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5年,我们来相会

2035年的一个清晨有些昏暗。六点的闹钟准时响起,智能窗帘随着悠扬的音乐缓缓拉开,露出氤氲的初冬天空和来来往往的浮空巴士。智能家政机器人推门进来,用温柔的声音说:“主人,该起床了,今天是12月23日,天气阴,气温……”而我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死了。

我吗,并没有感到很担忧。毕竟我已经死了。可我为什么还在这里看着发生的一切呢?我一边看着机器人在帮我掀开被子的时候把我像煎饼一样翻来翻去,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幸好,它智能到在短短三分钟内就发现我已经死了,于是帮我叫了急救服务。

等到医护人员从窗外进来的时候,我看上去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过他们依旧把我抬上救护(飞)车,接上一堆仪器,时不时电我两下。我也满怀希望地看着我的身体一下下的抽搐,像中学生物课上被接上电极的青蛙腿。

可惜我终究是没有被救活。我的身体先被冷冻起来,以便后续操作。所谓后续操作就是把我的脑子拿出来,用我搞不懂的高科技抢救一下,然后塞进机械身体里。如果运气够好,我就复活了。至于哲学伦理之类的问题,也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看着我的脑子被拿出来,我的头有点幻痛。正是因为这种感觉,我才从来没有吃过脑子。不过,此时看着我的脑子却让我想起几天前吃的肥肠。按照“结构与功能相对应”的观点,说不定脑子本来就不是用来装什么干净的东西的。

总之,经过这样那样的操作,我被复活了。医生带我去照镜子,顺便观察我的恢复状态。他和我说我应该能看见我死掉那时候的画面,因为他们把监控视频导进了我的脑子(或者是硬盘?我也不清楚)里。我对着镜子好奇地摸着自己的脸,然后问:

“能不能把我的脸换成美少女的?”

医生说:“可以。”然后好奇地问:“为什么?”(显然,他怀疑我是LGBTQIA+)

“因为这个世界总是对美少女更加宽容。”我说。


医生很快给我装上了一张新脸。他说我的机械身体是按照中性标准设计的,只换脸就可以了——不过,假发换成了长的。但是在换脸之前,医生给我拿来了一个平板。

“这是啥?”我问。医生说现在人们整容和换脸太容易了,所以国家规定要改长相的话需要摇号抽脸——一年限制两次。

“你放心吧。”医生对我说:“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保证悄悄给你改好看点。”

我和医生可以说是有过命的交情。我俩是高中同学,也是大学同学(虽然并不是一个专业)。作为医学专业生,毕业后他自然当了医生。不知道他学医是不是为了响应他父母的号召或期待——他姓伊,他爸叫伊一,或许是出于报复,又或许是单纯抱着对孩子的期望,他父母给他起名叫伊升。我还记着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就被迫使用了我多年不用的安慰人技巧。因为我不合时宜地问了他叫什么名字,然后第一次回答他“啊?”,第二次回答他“哈哈”。

毕业几年后有一次我去找他看病,正巧遇见一个陌生女人拿着刀,正要去砍他,神色几近癫狂。我立刻回想起我刷到的那些“面对歹徒该怎么办”的文章和视频,一边大叫着一边冲了上去。那个女人在刺了我两下之后吓得把刀扔了,说明我看的教程的确有用。我一直叫到她跑远为止,防止她贼心不死又杀回来。叫着叫着,我反正是快死了。这么说也许不一定准确,但我确实很快就叫不动了。

不幸的是,那时候还没有把人装罐然后复活的技术。幸运的是,我不仅没有被电得像青蛙一样,而且没多久就被治好了。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我听伊升说,那个要捅他的女人也是我们当初的高中同学,叫林淼。她儿子在伊升那的外科做手术,结果碰上机器故障。我本来以为她儿子死了,不过伊升说她儿子只是一把双手同时举过头顶就大小便失禁。其实这毛病不是不能治,但还没来得及治,林淼就发疯了。捅完我被抓后她被诊断出精神问题,治好之后去坐牢了。不过,貌似也不用坐太久。我并不恨她,因为我是见义勇为,医药费全部报销。但我暗笑她的迂——机器出故障了,砍人干什么?应该砍机器才对。

