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红2008-12-20 12:51:41
依照我们古老的传说,举凡上吊、溺水、中毒、难产而死者,其鬼魂会在人间飘荡不去,必须找到一个替死者,并让对方以同样的方式死亡,自己的灵魂才能超生。
这种传说,藏着一个深层的逻辑——我必须将我所承受的苦难传递给另一个人,让那个人和我遭受一模一样的苦,那样我才得以安宁。
这种心理,在一切关系中都隐约可见,而在最亲密的关系中尤甚,它也是我们重男轻女的传统之所以一直在继续的重要原因。
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内的女性成员相互为难乃至残杀,这一现象几乎在我们社会中的每一层面都可以看到。
小时候,在我老家河北农村,可以看到无数婆婆为难媳妇的可怕故事。那时候,百事孝为先,大多数媳妇只能忍气吞声,一天天地挨过婆婆的为难,但一旦她们熬成婆婆后,对自己的媳妇一样是很可怕。
2005年开始主持心理专栏后,在我收到的信件中,估计有数以千计的信,是女儿在痛诉妈妈,媳妇在痛诉婆婆。许多故事发生在广东数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地区,其中的故事犹如地狱一般可怕,妈妈对女儿,或婆婆对媳妇的做法,仿佛不是亲人,而是最可怕的仇人。
例如,一位女士刚刚剖腹产,就被婆婆逼着去洗衣服,结果差点死掉,最后虽然活了过来,但身体还是落下了严重的疾病。
这听起来很可怕,但远不是最极端的,毕竟婆婆和媳妇没有血缘关系。最极端的故事是妈妈虐待甚至打死女儿。
女性与女性的战争还体现在三角恋爱中。这种三角关系中,女人很容易仇恨自己的女性竞争对手,但却对男人手下留情,哪怕这场三角恋是这个男人主动挑起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多女人容易为难女人?
“痛苦之身”让女性潜意识报复
美国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当下的力量》提出了一个观点:每个人都有一个痛苦之身,而女性的痛苦之身要比男性严重很多。所谓痛苦之身,也即过去一切痛苦体验在我们身上的储藏。托利认为,一个人的身上所储藏着的痛苦不只是自己这一辈子的,还包含着家族乃至民族的痛苦。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也有类似的意思。
托利认为,女性的痛苦之身之所以远超男人,过去数千年男尊女卑的传统是一个重要原因。在这种传统中,女性的生命价值被贬低,女性被男人支配、压制甚至虐待,女性作为一个妈妈的角色也被蔑视,她们对人类存续的贡献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在很多时候被降格为一个生育工具。并且,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女性必须生育儿子,否则她们的生命价值和家庭地位会进一步受到威胁。
这些传统所带来的一切痛苦,都会储存在女性的痛苦之身中,这引出了各种各样的身体和心理问题,例如痛经、怀孕的痛苦和产后抑郁症,在托利看来,它们不是身体痛苦这么简单,而是女性身体中深藏着的一些痛苦在这些最具有女性特征的活动中被唤起。
对于托利的这一论点,我看到有大量的事例可以支持。我一个朋友M,她前不久想把不到2岁的女儿送去全托,对此,她有很多说法,听上去都是为了女儿好。然而,和她深聊后我发现,她曾在不到2岁的时候失去妈妈。
在我看来,这是M的痛苦之身在驱使着她去制造一个轮回:她失去妈妈的痛苦,在自己女儿的身上重演一遍。
必须指出的是,M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她意识上特别想给女儿幸福,但她的潜意识也即痛苦之身,会使得她忍不住制造这样一个轮回。并且,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她和女儿的关系中,也体现在她的几次恋爱中。我发现,她每次恋爱都是到了不到2年的时候出现一些严重的状况,并最终导致分手。
这就好像是,她在最亲密的关系中不断地追求一个结果:被抛弃或者抛弃别人,以此一遍遍地重复2岁前被妈妈抛弃的痛苦。
依照我的说法,可以说,M的内心中有一个“逃跑的内在的妈妈”和“被抛弃的内在的小女孩”,她不断在她的关系中将这个“被抛弃的内在的小女孩”投射出来,在恋爱关系中,她以这个角色自居,而在和女儿的关系中,她将这个角色投射给自己的女儿。
当然,这是没有觉悟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而当M明白了她在做什么后,她立即决定不将女儿送去全托,而是和女儿更亲密地在一起,并借这个机会认识和化解她童年时被妈妈抛弃的痛苦。
这是正途,也是对待痛苦之身的最佳途径。但更多情况下,很多女性认识不到自己的这个痛苦之身,也认识不到这种投射的可怕,于是她们不断地在自己的生活中制造这样的轮回,令她们一再去伤害她们的女性亲人,尤其是她们的女儿。
进食障碍也与男尊女卑有关
女性有一个相对独特的心理问题:进食障碍。患有这一问题的女子,会有奇特的进食习惯。譬如,有的女子会狂吃东西,一直吃到把嗓子眼都快堵住。但尽管吃这么多,她们却瘦得离奇。因为接下来,她们会把吃掉的东西吐掉,最后都会把胃液和胆汁吐出来。
这一行为,表面上是这个女子和食物有一个病态的关系,但这种病态的关系其实有更深层的东西,它反映的常是这个女子和她最初的食物的病态的关系,而我们每个人最初的食物就是妈妈的乳汁。
