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1998年,父亲为全家订阅了一份都市报。父母下班,我和姐姐放学后,报纸就一分为四,大家捧起报纸细细品读,交流看法,乐在其中。
后来,我到临县上高中,由于离学校比较远,往返一趟要100多公里,我只好住校,一个月回家一天。学校所在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但教学质量却在全市名列前茅,甚至出过全省的理科“状元”和“探花”。对农家孩子来说,“知识改变命运”成为入校第一课。学校严格的管理制度、紧张的学习气氛让我一度透不过气来,加之处在叛逆期,与家人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月也不给家里打次电话。
当时,手机还只是摆在少数大商场展柜中的奢侈品,学校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插卡电话机,宿舍没有电话,很长时间听不到我的消息急坏了母亲和家人。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母亲把电话打到他家里,问我的近况。“多久没给家打电话啦?赶快给你母亲回个电话!”班主任最后叮嘱说。我动了恻隐之心,但仍有点不情愿,拖了一天才给家里回了电话。
那时,我正在学海中苦苦挣扎,像一个不会游泳的溺水者盼望着赶快见到陆地,而一波波不断袭来的狂风骤雨让我无暇顾及母亲的感受,对她的感受也始终一无所知。直到十多年后,我为人夫,后又为人父,父亲从河北老家赶到北京为我看孩子。聊起往事,他告诉我,那次,母亲翻出记有班主任电话号码的小本儿,一次次拿起电话又一次次放下,就这样反反复复多次。等拨通电话,她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了老师,孩子让您费心了”,拐弯抹角说了几句,班主任一提到我名字,母亲却突然对着电话哭起来。她怕耽误我学习,更怕损坏我的形象,怕班主任以后对我有看法,对我不好。那段时期,我的叛逆和前途问题时常令母亲半夜醒来,久坐,不肯入睡,叹气之后即泪水涟涟。父亲伤感的语气和眼神令我久久沉默,无言以对。
无涯学海中,最令我头疼的就是作文。它掀起的一道道狂风巨浪把我一次次拍进海里,也不知被呛过多少海水,咸在嘴里,苦在心里,以至于每次语文考试,考卷下发后都不敢看作文题,看一眼就头皮发麻,但它60分的超高分值逼着我咬紧牙关任凭风吹雨打。作文中最令我头疼的又是起标题,题好一半文,那得见真功夫,而好标题永远只存在于其他同学的作文中,我咬坏了多少个圆珠笔头都无济于事,只好草草拟标题,草草行文,草草交卷。
可能是无意中与母亲说起过自己的困惑,也可能是母子连心的心灵感应,每次回家,母亲都会一边为我准备丰盛的饭菜,一边指着书桌旁一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报纸说:“这个月的报纸都给你留好了,有时间就看看吧!”原本回家想松口气的我,不由自主地捧起母亲专门为我“烹饪”的精神食粮,一张张翻看,一篇篇咀嚼,直到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头脑中的“粮仓”充实起来。
夜幕降临了,简单吃过晚饭,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拧开书桌上的台灯,伴着橘黄色的灯光,沉浸于报纸描绘的精彩世界中……许多年过去了,我仍时常想起那洒满房间的橘黄色灯光,它如母亲温暖的双手,呵护着游子疲惫不堪的心,给我温暖,给我力量。
也许是经常读报积累了大量素材,也许是经常读报终于脑洞大开,也许是经常读报让我对作文不再顶礼膜拜、心生畏惧,也许是……总之,在学海的狂风暴雨中苦苦抗争的我,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本两手空空的手里却攥着一条能缚住苍龙的长缨,即使巨浪滔天,也能闲庭信步。高考后,我以作文53分、总分603分的成绩考入武汉市一所军校。
漫漫求学路,忧忧慈母心。看到我求学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母亲和家人喜悦的表情下藏着一份焦虑。而我坐上火车,驶往这个以前只在中国地图上留意过的城市时,不禁庆幸:终于自由了,离家越远越好。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明白,儿女即使走过千山万水,母亲也不曾远离,她始终就在我们身边。
