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惊魂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不知是激动还是着急,她提前一个小时来到高铁站,把车停靠在高铁站正前方的一条落满花瓣的公路旁。然后,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坐在后座上的母亲,母亲双手放在膝盖上,神情淡然,若有所思。老人虽然八十多岁了,但动作和坐姿,还是那么优雅、端庄。

“弟弟下车还早呢,要不下来活动活动?”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后对母亲说道。

“不活动了,坐在车里等吧。”母亲平静地说,“你做事情总是那么心急,慌里慌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一点沉稳性。他们都不在家。你一个人吃饭不要糊弄,出门注意安全……”母亲的叮嘱带着浓浓的母爱,像极了以前的父亲。

想起父亲,她的心犹如条件反射般被一种挥之即来的哀伤所笼罩。她默默地把手从车窗里伸出去,接住了一片随风而落的粉白色花瓣,还没有等她缩回手臂,花瓣又从手心里飘落到地上。

这时的她,蓦然想起父亲许诺带她回老家看花的情景。每到春天,家乡的杏花遍布整个山野。远看山岭耸峙,翠柏密布。近观山麓绵延,花海簇拥。站在高处极目四望,仿如一张铺开的精美画卷。可就在她期盼成行的日子,父亲却病倒了……

她没有父亲八年了,在这八年的时间内,有多少个生活的瞬间让她心不由己地沉浸在怀念父亲的痛苦中,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在她高兴的时候,在她品尝一道新菜肴的时候,在她看到异乡美景的时候,在她百无聊赖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会想起自己的父亲。特别是在她愁闷苦恼、看不到方向的时候,她对父亲的思念会更加深切。

父亲,对她来说就像一座灯塔,总会在她迷茫无措时,给她照亮前面的路……

正因为她对父亲深深的依赖,才让她在父亲离开后而滋生出一种无法消弭的孤独。尽管她也得到姐弟们的多方关爱,但她知道没有一个人能与父亲相比,无论是在思想上、洞察人心的能力上和为人处世的公平、公正及气度、格局,都与父亲相差甚远。

父亲走后的每一个清明节,她无论身在何地,都会匆匆地赶回家,和家人一起在父亲坟前祭拜一番,以表达缅怀之情。今年,也不例外。

(2)

远在东莞的姐姐及身居北京的弟弟提前半月就和她约定了回归的日子,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期盼姐弟相聚的这一天,她内心里涌现出一抹久别重逢的快乐的同时,对父亲的思念也愈发深重。

在当地上坟,有一个“前三后四”的说法。也就是说,清明前3天,后4天都可以上坟的,唯独当天不去。所以他们像往年一样把祭拜的日期提前了2天,定于本月的3号上午。

在等待的日子里,她开始关心近期的天气预报,不断变化的天气,明显让她感到一丝焦虑。但整个冬天干旱无雨,即便手机上显示出一连串的阴雨天,可那如甘霖般的春雨却始终没有降落。又怎么会在他们约定的那天突然下雨呢?她不止一次的这样自我安慰着。

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她无意间翻看到一则气象局发布的最新消息,消息如下:

“由于冷空气与暖湿气流正面交锋,全省有雨,局部暴雨,气温骤降超过10℃!

受冷空气与暖湿气流共同作用的影响,4月3日8时~4日8时,山东全省将会迎来大范围的降水过程,其中鲁北,鲁西,鲁中,半岛地区以10~25mm的中到大雨天气为主,南部地区以及鲁西南地区,鲁东南地区以25~50mm的大到暴雨天气为主。

据悉,本次降雨将明显缓解我省旱情,改善土壤墒情,有利于春耕和作物生长,同时将降低森林火险等级。”

看到这篇消息后,她的心情顿时沉郁下来。她带着一丝沮丧和无奈把这篇消息发送到家庭群里。姐弟几个原本定于4月3号回家上坟的计划,不得不临时做了改变。

“姐,我把车票改签到2号了,2号早上9点你去高铁站接我,然后咱们直接回家。”

由于弟弟的工作性质,他每次回来总是卡好时间,在规定的时间内,既能把事情做好,又能按时回到岗位。虽然退伍二十多年了,但性格仍带着军人的气质和果断。

3月30号她收到弟弟的信息后,就开始收拾回家要带的东西,然后堆放在客厅的一角,以防到时候漏掉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近段时间精神欠佳,常常把自己淹没在混沌之中。提前做好准备,这让她心里多了一份轻松的感觉。

第二天的下午,她就把所要带的一切物品一趟趟地搬运到车上。东西比较多,是因为4年来她一直身居异地,去年回到家后便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克尽孝道。尽管她不愿让母亲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但母亲要求回家小住几天的心意已定。

