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芽庄海滩回到大叻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半,往往这个时间段大厅里会聚集好多人,讨论明天的行程,结个伴一起玩,今天也是如此。
我望向四周,角落里坐着一个戴着耳机的亚洲姑娘,长得很干净,穿着一件特别朴素的T恤,一件棉质蓝色裙子,耳机是那种很复古的耳机,总感觉在喧闹的地方用两片耳膜把自己跟外界屏蔽开的人,很特别。我看了她一眼,蹭蹭蹭跑上楼。
我住四人间,其中两个法国小伙,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大利老男人。推开浴室,匆匆冲洗了身子,又把沙滩裤洗干净,全部搞定之后,地板上全是细细的沙子,来不及管那么多了,随手从行李箱里抓出最后一件干净的沙滩裤和一件白色T恤,便下了楼。
她还在。
还是我刚进门时的样子,带着复古耳机,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很好看。
我从前台拿了杯免费的果汁,坐在了她对面。
“where?you !Go,Next。”分不清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只好厚着脸皮说出了走遍天下沟通无敌的碎片英语。
“就在这里。”她看了下我的眼睛,镇定地回了我一句国语,听声音,是南方人。
“你是湖南的?”
她笑了笑:“广西。”说完,又将头扭向窗外,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思。窗外是轰轰隆隆的摩托车声,越南男人们收了工,载着一家人回家。
“噢。我在这半个月了,很熟,明天带你玩好不好?”
她惊奇地瞪着我,我也感觉到自己说话太直接,太不给人安全感。
“那个,你不想被打扰就算了。”我端起自己的果汁,也将头扭向窗外。
“明天去哪里?”
就这样,剩下的时间,我都是和她在一起。
2
她叫贾黎黎,从广西坐火车过来的,第一次出国,跟她说话,她总是不冷不热更不笑。虽然答应和我一起出游,但一脸戒备,让我很不爽。
不过我还是像《项塔兰》里的普拉巴克,吧啦吧啦,嘴巴一刻都不停地跟在高冷的贾黎黎身后,把我了解的关于越南的皮毛一点点讲给她(有时候肯定加上了我的杜撰)。
她的行程只有十天,我带她去逛大叻五彩缤纷的露天市场,带她去看到处都是奇怪建筑的疯狂房子,带她去吃越南最正宗却难吃得要死的米线,找一些便宜的法国馆子,一到晚上,啃完面包片后,两人穿人字拖去逛熙熙攘攘的夜市。
贾黎黎的世界不好融入,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我们逛夜市,她也会带那个复古耳机,好想给她摘下来,踩个稀巴烂。可那是她除了小米手机以外唯一值钱的电器,我也就只能想想。
我隐隐约约感觉,贾黎黎好像在刻意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有半点幼稚的举动。比如经过一个水果摊,换作正常的小姑娘,在异地旅行看到长相奇特的水果肯定会兴奋地拿起来询问名字。而她只是看一看,不说话,眼睛里有闪光,也仅仅是闪光。
过了几天,我仍然没有跟贾黎黎混熟,可贾黎黎熟悉了一切之后,只喜欢沿着春香湖散步,然后去大教堂一坐坐到天黑,心情好的话,就陪我逛夜市,心情不好,还是去湖边散步,去大教堂。我一度以为她来越南的目的是想当修女。
“为什么不去其他城市?”
“钱不够。”
“我们晚上摆地摊?”
“你干过?”
“呃,有几次经验……”
“卖什么?”
“T恤。”我指指自己身上穿的这件。
好像总是我在说话,她只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总是去大教堂?”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就有那么多的问题想问上帝吗?”
她不说话了,突然恢复冷冷的表情,好像我是个陌生人,嘴巴紧绷,大步走向前方的大教堂。我摸着头,不知道哪句话惹了她。我跟在她身后,也不敢开口说话,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身。
“对!”她把“对”字说得很气愤,吓坏了没有任何准备的我,“我是有很多问题,很多很多的问题搞不清楚,我不仅想问上帝,我还想问佛祖,你说人活在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同,是历练吗,还是上辈子做的孽吗,还是什么鬼东西……如果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也想问你。可是你不能。上帝不能。佛祖不能。如果上帝真的回答我了,也是我自己在说服我自己……”
她咬着嘴唇,憋着眼泪,说了一大串话。
“你,不好好的么?”
“你有吃的有喝的,你懂个屁,你都不了解我你懂个屁,你走开!”
