
对这个大大的院子,我充满了好奇,它和周围的新式楼房,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想跨过低矮的土墙,看个究竟。在这时,姑姑扯了扯我的衣角,用意是,快点走吧,有啥看的。
姑姑还是随了我,陪我转到这家的大门口,两扇黑色的木门板,一高一低,铁门锁连着门铁链,锈迹斑斑。所谓的黑色,几乎褪尽,上面有几个干木耳傻傻愣愣地,面目狰狞地看着我。猛然间,我打了一个寒颤。我心里想,这家人可能在外面混好了,乐不思蜀了。院子里果然有一个老拖车,被干藤蔓缠绕着,噢,堂屋的窗棂下,还有一个膝盖高的黄砂缸,想必那是主人用来做咸菜的。可是,一年又一年,它们再也没有等来它们的主人。
二
姑姑在一旁很急躁地对我说:“时间不早了,咱快走吧,妮来。”我压低声音说:“走、走、咱去割荠菜去,姑姑来,你慌里啥,呵、呵呵、呵……”
猛然间,我看到姑姑一脸的凝重。我呢,看到了这样破败的院子,心里感到很失落,很怏怏不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当我想去询问姑姑的时候,姑姑她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脸的苦涩与茫然。于是,她向我仔细地讲述了关于这家人的血腥事儿。
这事儿,得先从这家女儿的父亲身上说起。这个男人,名卫海,身高约1.8米。玉树临风,像一棵葱翠的青松。
1978年隆冬的某一天,这天的天气阴沉,西北风刮的飕飕的,天地之间昏昏暗暗,好像要下雪的节奏。现年23周岁的卫海,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好一阵无聊。他跺了跺脚,顺手扣上了脖子处的那个衣扣。他自言自语道:哎,够人,出去溜溜。
在自己村里溜达,碰到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乡里乡亲,似乎还是打着同样的招呼,治啥去,吃罢饭喽呗。卫海想着去找村东头的小梭子玩玩,嗨,这一下子,来了精气神,连走带跑,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发小梭子的墙头外。
小梭子家里的土墙头低矮,卫海这小子个子高,好像移动在墙头上的高头大马。小梭子这个个子矮小,骨瘦如柴的小伙儿,如一个小精灵,正在帮父亲织着箔,早就发现了卫海。俩人好有默契,都装作互相没看见。他不吭声,卫海也不吭声。两个人只有一米之遥的时候,还是互不说话。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阵傻笑。
卫海不由自主地帮小梭子父子织起了箔,动作还很是娴熟。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三个人边忙活,边谈东说西。不一会儿,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出现在了小梭子家的墙头外,围在脖子里的那条黄围巾格外耀眼。小梭子故意碰了一下卫海的胳膊,努着嘴巴。意思是说这女孩咋样,漂亮吧?卫海装糊涂,轻轻地摇了两下头。
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这个美丽大方的姑娘走到了他们的跟前,先是喊了一声姨父,又喊了一声表哥。卫海一下子知道眼前的这位“黄菠萝” ,是小梭子的表妹,正在堂屋里纺棉的梭子母亲,扯着嗓子喊:“是俺玉子吗?外面冷,快上屋里来吧……”
玉子大声回应道:“姑姑来,不冷,不冷,俺走得急, 身上还有很多汗……”这悠扬的声音从卫海的耳边,拐着弯儿飘进了梭子母亲的耳朵里。卫海似乎不敢正眼看她,只敢咀嚼她的声音,这声音好美啊!如天籁之音,有山间黄鹂的那种清脆,有泉水叮咚的那种不疾不徐,有音乐大师手中的那种琴韵……嗨呀,要多美,就有多美!
不知是什么时候,卫海瞥了她一眼,哇,这个“侧颜杀”了得?鼻梁坚挺,嘴角翘扬,腮骨清晰,肤色红润,那个黄围巾之下,一定是一个修长的嫩白脖颈。卫海不敢再往下想,他抑制住狂奔的思潮,让其风平浪静。
玉子这个年方二十的大姑娘,娉婷袅娜,风姿绰约。如正午池塘中那一朵开放的正炽烈的大莲花,黄彤彤的,娇艳艳的。上面还停留着一只花蝴蝶,哇,还有几只蜻蜓正在向它赶来,这简直是美得不可方物。
玉子肤白貌美,尽管穿着朴素,那骨子之中的美,那脸上洋溢着的自信,那滑嫩的皮肤,是遮挡不住的。究竟花落谁家,究竟该进谁家的门,该擦哪家的灶台,这是她能把握得住的吗?
玉子这人特机灵,她从卫海那特殊的表情里感觉出了不一样。她也忍不住多看了卫海几眼。猛然间,心跳加速,脸蛋红红的,一阵发烫。扭身跑向了堂屋。
眼看着天快黑了,梭子母亲丢下手中的活,慌忙跑到锅屋里做饭。玉子坐在她姨坐过的那个草垫子上,开始娴熟地纺起棉来,那动作拿捏得当,娴熟地如同老师傅。
梭子家里刚刚杀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梭子母亲半下午时就用大锅熬煮好了,打算再烙几个饼子就开饭。
梭子对卫海说:“嗨呀,海子,你真有福,俺家半年都没见腥气了,这不,咋叫你赶上了,哈哈……”卫海说:“我又不吃你家的鸡,你们吃吧,你多补补,你看你瘦得,嘿嘿、嘿嘿、嘿……”
其实,卫海他口是心非。他说啥都得蹭这一顿,只为多看玉子几眼,多与她靠近靠近。梭子看出了卫海的心思,他凑近他的耳朵处说:“海子呀,我这表妹是一等一的人才,读过几年书的,纺棉、织布、做绣花鞋,样样在行……”卫海惊讶又认真地低语道:“谁要娶到她,那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小梭子啧啧地,吸溜着他的小嘴巴。用眼珠子翻了两下天,一副清高,又了不起的样子。
一向本分又忠厚的卫海,鼓起勇气,对小梭子说:“你看,我适合你表妹吗?干脆你就当媒人吧?”小梭子斜着眼看着卫海的脸,用左手拍了拍卫海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行啊!”