一个不太男尊女卑的家族内,女性的价值是基本上被肯定的,这不仅意味着一个妈妈会被尊重,也意味着这个妈妈生下的女儿也会被尊重。这时,这个妈妈就会可能给予自己的女儿很好的爱,而最初这种爱的体现就是,她会很耐心地按照女儿的生理需要而哺乳,并且,当女儿抚摸她的乳房时,她会接受甚至喜欢。
但是,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家族内,首先,一个妈妈的价值会被忽视。在那些最传统的地区,通常一个年轻的妻子的地位是最卑微的,她会被排在长辈、丈夫和晚辈之后。要改变这一地位的最有效办法是生一个儿子,甚至即便生了一个儿子,她的地位仍然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她仍然是家庭中地位最卑微的。长期这样下去,她一方面会对这个家族产生愤怒乃至仇恨,而另一方面,她会恨自己,她恨自己为什么嫁到这个家族,也恨自己的女性角色。
假若这个女子自己的家庭也是男尊女卑的,那么,问题会更严重,这个女子从小就学会了蔑视自己的女性角色,也即她的内心中有一个“被蔑视的内在的小女孩”。
这种被蔑视的感觉是很不好的,而且这种不好还不只是心理问题那么简单,它还会伴随着一系列的身体上的痛苦,也即托利所说的痛苦之身。要化解这一痛苦的话,痛苦之身就会寻找外化的途径,即将自己的“被蔑视的内在的小女孩”投射出去,而不幸的是,她的女儿最容易成为她的投射对象,因为女儿最像她,女儿整日与她形影不离,女儿也貌似是她的痛苦来源之一,毕竟假若这是一个儿子,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于是,在这样的家族内,一个妈妈会蔑视乃至仇恨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个妈妈是难以很好地去给自己的女儿哺乳的。这样一来,这个女孩从小就和妈妈的乳房和乳汁建立了一个病态的关系。她在饥饿时常常得不到吃奶的机会,所以一旦有了吃奶的机会,就会像吸血鬼一样狂吃,但吃撑了以后,她又会恨乳汁和妈妈的乳房,这种爱与恨最终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她与食物的关系上。
“替死鬼心理”或是根源
以上的故事中,是妈妈通过伤害女儿,将自己的内在冲突投射出去,而我收到的读者来信中,都可以看到另一种故事:婆婆对媳妇的可怕伤害。毫不意外的是,那些最可怕的伤害,都发生在广东最重男轻女的几个地区。而这些故事中,是婆婆通过伤害媳妇,而将自己做媳妇时受到的伤害转嫁出去。
这也不仅仅局限在婆婆和媳妇之间。我了解的一个故事中,一位单身妈妈含辛茹苦将一双儿女带大后,还要求儿女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最后令女婿和女儿离婚,也令媳妇和儿子离婚。现在,她又对孙女提出了类似的要求。
这一故事的内在逻辑是,我一直没有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这是痛苦的,但我不面对这一痛苦,我反而美化它,说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不仅我要持有这一逻辑,我也要求你们都和我一样持有这一逻辑。
这种心理,我称之为“替死鬼心理”,并在此前的文章中数次提到。依照传说,一些特殊情况下死亡的人,只能做鬼,不能超生,除非他使得别人以和他一样的方式死去,于是这被他加害的人就成了他的替死鬼。
在这种心理下,被男尊女卑伤害的妈妈,会将这种伤害传递给女儿,被男尊女卑伤害的婆婆,会将这种伤害传递给媳妇。于是,这种可怕的命运一直在一个个家族乃至整个社会中传递。
要打破这种替死鬼心理的轮回,关键是去挑战男尊女卑的传统,同时直面自己内心深处那个“被蔑视的内在的小女孩”。相比起将痛苦投射给弱势的女性亲人而言,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不仅要去挑战家庭环境乃至社会大环境,还要去清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在男尊女卑环境中长大的女子,数十年如一日地承受着这些痛苦,当她们觉得实在不能承受这些痛苦时,她们会选择合理化这些痛苦,即承认男尊女卑是合理的,而她们活该受苦,仅仅因为自己是女人。
所幸的是,现代社会重男轻女的现象已轻了很多,女性想挑战男尊女卑的传统已不是多么难的事情,对很多女性而言,真正的困难不是如何去挑战,而是如何去面对自己内心的痛苦。
然而,在一些最传统的地区,或一些男尊女卑情结仍然很严重的家庭,家庭氛围乃至社会氛围仍是很多女性的枷锁。本报近日报道了深圳一家医院收治的一个女孩,她被严重虐待而医治无效死去,而对她施虐的最大嫌疑人,是她的父母。仔细看这些新闻,可以看到这种女性命运的恶性传递。
一个细节是,这个女孩的奶奶来到儿子家,女孩弄坏了奶奶坐的椅子,结果招致父母的毒打。
这个细节耐人寻味,这让我怀疑,女孩的奶奶和妈妈在虐待女孩时,她们不过是将自己的“被蔑视的内在的小女孩”投射到女孩身上,她们有多么讨厌自己的女性性别,她们有过多少伤害,她们就会把这种讨厌和伤害加害到这个可怜的女孩身上。
女人伤害女人,这真是一种极其可悲的事情,希望这些悲剧能让一些女性警醒,将女性的这种命运的恶性轮回斩断。
这也是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完成的一个使命。
相比之下,男孩被这样对待的时候就少很多,这不仅是因为男孩容易被一个家族所接纳,也因为男孩和妈妈的性别不同,他相对不太容易引起妈妈的投射,即妈妈难以将“被蔑视的内在的小女孩”投射到儿子身上。
进食障碍还有其他许多原因,不同的理论会有一些不同的解释,在我看来,上述的原因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