这天晚上,她辗转难眠,一些日常小事,一些早已被岁月碾碎的记忆,一些让她纠结于心而不能释怀的莫名的忧虑,一些她在无眠中构思的故事等等,伴随着秋虫般的耳鸣,一股脑地向她袭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犹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操纵的木偶,让混乱的思绪在虚无的空间内肆意游弋。

不去想,不想,不想……

她把手放在额头上,无数次的提醒自己,试图极力屏蔽一切杂念,但那些纷纷扰扰的思绪像洪水般不停地冲击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在杂沓的思绪中无声地挣扎了多久,才得到睡神的眷顾,只知道是手机的闹铃无情地吵醒了她。

(3)

“咚咚。”

她激灵一下子从沉思中醒来,原来是一名警察催促她把车开走。她这才看到前面停放的好多车辆都不见了。

“他快下车了吧?”母亲问道。

“还有十分钟。”她看了看时间回答道。随后她在大路上慢慢地绕了一圈便驶入车站进出口通道。

弟弟身背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脚步稳健而又匆忙地从出站口走来。

母亲看到儿子后,苍老的眼睛里露出一抹欣喜的亮光,布满皱纹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凝视着迎面走来的儿子,声音柔和且带着一丝颤音问:“来到了?”

弟弟一边把背包扔到后座上,一边回答母亲的问话。随后弯腰坐在副驾驶座上,车还没有起步,就开始抱怨为了赶车连早饭也没吃,刚下车肚子就叫唤了。并询问姐姐,能不能先吃点垫垫。

她说,东西都放进后备箱了。一个小时就到家了,到家后在好好吃吧。

弟弟说,看到她发的视频,买了好多烧饼和猪头肉等,那都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她说,怪不得在家里没吃早饭,就是为了多吃一点。

弟弟说,自己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不过在北京还真的买不到这么好吃的烧饼。这次不光想多吃一点,还想带回去一点呢。

母亲默默地听着姐弟俩的对话,堆满皱褶的脸上不时地掠过一抹开心的笑意。

“你们四个都到齐了,就差春了。”一直没说话的母亲,无不遗憾地说道。

“其实现在最想来的就是他了。只不过他实在没有时间。”她接道。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沉默下来时,只听到车窗外车辆引擎的轰鸣声和车轮极速的滚动声。

路边的树枝在金色的阳光下摇曳着娇嫩的叶子,一片片被风扯掉的花瓣,带着一丝终结的凄美在空中飞舞。

“起风了。”母亲忧心地说道。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刮风,因为父亲的墓地就在山林之中。

“我来开吧?”弟弟说。

她没有答应,尽管她眼皮有点涩,好在路程不算远。她不觉加快了速度。

路上的车很多,也许都是像他们一样因为明天有雨而赶着回家的缘故。最讨厌的是在这条国道上,拉煤的大车横冲直撞,有空就钻。每一辆大车从她的车旁轰隆隆地驶过时,她都会本能得心头一紧。她不知道别的小车司机是不是和她一样也有这种恐惧感,但她的这种感觉却非常强烈。

不要跟在大车后面。这是弟弟很早以前就警告过她的话。

她尾随一辆拉煤车好长一段路了,那辆堵在她前面的大车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一直寻找着超过去的机会。但那辆车的司机好像故意挡在她的前面似的,她开快,他也开快,她变道,他也跟着变道。终于在进入一个村子时,她超越了大车。可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感觉自己的爱车不受控制地向着中间的护栏猛力冲去,握在她手中的方向盘形同虚设。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车头笔直地撞到厚实的护栏上,随着巨大的冲击力,车子顺着护栏向前滑行了百米之多。此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车子是怎么调转方向的,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是谁有意抹去了那段惊险的记忆。

“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不知是谁急促地大声喊着。

“快打110,快打122。“

”先叫120,救人要紧。“

很多嘈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声音里有恐惧和愤怒,猜测和叹息。眼前绰绰的人影,形同虚幻。

“你没事吧?”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弟弟抓着她的肩膀惊慌地问,“娘,你怎么样?受伤没有?”他的声音像极了拨弄的琴弦。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被弟弟唤醒了。茫然地左右看了一眼,原来是一群村民像蜜蜂一样围绕在他们四周。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关注过,但这次却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注视着,关心着,担忧着。

她好像猛然反应过来了,急忙阻止人家打120,而是大声叫喊着拨打122。此刻,她心里就一个念头——怎样才能快点回家。

“这是吓傻了。”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的手流血了。”另一个声音告诉她。

她这才看到不知所措的双手的手背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没事,没事。”她一边嘀咕着一边机械地接过弟弟递过来的几张抽纸捂在手上。