吃晚饭时,天已经黑透了。梭子家仅有的三只老母鸡已上槐树休息,那个未织完的箔懒懒散散地,杵在那儿,一声不吭,撒野了一天的风儿,开始收敛它跋扈的脾性,空气中的温度又下降了不少。唯有堂屋里的那盏煤油灯,在努力地绽放着它的光芒。
卫海和玉子,喝鸡汤时,都有点心不在焉。精明的梭子母亲早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她似乎不太看好这对恋人。因为她太了解她的妹妹了,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主儿。只要对方家有钱,哪怕把女儿嫁给一个糟老头也行。对方长得好,有何用?就卫海这家庭,免谈。
卫海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会用铁锨挖个沟渠之外,别的就是会吃饭了。并且家中的母亲还有一个胳膊残疾,谁家里的闺女嫁过来,不是捡了个祸害。
两个人可谓是一见钟情,但是再美的爱情,终归要回归现实,归结到柴米油盐中来。
三
卫海和玉子两人,自从见过一次面之后,恨不能天天黏在一起,初尝爱情的味道,怎能不想去多咂吧几下。于是,村头的老槐树下,南地里的麦秸垛旁,皎洁的月光下,哪哪都有他两人的身影。玉子偷偷地给卫海做了一双纳底鞋,卫海向同学借了钱,到缝纫店给玉子订制了一件衣裳。两个人无话不谈,无话不说。规划着人生,畅想着未来。就这样,两人相处了一年多,已经到了你非我不娶,我非你不嫁的地步。
玉子的娘,早就知道自己女儿的事,听姐姐(梭子的母亲)讲过这个卫海咋着咋着好。想着,也行。只要闺女喜欢,卫海肯过日子就行。不过,一想到卫海的母亲,一想到他的那穷家破院,又开始迟疑。
玉子的娘,大高个,尽管已四十多岁,身材丰满又圆润,皮肤白皙又爽滑,这哪能像农村妇女。粗又长的麻花辫子,耷拉在脊背上,像一条会游动的水蛇。弯月眉,双眼皮,牙齿洁白整齐,嘴唇略厚,富有弹性。有几分皇宫娘娘的姿态。怪不得玉子那么美,原来她有一位如此美丽的母亲啊,这样的女子,不知得有多少男人惦记?
玉子她腚大腰圆的母亲,就是不生儿子,结婚后的六年间,一连生了五个女儿。邻居们都说这玉子的母亲啊,生个小孩,比母鸡下蛋还容易,腾地一个,腾地一个。其实,玉子的母亲何尝不想多生几个儿子,哪怕一个也好。
玉子的母亲,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几个女儿的身上,尤其把玉子看得更重。她早就在心里盘算着,玉子能嫁个好人家,好来贴补贴补这个家。
在那个还保有老思想,老传统的年代里,没有太多的人进行自由恋爱。卫海和玉子的所作所为,明眼人早就看得个一清二楚。
卫海的娘是个残疾人,驼背弯腰,弱不禁风,头发稀少,耷拉眼角,低垂眉。干起活来磨磨唧唧,一开口说话,嘴角处不断地有唾液溢出。让人觉得无比恶心,但是她能生儿子,专生儿子,一年生一个,连生三个。每个儿子都像她的男人,个个生龙活虎,相貌端正,仪表堂堂。
玉子的娘,从小就教导几个女儿,女孩子吗?要洁身自好,勤劳善良,尊老爱幼。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
一天,玉子的娘去赶集,遇到了隔壁村上的老媒婆。两个人似乎都心中有意,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媒婆,拉着玉子娘的手说:“大妹妹来,你家的那个大妮也不小了,我给她说个媒吧?”玉子的娘喜不自禁,正有其意,咯咯地笑着说:“老姐姐来,也不急,你要知道哪里有个好男孩,你尽管说吧,哈哈、哈、哈……”
时值1980年的暮春,天气开始由先前的温和,变得燥热。卫海和家中的爷爷,父亲,正在忙碌着建房子,干劲十足,得意洋洋。他给家人说:“赶快把房子建起来,把玉子娶进门,生个小孩,让您抱着玩,呵呵、呵、呵……”
春天里的小雨儿下的总是那么的博爱又无私;春天里的小花儿开得总是那么的恣意又大方;春天里的柳条儿总是那么的柔软又妩媚;春天里的河水总是那么的清澈又柔情。到处是一片祥和与安然。
玉子这样落落大方的姑娘,卫海这样血气方刚的大男孩,以及世间所有该谈婚论嫁的男男女女们,哪个不趁着这大好的春天寻求到自己的另一半呢?
初夏的一个午后,玉子、玉子的母亲、还有一群邻家的大婶大娘们,吃过午饭,都凑在一块儿,坐在玉子大门口的槐树棍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拉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玉子,其中的一个黑胖大婶故意说:“玉子她娘,你家这个水灵的大闺女,该打发走了,我看那个隔壁村上的小子不错啊,干脆过了礼吧,俺也好吃颗喜糖……”随后,这位大婶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毛巾在脸前胡乱地挥舞了两下,用舌头舔了两下嘴唇,咳嗽了两声。然后,又开嗓,向周围的几个妇女们,故意透露着一些事儿。玉子娘,半生气半玩笑地对着刚才的那个黑胖妇女说:“你这老娘们,你腚上长眼了吗?你的喉咙里还有嘴头子吗?”
在大家议论正紧时。那个老媒婆出现在了西头的老榆树下,正在和几个老头打着招呼,眼尖的一个妇女,一惊一乍地,嚷嚷着,你们都看看,那个老妈子不是那个媒婆吗?邻家的大爷说:“可不是吗?这老妈子的身体还怪好呢,能大年龄了,还能掂着脚底板子跑着说媒,到了天堂,她得多香性吧?”