“贾……你……”我被气得说不出一整句话。
是啊,我不了解眼前的这个姑娘,我只知道她叫贾黎黎,她来自广西博白,攒了两年生活费,刨除来回火车票钱和最省钱的住宿费,她只剩下五百八十块钱。为了多在越南待几天,她每天就啃面包片,除非我请客,绝对不进馆子吃饭,唯一一顿越南米线,也是我请的。
她咬着嘴唇对我说了这么些天来最多的话,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大傻逼,干嘛跟一个姑娘聊得这么热乎。她贾黎黎又不漂亮,长得黑不溜秋的,嘴巴还很大,虽然侧脸看有点像舒淇,但她又不是舒淇。
“对不起。”她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突兀,但语言这种东西,一出口带着刀伤到人就无法挽回。
“你进去吧,我明天回国了。以后有什么想说的……尽管找我。”更多的话我说不出口,也没等她回复我什么,我就转身走了。
回到旅舍,退掉订到15号的房子,买了回大同的飞机票。我要走。
3
这是我在越南的最后一天,其实蛮喜欢这个不太富裕的国家的,姑娘们虽然黑了点,但眼睛大大的很好看,而且女性都有少女的羞赧,就连五六十岁的大妈你盯着她们看,她们也会害羞地抿着嘴笑,像个小姑娘。
最后一天,我又开始一个人逛夜市,我喜欢把自己淹没在人潮中,就像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一样,没有空间感,就没有孤独感,那些不说中国话的黄色四方脸庞,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幸福,虽然他们的幸福和我没有半毛关系。
等我提着一个西瓜回到旅舍,贾黎黎已经从教堂回来了,或许她早就回来了,我不想去想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她还坐在最初的那个角落里,戴着耳机。
看到我进来,她摘下耳机,盯着我看,我知道这是她的表达方式,她想让我过去。
“买西瓜做什么?”
“吃”
“……”
“我可以吃吗?”
“可以啊。”
“等下。”我走到前台,借了把小刀。
“贾黎黎,提着瓜,跟我走。”我冲守着西瓜的贾黎黎挥了挥手,带她来到旅舍附近的一块空地。
西瓜是熟的,很甜,咬一口红色瓜瓤,里面全是夏天的味道。我一使劲,把西瓜籽吐得老远,贾黎黎也学我,憋足劲把西瓜籽吐到远处。有时候她也不那么死板,也蛮可爱的。
“小时候,我们也这么玩。”她第一次对我笑,笑得很真诚。原来她笑起来也像舒淇。
“你都问上帝什么问题了?”
“很多啊。”
“可以跟我说说吗?”
“本来是不想说的。我只把你当成玩十天就散的朋友,可是今天坐在教堂里我想了很久,感觉跟你说一说也无妨了。”
“为什么?”
“反正你要走的嘛。说了你也不认识我。”
“你杀过人?”
“想杀人。”
“……”
越来越觉得,我招惹的这位姑娘很不简单。彼此沉默了几秒钟,她开口说:“你看过性侵幼女的新闻么?”
“啊?……看过。”每天都有这样的新闻,不仅是中国,全世界每天都在发生。
“我就是其中你看过的一个。”她盯着远处我们刚吐的西瓜籽说。
“啊……?”
“我十岁的时候,十岁,我才十岁,那一年就像现在,热,他回家很晚,喝醉了,那一年我才十岁,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白天我还跟邻居的小孩玩……过了那天,我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西瓜在我嘴里,我张着大嘴,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干净朴素的小姑娘,她最多也就二十四五岁吧。
讲完,枯瘦的贾黎黎又咬起了嘴唇。
4
“持续了好几年,还有我的妹妹,她比我小四岁。”
我震惊了,以前只是看新闻,没想到现在我身边看起来如此健全的姑娘,竟然是受害者,而且还有她的妹妹……
“你们从新闻上看到的时候,心里只会震惊,过几天没有人会记得。你们也根本想象不到我和妹妹每天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害怕到晚上,更害怕白天,我害怕在家里,我更害怕去学校,那个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都知道!”她说到这里,用手锤着我们坐的木头桩子,“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伸出手帮我和妹妹,妹妹她十二岁就怀孕了,他给妹妹喂了土医生开的药,妹妹疼得死去活来,死死掐着我的胳膊说‘姐姐,我想死,为什么活下去这么难,我们做错什么啊姐姐,姐姐,你说,我们做错了什么’……她一直问我,我也很想知道我做错什么,为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人生下来就有很多人爱很多人疼,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越南的深夜也是热的,听了贾黎黎的话,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他是?……”
“我叔叔,叔叔收养了我和妹妹。我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我一出生便被仍在厕所旁,有人把我送进了孤儿院,你不知道,底下的孤儿院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你没有钱……有时候是没吃的。”
贾黎黎的脸,很有线条感,特别是难过的时候。我不知道一个人得经历多少,脸上才会被刻出固定的表情与轮廓。
“他在外人面前是个大善人,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八岁的时候他把我领进家,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那时候我特别感激他,感激老天爷,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和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家了。”
贾黎黎深呼了一口气,把刚才的愤怒释放了出来,平静许多。她抬起头,望向天上的月亮,一边晃着腿一边讲,像在回忆,又像在背课文,“他一开始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虽然他挣得不多,但会给我买很多新衣服,药很苦,吃完药他会用大大的手掌塞进我嘴里一颗糖,他脾气很好的,除了喝醉酒的时候,不过一看到他喝醉酒,我就躲到邻居家,第二天他就会去邻居家找我。”
“那次我睡着了,他回来的特别晚……从那之后,我的噩梦开始了,不管他喝没喝酒,都会把我关起了……他对我哭,却还是停不下手……我以为我可以有未来的,可是我永远都不知道,有些人是生下来就没有资格有未来。
“十六岁的时候,我出来打工,住在南宁的地下室,刚稳定下来我就偷偷返回家把妹妹带了出来,可妹妹在南宁待了不到一星期,自己又回到了寨子里。她说她完了,她不想出来。我是不会回去。我还是想要个未来。”
贾黎黎突然笑了笑,扭过头问我:“我可笑吧,都这样了,还想着改变什么。”
我一时组织不出来句子回答她。她又继续说起来,“现在,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我的经历,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个外出打工的平平常常的女孩子,每个月发了工资我把钱打给他,让妹妹继续念书,除了吃饭和房租,省下来的钱我就存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用这笔钱做什么,我就想存着,看着我的钱慢慢变多,我会有安全感。可是当我知道妹妹又怀孕了,她说她想生下来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有举报过他吗?”