因此我勉强算是救了伊升一命,虽然我不救他也死不了。从那以后,他就很感激我,常常给我各种帮助,就比如现在。我估计他给我的脸调得挺好看的,因为他此时正盯着我的脸左瞧右看,时不时小声夸自己技艺高超。

我突然想起来,我现在还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于是我问了问伊升,结果他还没开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坏了,”我心想,“我死得很搞笑。”

“你……额,你昨天喝多了,然后……根据现场状况来看,就是……”

“你还是直接说吧。”

“你在和家政机器人摔跤的时候把自己压死了。”

真是*了。还好,这个死法比我想象的最搞笑的死法好上一点。

“不对啊,我在记忆里看到的画面不是这样啊?”我突然发现疑点,据理力争,提出怀疑,试图证明我的清白。

“哦,那是因为我们帮你做了点艺术化处理,毕竟不希望你看见自己死的太难看。而且,你死的有点久,部分记忆已经没法还原,只能给你润色一下了。”

乍一听好像还挺人性化,不过仔细想想简直是毛骨悚然。他们给我的记忆“润色了一下”,那难道不是代表他们把我的记忆都看遍了吗?想到这里,我大惊失色(表现为脸的饱和度急剧降低)。

伊升大概从饱和度的变化中看出了我的担心,笑着和我说:“你放心,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你记忆的具体内容我们一点都没看,除了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主要是为了搞明白你怎么死的。”说到这里,他又嘟囔了一句:“虽然看了也没太大用。”

听他这么说,我大体上放心了。我估计他也没有那种骗我的兴趣和必要。至于我的记忆是不是真的,其实没什么所谓。就算有假的,估计等它和现实不符的时候就发现了。

伊升拿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我,上面写着“机械移植手术遗体处理服务”。他给我介绍道:“这是我们医院最新推出的服务,大概就是按正常死亡的流程给你的遗体处理一下。是不是很酷?其实主要是因为现在死人太少,搞殡葬业的都快没活干了……创造点GDP嘛。”讲到这里,他摇头唏嘘道:“哎,当年上学的时候我不是老和你说想参加自己的葬礼吗,没想到这好事让你抢先了……”

我没理他的诡异想法,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把册子递回给他。他挑了挑眉:“真的不考虑一下吗?看着自己被火葬的感觉还是挺特别的,如果你愿意加钱的话,甚至连骨灰都可以给你发射到太空去——只要钱到位,这些都不是问题。当然,就算钱不够,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可以自费帮你报销一下……”

“行了别说了。”我抬手打断他的推销,“我自己找人搞这个,用不着你们的一条龙服务。”

想了想,我还是补充了一句:“至于骨灰上天……你可要说话算话。”


伊升今天其实放假,不如说他基本天天都放假。毕竟在现在这个科技水平下,没什么病需要人类亲自来治。只有我这种情况严重的才需要人类医生在场。不过,其实本来也不一定轮得到他,似乎是他主动要求来治的我。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带上了伊升一块去找人。更具体地说,找老同学。高中毕业后,我和伊升还和一些同学保持着联系。为了好好地举办我的葬礼,也为了找些人来参加我的葬礼,我决定寻求老同学的帮助。

我们班四十个同学里,有一个出意外死了、三个把自己上传到虚拟世界、三个在国外定居,还有两个在加勒比海执行法律,剩下的大部分下落不明。幸好,我还知道剩下的那小部分里其中两位的下落。

于是我和伊升来到了陈宫家门口。之所以没有提前打电话直接到了他家,是因为伊升说:“这样可以给……他一个惊喜。”

按下门铃后,门里传来一声“哪位”,伊升于是自报家门,然而我却暗暗生出警觉:虽然没太听清,可这女性的声音可不太像陈宫的。我立刻想要转身逃跑,因为害怕陈宫的母亲或女友或任何一个和他有关系的女性问起我的身份,然后医生就会从我摔跤被压死讲到变身美少女,并且和那位女性时不时一起开怀大笑,留我无地自容。

在我来得及第一次全力发动我的电动机逃跑之前,门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美少女。我一下子定在那里,和她大眼瞪小眼。与此同时,伊升站在边上,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看戏。

“找谁?”那个矗立在门口的美少女问我。我只好露出一个精准的微笑以掩饰我的尴尬,然后精准地开口:“您好,请问陈宫在吗?”