几个娘们儿,都是过来人,脸皮儿比榆树皮粗糙,耐刮。看见走路左一摇,东一拐的老媒婆,径直向这边走来,个个都凑前去,你拍一下她的肩,她摸一下她的脸膛,再就是拉一下她的胳膊。
这老媒婆脾性好,任凭这些妇女们瞎闹腾。玉子的娘,心里有底,她知道这老媒婆的来由。赶紧招呼着她进家,玉子她老实巴交的爹,有眼力见儿,赶紧拿起鸡圈旁的那张枣木高板凳让她坐下。又一路小跑到锅屋里,拿起一只碗,到压水井旁清洗了一遍,接着倒上一碗白开水,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老媒婆的手里。老媒婆,用嘴轻啜了一小口,顺手放到了凳子头上。她打量着玉子家的院子,轻叹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说:“闺女她爹,咱这农户人家都这样,能吃饱穿暖就行,嘿嘿、嘿嘿……”说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洋烟,用她那发黄的粗手指来回捋了两下,玉子的爹赶紧跑到锅屋里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嗞地一声划拉着了,用左手捂着,右手轻轻地给她点上。玉子的娘,也拿过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媒婆对面。老媒婆,吸一口烟,嘬一下嘴巴,吐了一个烟圈又一个烟圈。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她娴熟地弹着烟灰。
玉子的娘,心里一阵发急。难道这老媒婆,今天想住下吃俺的鸡?正在她思忖之际,老媒婆终于言归正传。玉子她娘啊,我给你说吧,我给你闺女物色的这个男孩,好得不得了,十里八村里难找,就是您这个村过去的那个村上的,你们都知道的。小孩长得好,家庭好的没法说。玉子的娘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连忙礼貌地接话,那再好不过了。你给俺闺女尽管介绍吧。
老媒婆怀揣着希望地说,这家的光景是这样的。这位男孩今年22岁,比你家玉子大一岁。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俊朗得很,保您一看准中。玉子的娘眯眯笑着,连连点头。呆在堂屋东间的玉子,隔着门帘,听得个一清二楚。她脑海里全部是卫海的样子,希望老媒婆快点走,别在这里瞎说了。
老媒婆,喝一口开水,吸一口烟。左腿架在右腿上,慢慢悠悠,不急不躁。她接着说,这家人过得好,人丁兴旺,家财万贯,这个孩子是弟兄四个中的老三。从清朝时期起,家里就走行医的道路,风湿,铁打损伤,一治一个准。前去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这一说,玉子的爹娘都明白了,两口子喜不自禁,玉子的爹脱口而出,说,好人家,就是俺攀不上这高枝。老媒婆双腿着地,左手拍了一下膝盖,说:“哎呀,别憨,这可不好说,俺看着玉子这妮行,长得好,又心灵手巧的……”
闲聊了两个小时后,老媒婆起身要走,玉子的娘谄媚道:“老姐姐来,吃过饭再走也不急啊,你反正得吃饭啊!”老媒婆说:“不了,时间也不早了,那这事咱就这样说,我这就去男方家里叙话……”
玉子跟在她们的身后,心里如泼了凉水,一直在责问自己,俺的卫海哥哥咋办,不,我今生非他不嫁。穷只是暂时的,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够了。
老媒婆走后,玉子的娘咬牙切齿地对玉子说:“你,再也不要和那个男孩见面,不然,非打断你的腿。”玉子没吭声,缩着脖子回了自己的屋。
从这天起,玉子呆在屋里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她想起和卫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虽没有做出出格的事,但他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不知向她传递了多少温暖。他的那双大眼睛里不知得映出多少个她美丽的倩影……玉子不敢往下想,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卫海。
四
玉子的母亲心知肚明,知道自己的闺女喜欢那个穷小子卫海,家里的弟兄多,他是老大,得照顾小的,娘是个残疾,不行、不行、不行,俺大好的闺女不能嫁个这样的人家,绝对不行。
玉子的娘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有点于心不忍。但是,她是一位害怕了过穷日子的女人。
半夜时分,玉子的母亲到院子里去解手,发现玉子的屋里还点着灯。便径直走了过去,喊开玉子的门,进去语重心长地劝说玉子,说:“闺女,好闺女呀,你和那个卫海又没过礼,又没定亲,没有啥的,不要再和他见面了,以免村上的长舌妇说闲话,这样对你影响不好的……”玉子半眯着眼,没有吭一声。玉子的娘轻轻拍着闺女的被头,打了一个哈欠,疲倦来袭,她轻声地告诉玉子,不急,这个媒婆提的媒成不了,咱再继续介绍别的男孩,一定得说个家庭好点的,没有钱的日子可难过……
卫海天天到约会的老地方去等玉子,可就是没有见到玉子的身影。卫海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他还是痴心妄想,每天都在那里等他,一等等到半夜。玉子的娘怕激起卫海的不满,一天夜里,她前去那个约会的老槐树下,告诉卫海,她去庙里求了一次神,当天夜里那个神就托梦给她,说玉子不能嫁给你,你们不能做夫妻,做了夫妻后,也不能白头到老。卫海喊了一声婶子,有气无力地说:“不,俺不信……”卫海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在地上转了一个圈,悻悻地回了家。
玉子的娘也觉得对不起卫海,但是人要面对现实啊!闺女一旦嫁给一个好人家,她过得好,俺也了了心事,自己也能跟着享享福。
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几天,老媒婆带着那个医药家族的男孩来相亲了。这男孩比老媒婆原来描述的长得要好上几倍。身材挺拔,精气神十足,皮肤略黑,但很滑腻,额头宽阔,眉毛粗黑有型。偏分头,头发乌黑且稠密。妥妥一个阳光大男孩。举手投足间,甚是大方,邻居们都惊呼这男孩长得好,说玉子有福气。
这一天,玉子穿着一身粉红的长褂长裤,犹如一朵刚刚盛开的桃花儿,娇嫩嫩的,稍微一不小心,就能沁出水来。四目相对之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移不开,挪不动了。玉子一脸的羞赧,那个叫山玉的男孩,傻愣了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移开了视线。
玉子的娘,心中暗喜,想着有戏了。老辣有经验的老媒婆,被这场面诧异了,心中的喜浪,一下子翻滚到了囫囵眼,她恣意得很,点燃起一根烟,想着好啊,有大鲤鱼吃了,媒礼钱那是把里攥了,哈哈、哈哈、哈……
尽管俩人没说话,这个亲基本上也定了。
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卫海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事儿。他有一万个心不甘,想着玉子就是专属于他的。到手的蚂蚱,让它蹦了,唉………
他让小梭子通知玉子,想在老槐树下见见她,说一些心里话。小梭子看在发小和好朋友的份上,照办了。
这一夜,是农历的六月十二,月光皎洁,蝈蝈鸣唱,青蛙欢叫,微风阵阵,庄稼地里的清甜味道,时不时地涌向卫海俊朗的脸庞,鼻翼。多好的日子啊!多适合恋人谈情说爱啊!