“举报?没人管的,说实话,和我一样的女孩子有很多,我们互相瞧不起,这种事情在山区很正常,十五六岁,就是大人了。没有人管你读几年级,没有人管你是否发育,也没有人管你,你的梦想。”
她第一次提到梦想,好像这个词她不该说,好像这个词带着羞辱。
“于是你来了越南?”我问到。
“我另外攒了一些钱,钱这东西很好玩,你给它划分好位置,它就能帮你实现很多东西,比如出走。我每个月会把旅行的钱存到另外一张卡上去,虽然攒的不多,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怕我会回到寨子里,杀了他。”
她已经提到三次“杀”字。
5
“小时候我妹妹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们不一样,她有一只脚是跛的,我把她带出来我以为我们会改变,可她一出门嫌丢人哭着闹着要回寨子,回那个人身边,她说她可以忍受,她说她就快长大了,慢慢就好了,再让她跛着脚走在那么多人面前还不如生活在寨子里,那里的人她都认识……”
“我不知道剩下的该怎么说。”西瓜还剩下一大半,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吃了,她继续说下去。
“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生我的爸妈,你说我该感激还是怨恨?养我的叔叔,你说我该感激还是怨恨?我没有读过很多书,我也不知道该感激还是恨。但我所理解的善良,不是去牺牲自己帮助别人,它不是恩赐啊,而是你别去伤害别人,这样就够了。我宁愿他不要收养我,不要给我造成伤害,这样我或许苦一点,会跟其他孩子抢食吃,会饿肚子,可我是完整的。所以我白天对你说的那些话,感到特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对不起……”她说着就把头埋到了膝盖里,一次一次用头撞击膝盖。
“你别这样贾黎黎!你别这样好不好?!”她还是不停,是不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也这样歇斯底里?“你干嘛这么作践自己!”我怒了,把她的头硬掰了回来。
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我没有帮她擦,也没有安慰她半句,在这沉默的十几分钟里,我想了很多可以安慰或者开导她的话。
比如“你回去可以有很多的路走,你可以用自己攒的钱倒卖衣服,从很小的生意做起,肯定能挣大钱。”比如“人是生下来就很不同,有人生在蜜罐里,有人生在管道里,是,这世界上不负责任的人有很多,干了不负责任的事影响别人一辈子,但生活总归是自己的,自己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不放弃。真的能,不信你试试。上帝给我们的开始确实是不一样,可到最后我们都会死的。或许死法千奇百怪,可是你想想,你愿意继续自怨自艾下去,还是愿意将来遇见心爱的男孩,嫁给他,生个你爱的人的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余力还可以帮帮别人。”
可我觉得这些说辞都是屁话,由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人说出来就是放狗屁,大道理当事人都懂,不需要我灌鸡汤。如果贾黎黎不明白,她早杀了那个人,何必自己跑到越南。
我保持着沉默,贾黎黎坐在我身边哭了好久,她没有来依我的肩膀,我希望将来可以出现一个可以让这个姑娘依肩膀的人。
等她哭声停了,我说。
“吃西瓜,把瓜吃完,我们都不要说话。”
我们真的就没有再说话,吃完西瓜后,回到旅社,那个意大利老男人又是夜不归宿。第二天,我便离开了越南回到大同,我把我在越南买的纪念物放在了舍友的床上,什么都没有留给贾黎黎。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贾黎黎,但这个姑娘却从此住在了我心里,每当夏天来临,吃西瓜的季节,天气一炎热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她侧着脸望向窗外,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笑起来很像舒淇。现在我想告诉贾黎黎(如果她能够看到这篇文章的话),爱比恨的结果要幸福,不是说让你放弃恨去学习耶稣宽恕伤害你的人,如果不想放下的就不要放,不想原谅的就不要原谅。你可以恨下去,但也要狠命的爱自己。
这是我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的道理,我想让贾黎黎知道。或许,她已经知道了吧。
祝好,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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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
每个故事都有原型,已经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
我希望自己写下来,也希望你们给我留言。
喜欢的就点个喜欢吧。
不嫌麻烦的话,就推荐一下吧。
嗯,有什么想说的,请留个言吧。
我会一条条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