“我就是陈宫。”她说。

惊恐、震撼、疑惑、安心等情感一会串联一会并联地通过我的身体。我看看她,又抬头看看伊升,又看看她,又看看我自己。似乎是被我的视线引导了,她这才看见伊升。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表情一下子丰富了起来,然后兴奋地说:“哦,是Eason啊!快快快,先进来坐!”

我行尸走肉地跟了进去。局势已经明朗了。伊升这家伙早就知道陈宫的现状,然后故意没告诉我,就为了使我惊恐。这种人是不值得我信赖的!

“陈宫上个月被车撞得全身只剩一个头了。拉到我们医院来,做的机械移植。”趁着陈宫去准备茶水的时候,伊升悄悄对我说。“哦。”我闷闷不乐地回答。一是因为他瞒着这件事不告诉我,二是因为陈宫不仅做了机械移植,而且也变成美少女了,甚至好看的程度和我不相上下。总之,这下子我和陈宫的角色定位就重复了。这样下去,我在这个(将要组成的)团队中的位置就会逐渐被取代,最终被彻底遗忘,泯然众人,而且……

茶具和玻璃茶几碰撞的声音惊醒了我。陈宫拿来了两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奇妙饮料:颜色呈浅黄绿色,不停冒着气泡。

“金桔汽水?”我出声问道。

“可能是机油。”伊升说。

陈宫乐了两声(以示回应伊升的玩笑),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最新改进的提神饮料!不仅对人类,就连对机器人也能起到提神效果,怎么样,厉害吧?我将它命名为——‘2035.12.10提神饮料3’!”

我眯着眼仔细端详这杯看起来不太安全的饮料,与此同时伊升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露出一种一看就被提神到了的表情。见此景象,我也尝了一口——感觉像是柠檬、薄荷加上一点辣椒,伴随着碳酸气泡袭击你的口腔内部,最后留下芥末一样直冲脑门的回味。我不禁感叹,陈宫的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奇妙,而我的味觉系统更是出乎意料的神奇。

寒暄几句之后,陈宫邀请我参观一下她房间的变化,并表示伊升不用看,因为他已经看过了。而我,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几个月之前了。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陈宫身后,走进了一个只能用高科技形容的房间。我心里还在思考该怎么跟她解释我这个样子是怎么一回事,就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身后,把房门关上,然后反锁了起来。

我心中警铃大作。她知道我是谁吗?她这是要干嘛?他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不幸的是,我的脑子并没有被机械加强,所以我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我尝试拿出当年喝退持刀歹徒的气势诘问她,可我紧张的连话也不会说了。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得益于我2035年的高科技,我的人造声带忠实地还原了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说出这句话时该有的声音颤抖程度。

什么叫“你知道我是谁吗”?听起来简直像在威胁她一样。按照惯例来说,说出这种话的都是那种不值一提的小喽啰,而且说完不久就应该要被主角打脸然后啪叽完蛋一命呜呼。我立刻感到十分后悔,想要再解释两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只是想问问她知不知道我是谁,毕竟从我进门开始,她还没问过我是谁。

和慌乱的我不同,陈宫此时正低头摆弄着电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知道啊,Eason的女朋友嘛。”不等我思考该用什么表情应对这句信息量极大的话,她就突然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我说:“开个玩笑,你是赵四对吧?刚才Eason和我说过你的事了,不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想入迷了,连这个都没听到。”

虽然她的微笑很温柔,说的话也让我很感动(她知道了我是谁之后竟然没有嘲笑或是对我指指点点),但我总觉得她的微笑后还藏着一样东西——敌意。

陈宫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着奇怪名字的人会互相吸引,一直以来都是伊升和他(她?)关系最好。不难理解她的父母大概是盼望她成功,后来她也确实成功了。不仅成功了,还成了陈工(算是个双关吧)——别人都这么叫她,因为她算是个工程师。