卫海朝着玉子家的方向不停地张望,可就是不见玉子的身影。他开始变得焦急,愤怒。心里的火气就要从嘴里冒出来。这时,村子里传来鸡打鸣的声音,卫海有了几分困意,靠着老槐树,坐下来,打着蔫儿,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想着玉子的清秀脸庞,他想着玉子那柔软结实的屁股,他想着玉子那凸起的胸部,他想着玉子那一头乌黑的秀发……越想越急,越想越是思念,显然,他是动了真感情。这被甩的滋味好苦好苦!他心乱如麻,他又想到他那残疾的娘,想到自己的家庭状况,怎能和山玉的家相提并论?卫海累了,好累,好累,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倚着那棵老槐树睡着了。直到天蒙蒙亮时,忽感脚上一阵发凉,他猛一激灵,瞪眼一看,原来是一只老蛤蟆背着一只小蛤蟆从他的脚上路过。
他感到浑身疼,扶着地东倒西歪地站起来,穿着拖鞋趔趔趄趄地回了家。发誓再也不稀罕玉子,她就是天仙,也不会再翻眼皮看她一眼。
玉子她在扪心自问,自己也搞不懂这一年多的恋情就这样草草收了场。究竟是被强势的母亲上了金钱的枷锁,还是自己被现实的生活所裹挟?还是自己太见异思迁?她在自己的心里设想了无数个理由,打了无数个问号。
也许是命运早就有安排,你看这名字中,都带有一个玉字。两玉相遇,才是最完美的结合。
五
确定关系之后,山玉家向玉子家送了很多很多的贵重礼品。还给玉子家的所有成员都添了一件新衣裳。在那个拮据的年代,是羡煞了无数人的。玉子的几个闺蜜,都在憧憬着自己的未来。抠着嘴巴做白日梦,扳着脚丫子就想一步登天。
日子如流水,不知不觉间就到了1981年的春天。玉子和山玉二人,在双方父母的祝福下喜结连理。玉子出嫁的那一天,一身红装,银耳坠,银项链,头插红花,描了柳叶眉,涂了鲜红的口红,踩着匀称的小碎步,在一阵轰隆的鞭炮声和有节奏的喇叭声中,坐上了接亲人的自行车。
卫海的这一天,五味杂陈,坐立不安,没有一点祝福,反而更多的是气愤。那么长的日子里,也没有人前来提亲。对于感情他似乎不抱多大的希望,他想到了村上的几个老光棍,没有媳妇,过得还更潇洒一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岂不是更好!
其实,一直都有一个女孩深爱着他。也是挨边村上的,年龄和卫海差不多。只是这个女孩长相不咋样,干活是厉害,织布,做鞋,赛过玉子。身高约一米五,如石磙的身子,走起路来像企鹅,一跩又一跩。头发枯黄,如冬季里坑边上的干草,牙齿如蒜瓣大,且稀少,黄中带黑,嘴角处,有一颗黑痣。和玉子相比,是凤凰碰见了老草鸡。一有人向卫海提起此人,他就觉得无比恶心。想着晚上睡觉时,那不是搂着一个又烂又臭的瞎红芋。
卫海慢慢地变得性情急躁,看见啥烦啥。
那个老媒婆得知此事后,想抓住机会。努力地向卫海物色女孩。发誓非得拿下他这个硬骨头。
卫海起初很排斥她,很恨她,随着时光线的拉长,终于还是被老媒婆的伶牙俐齿所征服。
卫海在想,就玉子那人,娶到家,也得飞走。不怪媒人,不娶到还是好事呢!卫海头上的乌云,慢慢地散开,有了一丝太阳的光线照进来。
快要过年时,在老媒婆的介绍下,终于见到了一个如意一点的姑娘,是村东南五里处的村上的,名如意。这姑娘从小没娘,跟着奶奶长大。现年19岁,只读过几个月的书,识字不多,但会写自己的名字。高挑个,马尾辫,单眼皮,小眼睛,镰刀额头,小嘴唇,好一副楚楚动人,又让人心疼,怜惜的模样。
二人一见面,有点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如意不仅欣赏他的帅,更觉得他厚实的臂膀,是他一生的安全港。卫海看着如意这一双渴望幸福的眼神,清秀的脸庞,莫名地多了几分爱怜与疼惜。
这时,卫海得知玉子产女的消息。他想着,哼,俺也结婚,你那么快当了母亲。俺也快点当爹。
两个月之后,卫海和如意成了婚。婚礼简单,且有点寒酸。但两个人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爱情之河可以浸润掉贫穷,也可以洗涮掉一切生活上的不如意。
一年后,卫海和如意喜得一子。这小孩虎头虎脑,大大的眼睛,红润润的脸蛋。可爱极了!卫海可谓是春风得意,觉得人生前景一片光明。
在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卫海一家三口去赶集,在给孩子买帽子的摊前。真巧,玉子和她的闺女、男人正在挑拣着帽子。玉子大着个如油篓的肚子,每说一句话都气喘吁吁。卫海瞥了她一眼,赶紧拉着如意,抱着孩子离开。玉子装作没看见他们,继续选帽子。
玉子的脸蛋还是那么的白皙俊俏,后脑处绾着一个圆圆的大发髻,显然他被男人滋润的特好。倏然间,一种无名之火又上了心头。再看看自己的媳妇儿,穿的衣服已褪了颜色,并且还是订婚时买的那件衣服。他恨自己没本事,想着要多挣点钱,让家境好一点。
玉子在卫海的心里没有留下半点爱情的残余物,她就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好男儿志在四方,一个小女子完全成为不了他人生路上的羁绊。
回到家,他策划着要干点什么,不能再这样沉沦、堕落下去。他想着搞种植,搞养殖,或者倒卖羊皮。
眼下,正是小草发芽,百花始盛开,百鸟欢唱,鱼儿欢跃的大好春天。他想到了种植西瓜,要赶在麦口里开卖。
有计划,那就立马行动起来。选地,育苗,施肥,栽培,一切都进行的相当顺利。看着几亩地里的西瓜苗儿,每一棵都绿意盎然,卯足了劲儿地生长。卫海一阵窃喜,一股微风吹来,吹得满地里的西瓜苗儿翩翩起舞,卫海的心也随之荡漾开来。
他蹲在田间,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棵毛茸茸的西瓜苗儿,他仿佛看到了满地滚圆滚圆的大西瓜,像一只只小猪崽懒懒洋洋地,静等着主人采摘,他仿若看到了乡亲们大口大口地吃着他种的甜西瓜。绿皮脆裂,红瓤裸露,汁水四溢,蜜甜蜜甜,清清爽爽。他恍若看到了那一沓沓钱票子,吐一口唾液,数几张,再吐一口唾液,再数几张。第一件事,就是给如意置办一身新衣裳。
可是,这一年的天气一反常态。大旱数天,就是不下雨。太阳像个大恶狮子,霸道地吐着热气,地裂的能伸下去大人的手指头,穿着布鞋踩在上面都硌脚。河水被农民们早已抽干,就连家里的压水井也如一个假哭的人挤眼泪似的。