军校,入学即入伍。军校学员既是学生,也是军人。军姿、内务、训练、学习……处处都在比,时时都在拼,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在训练上没有优势,原以为傲的学习成绩也落到中游,激烈的比拼让我有点力不从心,心中的激情在一点点消退,对家人的思念在一点点增加。虽然军校生活更加严格紧张,但训练场上的标语“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打消了我向家人诉苦的念头。
学校放寒假,我回到久违的家中,家人还是熟悉的笑容,饭菜还是熟悉的味道。母亲推门走进我的房间,搬来一摞报纸说:“这些报纸都给你留着呢,看看吧。”我等母亲走后,打开一份几个月前的报纸,蓦然发现,在报纸上面的空白处,有几个用圆珠笔写下的字“给儿子看!”下面一篇文章也被圈出来。这是母亲的笔迹!我心头一颤,攥着报纸却不知该做什么。
许多年过去了,那种感觉仍留在我记忆深处,难以形容。即使后来我翻阅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和成语词典,毕业后进入部队政治机关,每天都与文字打交道,一干就是8年,仍找不出恰当的词语形容当时的感受。
我平复了情绪,一张一张翻看,发现这摞已经留存半年的报纸中,许多都留下母亲的字迹和一篇篇被圈出的文章:“给儿子看”“读读这篇文章”“重点看看这篇”……这些文章有励志类、学习类、健康常识类,等等,有时母亲还会在空白处写下大段大段的“读报体会”和对我的叮嘱。
母亲读报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我曾一次次自问,也曾试图勾勒出当时的场景。它像梦境一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也许她一边看报,一边想起远方的我,能不能吃饱穿暖,是不是与战友团结,有没有受领导批评,能不能早点回家……当时,家里已装了互联网,手机也开始普及,用QQ可以视频聊天,但母亲不会用,我们在军校不让用,这一份份薄薄的报纸,就成为母亲最好的情感寄托。这是当时18岁的我想不到,也想不通的事。大爱无言,母爱无声,大抵如此吧。
渐渐地,我与母亲的交流越来越多,越来越顺畅,母亲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结婚。妻子怀孕后,我因忙于工作,母亲专门从老家赶来帮忙照顾。孩子出生后,妻子的工作也始终繁忙,照顾小生命几乎占去了母亲全部时间。带孩子的时光辛苦又快乐。有时一家人在一起聊天,总感觉母亲有心事,几次想和我说,欲言又止。
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看到妻女已在里屋睡着了,母亲在外屋还没睡。“电视最近老有雪花,你能不能给调调?”母亲突然凑过来轻声说。我对着电视机敲敲这,拍拍那,又鼓捣半天遥控器,怎么都不行。“明天我找人弄一下,早点睡吧。”我刚要起身,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伤感,就又坐了下来。聊了一会儿家常,看到母亲的脸色渐渐暖和起来。
“你们办公室有没有咱家的都市报?”母亲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办公桌上经常放着一摞摞党报党刊、军报军刊和几份北京当地的报纸,但没有母亲要看的都市报。同事里有几个老乡,但没听说他们订过。是啊,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都忙于眼前的工作和生计,又有谁会想起订家乡的报纸呢?
“好像有,我明天找找。”我没有半晌犹豫,答到。我感觉,母亲也许是想家了。她舒了一口气,说:“你明天还要出操,早点歇着吧。”
第二天一上班,我请了假,匆匆赶到邮局,写好地址,付了钱款,订好了报纸。不久,家中即收到报纸。母亲戴上老花镜,双手远远地捧着报纸,一张一张翻看。有时在饭桌上,母亲会突然想起哪天报纸上的新闻,感觉对我们的工作或者孩子的成长有帮助,便撂下碗筷,起身从饭桌旁的一摞报纸中抽出来,展开,读给我和妻听。母亲读得很仔细,我们听得很认真,虽然这些新闻我们早在手机和网上看到。一旁的孩子也停止了哭闹,瞪大眼睛,满脸饭粒地“认真”听。
母亲读着读着,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只是,我已经长高长大,母亲却已青丝变成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