“快出来活动活动,看看身上受伤没有。”又一个声音善意地提醒道。

她用劲推了推变了形的挂着碎玻璃的车门,没有推动。

两个中年男人合力才帮她把车门打开,她小心翼翼地从一片碎玻璃中间走出来。与此同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突然从护栏的另一侧跳了过来,他指着大车司机破口大骂,继而怒气冲冲地向对方扑去,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那男人一边厮打,一边不停地说着:“我坐在对面亲眼看着人家超车成功,你却偏偏使坏撞人家,恁妈了个逼的,为什么这么坏……”

围观的村民先是一愣,旋即大声嚷起来:“揍他,揍他,揍死他这个龟孙子,没有人性的人渣。”

随后人们撇下呆滞的她,向大车司机围了过去。她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胆量,用从来没有过的机灵站在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的中间,她一边推拉两人,一边大声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在大路上千万不要动手,也不能动手。”这时从她的驾驶座上爬出来的弟弟,担心她会被人误伤,急忙走上前去对众人劝阻道。

男人们眼中燃烧的怒焰,慢慢熄灭了。

“不能打架。来回的车辆太多了。”她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又补充一句,好像是自言自语。

她这才回过头看向自己的爱车,车头碎了,两扇车门粉碎性骨折,车灯不见踪影,后轱辘掉了,整个车已面目全非。

来往的车辆从此经过,无不放慢速度。有的用手机拍照,有的探出头来看看热闹,有的指指点点。看得出,他们公认为是她的车逆行而造成的车祸。

善良的村民们慢慢散开了,她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那位打抱不平的男人又翻过护栏,坐到对面超市门口的一个小板凳上。他就是坐在那里看到事发经过的吧。

母亲在弟弟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蹲在母亲身边,紧紧地握着母亲那双苍老的颤颤巍巍的手,而后把母亲凌乱的头发捋了捋,抚摸着母亲的脸颊仔细查看。

母亲说,她的头转晕了,继而碰到车门上,手不知道碰到什么地方了,骨节有些疼痛。其余的都没有什么大碍。

她无声地凝视着母亲惊魂未定的眼睛,蓦然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攫住了,如果母亲和一直把自己当成妹妹来疼爱的弟弟,在这次事故中有什么闪失,自己将怎样向父亲交代?

她不敢想,眼泪在她眼眶里溢满、滑落,她仰起头,仰望着虚无的天空。

“我在屋内看电视,猛地一声巨响,把俺的门震得忽地关上了。吓得我一个激灵,跑出来一看,出事了。”一位中年妇人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她当时的情景。

“当时太惊险了,我只有在电视中才看到过这种吓人的场景,没想到……”

“车报废了,人没事,这比什么都好,破财消灾。这是老天爷保佑你们啊!”

“谁说不是呢。更何况是在这个时候,哪有幸免的,即使不死,也得会折断几根肋骨。娘仨没有怎么受伤,这真是你们的福气呦。”

……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围在她们身边的换成了一群七嘴八舌的女人。

不远处,弟弟不知给谁打着电话,也许是给在家等待的姐姐。按时间计算,这个钟点,他们早该到家了。大车司机和弟弟,在不同的时间打了同一个报警电话,可是快两个小时了,却迟迟不见勘探警车的踪影。

一个坐在电动车上的男人说,这不应该啊,公安交警队就在村北,骑车子十分钟就能赶到。

有人插嘴说,今天周末,明天有雨,也许他们都回家了。

如果是在堵车路段,他们一定来得很快。有人带着嘲讽的语气嘟噜着。

来往的行人,呼啸而过的车辆,看到她的爱车的残骸时,无不唏嘘慨叹。也许交警故意让她那辆惨不忍睹的爱车在此多放些时候,好为过往的行人敲响安全驾驶的警钟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女人们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剩下两三个人在一旁窃窃私语。

弟弟在路边转过来转过去,他不时地向交警来的方向张望着。

她更是心急如焚,想象着姐姐在家着急的样子,思考着现已过午还能不能给父亲上坟,继而大脑又一片空白……

一辆警车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那转动的警灯给人一种执行公务的急迫感。

两个年轻的警员带着不可轻视的威严从车上走下来,其中一个要走了她的驾驶证和行车证,而后熟练地展开了一系列的现场勘查:吹气,盘问,拍照,测量等 。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车开走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车是怎么消失的。她木讷地站在路边盯着那一大片撒满残屑的地面出神。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那是一场噩梦,一场只和她的影子相交集的虚无的梦境。她多么想从这个梦里醒来后,自己还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啊!

风越来越大,肆虐地拉扯着她的头发,好似要把她从迷惘中唤醒,那时常出现的孤独再次淹没了她。

“曾仕强老先生在一段视频中曾讲过一段话:凡是碰到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你要感谢老天,老天在帮你忙,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会给每个人机会。是你不会看,让你自己去感悟。”

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继而一只宽厚而又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搭在她柔弱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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