卫海地里的西瓜苗儿,打着蔫儿,几乎在下一秒就能自燃,结出的西瓜崽儿,个个唇干舌燥,苦苦哀求着,好渴,谁给点水喝吧,这叫俺咋活呀?仿若一地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急需母亲供给水分。卫海愁煞不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西瓜孩子”一个个夭折。
此次西瓜种植以失败告终。
玉子家就不一样了,她们家靠行医吃饭,无论天旱天涝,几乎不影响她的收入。
就是在这最遭灾的时候,玉子产下一子,取名福州。一家人的生活比蜜都要甜,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卫海不死心,种西瓜不成,又去干了收羊皮,收乳猪乳羊的小生意,虽没有大的收入,但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日子过得平淡,没病没灾的,卫海也觉满足。
年底,也就是1983年的年关。如意顺利产下一女,取名糖儿。从此,儿女双全,日子安暖。
六
十三年过后,福州和糖儿走进了同一所中学,并且还分在了同一个班里。这一天是1996年的9月1号,蝉声聒噪,天气炎热,一个人光站那里不动,就汗如雨下。
开学的第一件事,学校里的老师指派着学生们割操场上的青草。把操场和校园内的杂草清理完,再准备正式上课。
福州这个男孩子,才13岁,就长到了一米六多,身姿挺拔,朝气蓬勃,面庞俊朗,如一棵冲天生长的白杨树。糖儿这个女孩子,也是13岁,身高一米五多,肌肤白嫩滑腻,身姿纤细,亭亭玉立,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糖儿混在学生群中,蹲在地上努力地割着地上的杂草,汗珠儿顺着脸颊一滴接着一滴的落下,碰到缠绕扎根深的老草棵子,糖儿使出浑身的力气去薅,没过两个小时,她就饥渴难耐,手上也磨出了血泡。福州这男孩也特别卖力,蹲在地上不停地割,不平整的地儿,还顺手用小铲子平了平,好一个极负责任的小男孩。
糖儿和一些女生边说话边割草,福州也和一些陌生的男孩搭上了话,这可都是将来的同班同学啊。小孩子吗?就是这样慢慢地,渐渐地熟络起来的。到了正午时分,太阳的光芒毒辣地照耀着地上的每一寸土地,割成堆的杂草,如同在锅里煎熟了一样,泥土的味儿中,夹杂着浓郁的青草香,这便是炎热的天气中老天最好的厚待了。
班主任担心学生们会中暑,赶紧扯着嗓子喊,同学们,休息会,下午天凉快点时再接着干。同学们个个满手是泥,满脸是汗。老师这一下命令,学生们如同一群小鸡崽,一轰隆群儿地跑向那个学校中央的压水井处,排着队儿洗手,洗脸,有些同学还趁机逮着个凉水喝了个大饱。福州洗过脸,把头发一甩,很多女孩都看到了,都投来了异样的眼神,哇,好帅啊!糖儿也是这样认为。福州这孩子热情,爱助人为乐。他接过同学手中的压水井杆,负责起给每一位学生压水洗手,轮到糖儿时,福州开玩笑似的说:“哎呦,你这手好白啊,呵呵、呵、呵……”糖儿腼腆地笑了笑,撩起一股水,泼在了福州的脸上。福州没有生气,只是相应地笑了笑。
福州和糖儿都选择住校,因为都离家十几里路,学校里有晚自习,自习课之后,再回家,一是耽误学习时间,二是也不安全。
班里排位置的时候,糖儿是第四排,福州是第五排,糖儿坐在福州的前面。糖儿和福州的成绩在班级里都处于中等偏上一点。但是糖儿要比福州的成绩好一点,福州有不会的题目会问糖儿,糖儿也高兴给他讲解。每当班里的孩子看到福州给糖儿讲解题目的时候,他们就瞎起哄,说俩人有恋情关系。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可能也是看爱情剧看得红眼了,懵圈了。脑壳里都多长了几棵野树苗,没事儿的时候就逮着摇晃摇晃,以此来放纵自己的天性。糖儿和福州也觉得无所谓,随同学们咋样说。
到了上初二的时候,糖儿这小姑娘越发出落的漂亮,被大家一致称作学校里的校花。再说,那也是一个共有一千多名学生的大学校。她的美融合着父母的多处优点,家庭条件并不优越的糖儿,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衣服,都自信满满。就连她的几位男老师,都对她宠爱有加,希望她能把成绩搞上去,那就更完美了。
福州这小子,长得也不赖,有军人的风姿与气魄,每次上体育课时,他那潇洒自如的动作,瞬间美煞了无数女同学的眼睛。也许,很多女孩都想和这样的男生交个朋友,多玩几次。
毕竟他家里富裕,经常穿新衣服去学校。那可是当时市面上最时髦的衣服,早自习时,全班的学生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女生也好,男生也罢,都直呼福州,帅、帅、帅……糖儿对着福州总是一脸的眯眯笑。
上初三时,糖儿的母亲生了一场病,做了一个手术,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那一段日子里,懂事的糖儿很是节约。不过,兜里的钱也确实少得可怜。她一天基本就在学校里吃一顿饭,最多两顿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消瘦憔悴了不少,成绩也下降了不少。一天中午,大家都去食堂里吃饭,唯有糖儿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学习。其实,她多想去吃饭,肚子里早就咕噜咕噜叫了。可想,一个正长身体的孩子,她得有多饿。福州好像发现了什么,便问她咋不去吃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没有抬起头看福州一眼,而是无奈地望着窗外,随后,轻轻地摇了两下头。
晚上放学时,糖儿为了填饱肚子,天再黑再冷,她都骑着她的那辆破自行车回家。有时候,轮胎会漏气,有时候,越是骑的急,越是掉链子。这时,也便是她最害怕的时候,因为路上没有一个人,周围寂静得很,没有一个人同行,她鼓起勇气,摸黑把链子上上,胆战心惊的,咬着牙,骑着她那吱扭响,快要散架的二八杠自行车回家。