从高中开始,她就是我们几个朋友里奇思妙想最多的。在劳动技术课上,她总是能不断刷新我对人类想象力极限的认知。我至今仍无法理解她用老师给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做出机械飞天蜘蛛的。我,作为一个不太有想象力的人,一直没办法太深入地了解她。然而伊升——估计不仅是因为奇怪名字间的惺惺相惜,也是由于他们两个臭味相投——总是能和她聊到一块去。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些事呢?我颇有些疑惑。也许这些事和这份隐隐的敌意有所关联?仔细思索了一下,我恍然大悟。接着,一种人类内在的劣根性操纵了我,促使我的嘴不受控制地说出了:

“你是不是暗恋Eason……”

话还没说完,她就以惊人的敏捷性一跃而起,把我扑倒在地,顺便捂住我的嘴,用一种要杀人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过了很久(至少在我的体感时间内如此),她才把我放开,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

“你把自己也搞成这个样子最好不是为了勾引他。”

我拍拍身子站起来,开始乘胜追击。

“没想到你是……LGBTQIA+。”

“随你怎么说。”

“你是故意被撞的吗?”

“不是。”

“我真不是要勾引伊升。”

“那最好。”

这里略去一些对话。总之,由于我被自以为看穿一切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现在陈宫只要按一个按钮我就会开始跳机械舞,同时自己给自己配乐(以此避免我和别人说些不该说的)。本来她也想让我双手举过头顶大小便失禁,不过在我诚恳的保证下,她最终放了我一马。

“我根本就没有这个功能!(指大小便失禁)”我后来争辩道。

陈宫瞥了我一眼:“你放心,客户的需求我们一定满足。”

哎,科技真是把双刃剑。


看着陈宫出来后和伊升聊得不亦乐乎,我有些惆怅。是的,我叫赵四。我爸妈起这个名字时一定也抱着某种期望。可惜,他们在来得及告诉我这期望究竟是什么前就去世了。因此我只能推测,他们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我要普通地普通下去,最终泯然众人。这么多年来,我还算忠实地执行着我理解出的这份期望。可惜在一个一切东西都越来越不正常的时代,正常人成了最不正常的。

比如说,其实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什么LGBTQIA+了,毕竟都2035年了,什么性别啊性取向之类的东西早已不再重要。甚至有时候光是说出这个属于过去的词,就会被一些人扣上“歧视”“迂腐”的帽子。这让我始终无法释怀。就像一条伤疤,结出了好看的痂后,人们就忘了过去的疼痛。

又比如说,我死了之后,没人害怕,所以我也不太害怕。不过我总觉得不对——好像面对死亡我是应该害怕的。然而我没死,甚至都不一定会死了,因此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否还有害怕的必要。

而根据我对人生的了解,没有比作家这个职业更适合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的了,于是我半推半就地成了个作家。就像死人越来越少一样,这个时代读书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不管写什么都总有人看。

可惜光靠写东西还是活不下去,于是我给自己找了个兼职——摊煎饼果子。其实,这也算是我儿时的一个梦想:因为那时候的煎饼果子大多太难吃了,于是心系天下苍生的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人们吃上好吃的煎饼果子。

人总是要吃饭的,也总有人对煎饼果子这种传统美食情有独钟,不如说愿意吃煎饼果子的人大概比愿意看我写的那些东西的人要多得多。算下来,我这些年靠摊煎饼果子赚的钱大约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本职工作所得。有时候我会想,要不干脆就改行摊煎饼果子吧,赚的肯定比现在兼职着摊要多。可后来想想还是放弃了,因为兼职着摊煎饼果子对我来说普通得恰到好处。

那时候我绝对料想不到,一个作家兼摊煎饼果子的,会变成一个美少女机器人,然后跑去找自己的老同学把自己的骨灰送上天。

也许陈宫这种富有想象力的人是能想到的。她在听完我的来意(也就是请她造个东西把我的骨灰送上天)后兴奋地手舞足蹈,然后兴致勃勃地问我火箭想要什么造型的。看她这个样子,我突然感觉好像不该那么相信她的技术。但是她承诺,作为让她参加这么(她用手画出一个大大的圆来表示程度之深)有趣的事的报酬,她可以一分钱也不收。于是我们就这样达成了协议。