几天过后,她在学校里实在饿得不行,终于鼓起勇气向福州借了十元钱,到食堂买了份饭狼吞虎咽起来。
福州看到她的钢笔不耐用, 还主动送给她一支新钢笔,糖儿接受了,还郑重其事地对福州说:“谢谢你,等段时间我还给你。”福州甚是大方,不仅说,不用还笔,还主动送给了她一个文具盒。糖儿没有去想别的,接受了。 她感觉福州如同他的哥哥一样照顾她。
一天,卫海发现了闺女的新钢笔和新文具盒,问她是哪里来的。她脱口而出是同学送的,又追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她哼唧着说是男同学。又接着问了许多,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了那个男孩是谁。卫海不是很肯定,便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把糖儿的文具盒甩出了西屋门外,还跟上去,狠狠地跺了几脚。糖儿吓得直打哆嗦,因为她从小长这么大,父亲对她是百依百顺,从不对她发火,她扪心自问,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毕竟是小孩子,学习到了很紧张的阶段,想着不要去想那么多,抓紧时间学习吧。
时间一转悠,就到了毕业季。学生们一边紧张的复习,一边忙着写回忆录,互赠照片。糖儿和福州也不例外。
福州这男孩也许是早熟,他已经喜欢上了糖儿,一天晚自习过后,他约着糖儿到学校中的花园处走走。情不自禁地拉了拉糖儿的手,糖儿没拒绝,也没说什么,因为她也喜欢上了他。这朦胧的爱意,如美丽的烟花绽放,如早晨东方刚升出地平线的红日,让人禁不住多留恋几分!
快要毕业考试时,学校里放了两天假,回家时糖儿把同学的照片都带回了家。一回到家,插上自行车。就迫不及待地拿着照片让父母们看。卫海和如意开心地一张张地翻看着,老说,这小孩一个比一个可爱,这一毕业可能见不了几次面了……翻着翻着一个俊朗,帅气的男孩子,跳跃在了卫海的眼前。好一个似曾相识啊,这个孩子和山玉长得一个模样。卫海瞪大着眼睛,赶紧问糖儿,这男孩哪个庄上的,糖儿说,鲁河的。
卫海由先前的激动转变为平静,一本正经地告诉闺女以后不要理他。糖儿笑嘻嘻地问父亲,咋了,你以为我和他谈恋爱了吗?没有的。卫海没说话,拿着身旁的铁锨直奔往了田间。
一段时日过后,学校里的分数下来了,糖儿和福州都没有考上高中。糖儿有点可惜,只差了四分,福州呢,差了三十多分。但不管怎么样,都进不了高中的大门。
卫海得知糖儿的成绩后,不免叹息与抱怨。他臆想着,要不是那个小子搞鬼,俺闺女考个高中把里攥。一丝气愤涌在了心头。
七
二十一世纪初,打工的热潮在农村翻涌。糖儿在家呆了一年多,心烦意乱,准备选择在2000年的秋天外出。她又一次想到了母亲的身体,最近几年不太好,干不了重活,还一直吃药。从小没娘吃不好,穿不暖,受了不少罪。糖儿想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这个家里的担子。哪怕是分担一点也好!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想啊想。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糖儿和福州私会过多次,一同去赶集,一同去到别的同学家里玩。福州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看了很多本爱情小说。他已把自己沉浸了进去,渴望着自己的爱情也如小说中一样的美丽浪漫,像祥云飘移,像蜜桃般甜蜜。他已无数次把糖儿当成那个妩媚动人的公主,又体贴入微的媳妇儿。
涉世未深的孩子,情窦初开,觉得爱情就是那个魔力器,变出来的东西是美好的。
糖儿乖巧可爱,美丽大方,气质不凡。在学校里是校花,在村上是当之无愧的村花。家里的活她干的得心应手,地里的活也干的利索。耪地,剔苗,打营养钵,逮棉铃虫,开机子耕田,压场,她无所不能,可谓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全能女子。奶奶那个残疾老太婆,糖儿一有好吃的就想到她,夏天时还帮她擦洗身体。糖儿是全村人眼里公认的好孩子。村上的人在田间地头碰到卫海夫妇,总打趣道,你家的这女孩可要看好了。一定得嫁个好人家,千万不能让哪个小子捷足先登祸害掉。一向本分,不善言辞的卫海,哈哈一笑了之。他心想,还用你们这些人操横心。
卫海两口子想着一定要把这闺女看好,嫁个好人家,她自己享福,还能贴补家用。
现年十七周岁的糖儿,如秋日里那个红透的大苹果,如一朵娉婷的火玫瑰。内敛而又张扬。
糖儿打算种上麦子就下江南打工,表姐早就写信告诉她外面有多么多么的繁华,多么多么的令人向往。二十一岁的表姐已外出打工三年,穿的衣服华丽,吃的那些零食,糖儿见都没见过。糖儿在自己的脑子里踅摸寻思着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经过初中三年的朝夕相处,又经过毕业后一年多的往来,福州发觉他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听说糖儿要外出,他急得团团转,赶紧约糖儿去赶集,说了一些心里话,还买了很多东西送给她。
糖儿看着眼前这位英俊富有无限活力的大男孩,她又一次动了芳心。两个人商议着要在南方的城里见面,憧憬着在厂外租一间小房,过过恋人的生活。
糖儿说,她先走。到了后,给福州写信,看看啥情况,一切妥当后,让福州再作外出的打算。
天凉好个秋,收种正当时。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糖儿家和福州家也是如此。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飘逸着玉米,大豆的清香。嗯,这味儿是世间最好的味道,咋闻都闻不够。农民们都沉浸在这丰收的喜悦里无法自拔。
村庄上的柿子黄了,苹果园里的苹果红了,家家户户的墙头上,屋顶上,院落里挂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那红彤彤的高粱穗儿,像卫士一样呆在农家户儿的门两旁。多么和谐,多么温馨的乡村!
糖儿就要出去了,第一次离开家人,离开生养她的热土。福州想在糖儿临走之前送送她,但是他又找不出一个理由去送她。只好趁着月色偷偷地去她家给她说说话。
这天的半下午时,他就在糖儿的家门口转悠。没有勇气直接进糖儿的家门,其实糖儿早就发现了他。出于害羞,腼腆 ,不好意思给父母说这事。
天渐渐地黑了,空气中的凉意渐浓。今日,是农历的九月初九,晚上的月光甚是明亮。福州像做贼一样,把自行车偷偷地放进糖儿家门口的棒子秸垛旁,然后蹲在糖儿家西屋的墙角外。仔细地聆听着糖儿家里的动静。
糖儿母亲拉风箱的声音,糖儿喊他哥哥吃饭的声音,糖儿父亲咳嗽的声音,他都听得个一清二楚。
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渐渐地邻居家里的灯都熄灭了,糖儿家母亲洗锅刷碗的声音,也慢慢地消失了。糖儿的父亲腾地一声,把大门用顶门棍顶上了。打着哈欠,喊着如意去堂屋里休息。能听得见糖儿的哥哥在茅厕里拉了一个尿后,也去屋里睡觉了。猪圈里的小猪崽们趴在老母猪的肚皮上酣睡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安然入睡。
福州蹲在墙头外许久,一刻也不能等了。他瞅准糖儿的西屋门,利索地翻越过约一人高的土墙。蹑手蹑脚地推开糖儿的门,进到屋之后,趁着朦胧的月色。一把抱住了糖儿柔软火热的身体。两个人气喘吁吁,紧张不已。互相紧抱了一会儿,然后俩人并排坐在床边,拉着手,说着悄悄话。猛然间,一只夜鸟在糖儿屋门的门口尖叫了一声。俩人吓得屏住呼吸。越是害怕,卫海越是出来。他已经拉肚子好几天了,吃药也不管用。每天夜里都要起来进大门旁的厕所好几次。他哗啦一下子,很轻松地就解完了一次大手。终于痛快了一点,困意儿足,他提着裤子就往堂屋里晃荡。
直觉,让他感觉到自己的闺女还没睡,感觉屋里有平时没有过的味儿。他边喊着糖儿,边推她的门。糖儿说:“爹,我已经睡下了……”卫海以命令式的口气说:“糖糖,你给我开门,马上……”
福州吓得心砰砰直跳,一时不知所措。他想躲起来,眼睛快速地扫描着昏暗的房间,发现就是没有藏身的地方,想钻进床底,可是床底下满是杂物。怎么办,怎么办,福州急得团团转。干脆就不藏,反正自己没做亏心事。索性他就站在了门旁。
糖儿把门打开,卫海一眼就看见了福州,并且一下子就断定这个男孩子是玉子的儿子,因为他和他的爹长得太像了。卫海的眼中满是煞气,心中气愤不已。他气急败坏地骂糖儿是骚女人,骂福州是个孬杂种。两个孩子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一下。
福州见状,双腿发颤着,灰溜溜地逃离了。
糖儿哇啦大哭了起来,恳切地说:“爹啊,我和他没有啥,是同学,是朋友……”卫海紧了紧裤腰,揉着肚子进了堂屋。这时,如意和糖儿的哥哥明泽都跑过来问咋了,咋了。
卫海说:“去、去、去,都回屋困去……”边走边骂着,这小妮子该死,那个男孩缺德。
福州牵着自行车想回去,忽然,听到糖儿家里又安静如初。他的脚步迟疑了,思想犹豫了。他放下自行车,扒着墙头往糖儿家里看。顺手捡了一个小砖头块,一咬牙,嘿地一声,这个砖头块正好落在了院子中的拖车箱里,他是想试试糖儿的家人是不是都睡着了。卫海躺在屋里的床上,忽听外面腾隆一声。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臭小子没有走。他又想起了多年前的玉子,到了手的蚂蚱,又眼睁睁地让她蹦走。想着她的如意生活,再看看自己的穷家破院。气不打一处来。
他折身起来,点燃了一支烟,闷闷地,慢慢地抽着,慵懒地倚着床头柜。如意问他咋了,说:“肚子难受,天明了去东头诊所拿点药吃吃吧……”卫海听见了,也没作回答。他的思想完全沉浸在当年与玉子在一块儿时的柔情蜜意里。没有了一点困意,反而更加精神了起来。
福州禁不住立马就想和糖儿成婚,尽快霸占她那柔软性感的身体。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思想无比的肮脏,又无比的圣洁。有一种莫名的爱情力量促使着他又一次翻过墙头,又一次撬开了糖儿的门,像一只性情大变的公狼,一下子扑倒在糖儿的床上,糖儿也不拒绝,她想着今生能与这样的美男子同床共枕是一件极美的享乐之事。不过,福州停下了,他觉得那样太粗鲁,这样的行为不雅。他把嘴巴靠近糖儿的耳朵,轻声地告诉糖儿,亲爱的糖儿,你这一走,我实在不舍。糖儿柔声细语地说:“我也不舍,舍不得你……”绵绵柔情似水,情话句句,话不尽我对你的爱与思念!