而现在,在陈宫的眼神暗示(还有她用意念给我发来的一条信息)下,我识趣地表示要回家收拾东西,留给他俩共进晚餐的宝贵时间。我当然不打算回家收拾东西,我根本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无事可做的我只好随意漫步在陌生的街道上,试图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

当时落日的光芒顺着这条街一路照到我背后,闪的我有些睁不开眼。可在光芒中我依稀看到一个小小的煎饼果子摊矗立在空洞的街道中。比起惊喜,我对这一幕更多的是感到不安。因为就像我们高中语文老师常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小心翼翼地向它移动,想起了我多年前玩过的一个西部游戏的场景,好奇这是否也是上天给我的某种预兆。我当然可以选择转头就走,可是人总是要吃饭的——机器人大概也要(虽然不必在这里吃)。另外,我的确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支煎饼摊。

走到跟前,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这个煎饼摊并不是上帝为了惩罚我对煎饼果子不忠的心而给我降下的幻觉,摊主也没有(像我之前看过的某些恐怖电影一样)是我自己。

坐在小摊后头的是一个短发女人,正低着头看手机,看不清长相。

“老板,来一个煎饼果子,不要鸡蛋不要生菜不要榨菜,多刷点酱,再单独加一根肠——我的意思是别放里头,放外头。”我轻车熟路地点单。

“好。”那个女人说。我盯着那堆煎饼果子的原料,用余光瞥见她站起身来,放下手机,然后突然站着不动了。我抬起头,刚好迎上她死死盯着我的双眼。

“赵四?”她用一种像是疑问但实际上是陈述的语气问道。

“*。”我说。


一目了然的是,这个女人认识我。很巧的是,我也认识她。她叫云灰,是我本来打算找的最后一个老同学。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高中毕业后,我们没有去同一所大学,因此自然而然断了联系。听伊升说,她后来当了入殓师(就是专门给死人化妆的职业),因此我才决定找上她。不知道为何,我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她。

我是和她学的摊煎饼。可即便如此,我本来也不觉得走在街上随便看到的一个煎饼果子摊的主人就是她,即使这片地方就没有几个摊煎饼果子的人。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能一眼认出我来。我很好奇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没有问。

她在问完那句话后就继续沉默不语地摊煎饼。我看着她加了个鸡蛋——双黄的——又加了两片生菜,撒了一把榨菜,还没加薄脆。她把摊好的煎饼装好递给我,脸上漏出一种大仇得报似的微笑。

即使我自知没有欠她钱——或是别的任何东西,我还是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虚,以及手足无措的尴尬。我拉开旁边的塑料桌椅坐下,而她则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我对面。

我盯着她。

她盯着我——也许是我手里的煎饼。我突然很想用煎饼把自己的脸挡得死死的。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一直没有开口。

“我能走了吗?”我问道。“不行。”她笑呵呵地说,“先吃完再说。”

没什么办法,我只好吃起了煎饼。煎饼这样做其实也不算难吃——至少是刚做好的,那些含水菜类不至于把整个煎饼打湿,鸡蛋也尚且温热。只不过我按自己的方法吃惯了,现在仍有些不适应。

吃完煎饼后我问她现在可不可以走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问我:“你做的这个……手术,会影响脑子不?还记得我是谁吧?”

我说会,我不记得了,做完手术之后我就失忆了,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两天在街上靠捡垃圾吃过活。她哈哈大笑。

“你还是这么没有幽默感。”她说。

是这样吗?我没问出来这句话。然后沉默持续了很久。

后来我一个人走到了家。路上伊升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他我回家了,我挺好的,有啥事明天再说。等我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躺在我早上刚死的那张床上,我突然想起来她没给我加肠,我也没给她钱。


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我们(也就是我、伊升和陈宫)站在大街上,不知何去何从。

“所以有人知道云灰家在哪吗?”伊升问我们。陈宫摇摇头,昨天这时候还没有的马尾辫在她脑袋后面跟着晃来晃去。

没人知道,甚至没人有她的电话号码。于是我们先去吃早饭了,吃煎饼果子。

看见熟悉的摊位后面坐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我走上前去,然后说:

“老板,来一个煎饼果子,不要鸡蛋不要生菜不要榨菜,多刷点酱……加薄脆,再单独加一根肠,放外头单装……你家住哪?”

“好……嗯?”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她才抬起头。我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根——一支——电子烟。

“你要我家地址干嘛?”她把手中的电子烟放下。

“你居然抽……”我斟酌了一下该怎么说,因为她抽烟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新潮,“……电子烟?”我在“电子”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以此强调我不是脑子坏到连她抽烟都不记得了。

“都2035年了,谁还抽电子香烟?”她用一种开玩笑式的鄙夷眼神看了我一眼,嘲讽地“哼”了两声。她向我举起电子烟,晃了晃。

“这不是电子烟,我早戒烟了。薄荷味的,清新口气,提神醒脑——所以你要我家地址干嘛?”

“找人。”我回答道。

“找谁?”她戏谑地问。

“找你。”我严肃地回答。

这时我感到伊升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看见他用医者仁心的眼神注视着我。

“你有病,得治。她可能也有。(这句话他是小声说的)怪我,估计是前几天给你脑子接线的时候接歪了……”他叹了口气,十分自责。

我试图告诉他我没病——我们俩都没病。可是这时候我的作家之魂提醒我——有些话到嘴边就变了(就像有病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病)。于是我只好叹了口气,和他说:

“有些话到嘴边就变了。”

最后云灰也没告诉我们她家在哪。在知道我们找她是为了给我的遗体化妆之后,她表示可以上门服务。

“一般都是这样,”她说,“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

伊升带我们去走了趟流程,把我的遗体取走,停放在我的卧室里。

“家属……和本人可以留下,其他人回避一下。”云灰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我不认识的化妆品。

伊升和陈宫一言不发地出去了,只留我一个人盯着沉默的云灰和沉默的我自己。我本来想说点什么:问问她这些年的经历,问她要怎么给我化妆,或是随便问些有的没的。可是我看到我——我的尸体没有开口,于是我也没有开口。他死死地盯着我,像在诘问我一个问题。

这双怨毒的眼睛立刻被云灰合上了,我这才得以脱身。我趁机让话语逃了出来:

“你还好吗?”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刚给尸体鞠完躬。直起身来,她轻轻地开口,声音像一阵清风。

“这个时候本来不该说话的。”她看看我,又看看尸体,又看看我,仿佛要确认此刻站在这里和躺在这里的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幅躯壳。“不过既然死者自己都开口了,那就无所谓了。”

得到了她的许可,我反而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她丝毫不见生疏的动作,我才勉强想到一个话题。

“这些年生意不太好吧?”问完后,我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可算不上礼貌。具体哪里不礼貌,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放在朋友间,这么说也没有问题。

“嗯。”她这时正在仔细地清理我的面部,从额头到耳廓,一路擦拭到脖子。”要不然你以为我为啥在那儿摊煎饼?“她突然笑了,补充了一句:”和你一样。“

在给我多年没有保养过的脸上粉时,她又接着说:“现在死人越来越少了,人均寿命每年上升一岁……幸好还有些人——和你一样——愿意找我给他们自己的遗体化个妆,让自己走的体面一点……这么说还真是奇怪。不过,多亏了这种旧时代遗风,我才不至于去全职摊煎饼。”

“你还是没什么变化啊。”我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是吗?我觉得我变了挺多的。”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点都没变。”

她沉默了一会,没有抬头看我,甩了甩手,又用手背擦了下头发,然后说:

“你说得对,确实没怎么变。”

“还是那么不爱说话。”我补充道。


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挺有幽默感,可那是我遇到云灰以后的事了。如果问我高中以前的同学怎么评价我,那他们肯定会说,没什么印象,就是挺普通的一个人。如果再问我是不是很幽默,那他们肯定会先被这个问题逗笑,因为他们“就没见过像我这么死板的人”。

这不能怪我,因为我父母没能给我提供一个可以天天讲笑话和他们逗乐的机会。而且后来我发现,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与其喋喋不休说些对我自己没什么意义的话,不如把时间花在写点东西上。可我后来又发现,写和说好像是差不多的,因此,我也记不清当时究竟为什么不愿意说话了。

刚上高中的某一天,有个陌生的女孩径直走到我桌前停了下来,问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