卫海不知是什么时候早已潜伏在门外,手里拿着捶豆子的大木棍,厉声喝到:“你这个该死的小子,赶快滚出来……”这一次,福州吓坏了,想着毁了。他不敢作声,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卫海火冒三丈,猛地一脚把门踹开,一把揪住福州的衣领,咬着牙地往外拖拽福州。糖儿见状吓得瑟瑟发抖,她哀求着父亲,让他走吧。此时的糖儿泪流成河,满腹后悔。
福州用发颤的声音哀求:“叔来,我不敢了,再也不来找糖儿了,我错了……”卫海一语不发,瞪着眼睛,龇牙咧嘴着,浑身的气愤如大江奔流。心想,你这个臭小子,我当年没有娶到你的娘,如今你这又想来祸害俺的闺女,没门!他猛烈地把福州踹倒在地,咬着牙扬起他手中的大木棍子,狠狠地向福州的身上砸去。明泽和如意闻声,衣服都没顾得穿好,就奔了出来。
一棍子又一棍子,乱棍砸得福州生疼生疼。福州发出痛苦不已的哀嚎,那声音凄厉,如狼嚎,如鬼哭,让人不忍去听。正在睡梦中的邻居们听到了,但不敢过来,因为他们知道,最近几年卫海的脾性极大,搞不好,他会像疯狗一样追打自己。
卫海像一头疯狮子,露出自己的獠牙,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棍子紧接着一棍子,不问地方地打在福州这个孩子的身上。明泽见状还递给他父亲一把大竹扫帚,让父亲继续打,他吆喝着,该打,竟然想祸害我的妹妹。如意想拉卫海,想劝卫海,她吓得只张嘴,而发不出声。直接就蔫在了地上。糖儿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麻雀,整个人瘫软在柿子树下。
福州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卫海拿起碓头又狠狠地砸向福州的胸部。随之,柿子树上的柿子,噼里啪啦的掉落,掉在了福州这孩子的脸上,砸在了他已断裂的腿上。在朦胧的夜色和昏暗的灯光下,模糊地看到满地都是黑乎乎的血水。
这一刻的卫海,如释重负,大快人心。二十多年来的爱恨情仇终于有了一个交代,也有了一个答案。
如意哭诉着,斥责着卫海,卫海呀,为何呢?值得吗?有再大的恨也不能发泄在一个可怜的孩子身上呀?如意浑身发抖着,心疼如刀割,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福州的头部,掏出衣袋里的手帕,疼惜地擦拭着福州的面部。她知道这孩子已气绝身亡,她呼天唤地,泪流成河,双手合十,祈求老天快来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儿。但是,已经回天无力,就算是神仙在此,也会无奈地摇摇头。
明泽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知所措,悲伤至极。他恨自己为何不去拦住父亲,就这样以最暴力的手段,最狠毒的方式结束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不该、不该、万万不该呀……他后悔莫及,痛恨自己太武断。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部。之后,他发呆着,坐在福州的身旁,一动不动。
糖儿直接傻掉,头发凌乱,困在福州的尸体旁,懊悔,疼惜一并而来。感觉天旋地转,夜风如刀尖一样,一下接着一下地刺痛着她的所有神经。
卫海蹲在柿子树下,歪着头,绵软着,一会儿双脚搓地,一会儿抱头痛哭。
之后,几个人像一尊尊雕像似的,一言不发,守在福州的尸体旁,一直到天蒙蒙亮。
如意趔趄着走到堂屋里,拿出一个粗布床单覆盖在福州这个孩子的尸体上。鲜血已凝固,困在血泊中的他,面目全非,嘴巴大张着,眼睛瞪着,牙齿已打落掉四五颗,牙龈里仿佛还有血在渗出。胳膊和腿全部断裂,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筋骨。
杀了人,总难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明泽径直走向大队部的代销点,拨通了报警电话。
天刚大亮,三辆警车就赶到了卫海的大门口。满院子的戾气和血腥味儿,让人不敢张嘴呼吸。整个村子上的人,都带着一份好奇而悲悯的心赶来观看。无一人不骂卫海狠心,都说有此毒手的人,该千刀万剐。舆论不断,村民们的眼泪汩汩流淌。
卫海和明泽父子二人被拷上铐子带走。福州的尸体,连同那个血红的床单一同也被警察带走。
福州的尸体,已经是七散八离。双腿双脚筋骨断裂,尸体可以折叠成一个方块。
从此,玉子痛失爱子。卫海被判处死刑,儿子也难逃牢狱之灾。上辈子人的情债,让下辈子人来还。这是多么惨痛的代价!
人世间,所谓的爱情,应当是美好的,但爱与恨交织在一起时,就演变成了悲剧。你的手拉不上另一个人的手时,那就理性放他走,天涯何处无芳草?失去了的,就不要再追回。一味地沉浸,玫瑰花上也会长出带血的利刃。当你摸向它时,一双暖手,也会变成魔爪。
从那一天起,糖儿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一次,至今未嫁。不过,每年的清明节与情人节,她都要在外地置办一桌子好菜,买上几束红玫瑰,点燃上两根红蜡烛。摆上两双碗筷,边哭泣,边诉说,边亲切地喊着福州的名字,与他对饮一杯酒。每次都喝醉,每次都说太多的对不起。
出了监狱的明泽,一直未娶,也没有人给他做媒。成天浑浑噩噩,百无聊赖,打算孤独终老。在外地,跟着建筑队干点重活,挣点小钱,吊儿郎当,得过且过。
如意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住在过那个院子里。她在西地里,找人建了两间低矮的瓦房。一个人勉强度日,如今的她,身体每况愈下,头发全白,弯腰驼背,见人也不说话,衣服破旧,没一丝精气神。颓废而苟且,恨不得让自己快点死掉。
卫海的那个老院子里,大家都说经常闹鬼。大白天时,有人看到一个英俊的大男孩拿着沙土撒着玩。天一黑,有一个血头血脸的男孩子,坐在柿子树下大口大口地啃柿子。吃一口,吐一口,说这柿子不甜,得加点糖。邻居们说,半夜时分,听到卫海的家里有枪炮声。
就这样,一连数年没人敢从他家门口经过。
如今,猫头鹰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就落在他家的柿子树上冷笑,刺猬、老鼠,野鸟,一股脑儿地聚在他的老宅里娶媳妇,产孩子。
一年又一年,杏树和柿子树越长越大。每一年的麦收时节,杏子树上都挂满又黄又大的杏子。没有人敢摘,一个邻居吃了他树上的一颗杏子,第二天起床时,发觉掉了两颗门牙。没流一滴血,也不觉得疼。每一年的秋末冬初时,都会有成千上万只鸟儿过来抢食柿子。吃过柿子的鸟儿,不过俩小时,准有几只鸟儿,悲鸣着死在柿子树下。
卫海,如果地下有知,他有何感想?
完稿于2023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