事实上,我当时不仅做过了自我介绍,还回答了不少次老师的问题,所以说我不说话完全是有悖于事实的。于是我抬起头来,盯着她的眼睛——以示尊重和礼貌——说我说过话,不仅说过还说了不少,而且我不是很喜欢说话。

那个女孩撇了撇嘴,像是听到了个差强人意的答案。我估计满意的一半在于我开口说话了,不满意的一半则是他仍旧认为我没有真的开口说话。

我没有仔细关注过我的同学们。除了两个经常兴奋地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的男孩外,我对别的人基本没有任何印象。因此,我那时候也只以为这个女孩也是个典型的外向者,每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找人说话。

过了几天,我发现我错了。其实那个女孩——听同学们聊天的时候,我知道了她叫云灰——也不太爱说话。我顿时生起了惺惺相惜之情。一个名字和我一样奇怪——好吧,也许没有我那么奇怪——又同样不爱说话的人,简直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于是,抱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惺惺相惜,一段奇怪的友谊开始了。

云灰不爱说话,或者可以说是沉默寡言。只不过她沉默寡言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她不是不喜欢说话,只是喜欢沉默胜过喜欢开口。有人和她说话时,她会很自然流利地回答。需要说话的场合,她也不会主动去避免。不过我想,要是有机会选择,她肯定喜欢说话的时候少一点。

因此我和云灰之间也不常说话。大多数时候,我们之间的交流以沉默的方式进行。不说话,也就自然没有所谓的“共同话题”,这反而令我感到舒心——唯一算得上共同话题的,就是在那个年代也显得荒谬的煎饼果子。

我其实也记不得多少关于云灰的事。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朵天上的云,总是在清晨或黄昏氤氲的天空中若隐若现,简直让人轻易就会忘掉她的存在。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又也许非常了解她。我想,她对我也是一样。毕竟人本来就是匮乏的,只有遇见了他人,才明白自己是谁。

也许我不记得多少关于云灰的事,是因为我自己想忘掉。可是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一旦想起一件事,其他记忆就会像被浪潮冲上海滩的贝壳一样,一个个回到我心里。

我记得高考结束后,我向云灰表白了。自那之后我们就没联系过。而我,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终于忘掉了我当年说了什么。

现在我只记得,她听完我说的话之后转头就跑,而我在后面追逐着她。我想当时我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追上她,可我还是没追上,那场面倒像是跟在她身后罢了。我们就这样一直跑,一路跑到了教学楼顶层的阳台。

那时正值严酷的夏日,傍晚时分的风在楼顶上吹拂着,驱散了本属于这个季节的燥热。远处迟暮的夕阳仍在奋力地照耀,试图推迟不可避免的黑夜的降临。她在栏杆旁挺住。单手放在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的长发在她身后飞舞。我站在她五步之外举棋不定。这是她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被晚霞托举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我面前。

我看见她的嘴唇移动着。

“我是女同性恋。”她说。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我又被迫回到了苍白的现实世界。我盯着眼前这个死人平静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到我那时候的表情,而他则以深渊一般的平静回应我。

抬起头时我才发现,云灰从房间里消失不见了。我慌乱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想找到她的身影。

伴随着“咔哒”一声,她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正巧撞上我寻觅的视线。

冬日正午柔和的阳光穿过窗子又一次照在她的脸上,一如十几年前那个夏日的黄昏。丝毫未变的她站在那里,像一座安静的雕像。不知什么迷了我的眼,让云灰的身影在我眼中模糊,像一块被阳光融化的坚冰,即将再次从我眼前消失。

“别傻站着了,吃饭去吧。”她说。


看着我的尸体在炉子里燃烧,我久违的感到了一丝安宁。

吃过饭后,伊升回医院处理点事,陈宫回家继续造火箭,只剩下我和云灰两人。我带着云灰把尸体运到了火葬场。在我和她提出要把我的尸体烧掉之后,她没有过多的惊讶,也没有因为我糟蹋她的手艺而生气,只是点点头,甚至没有问我烧了之后要干嘛。

她上一次正眼好好看我,大概是昨天偶遇的时候,那时候她看起来好像比现在开心很多。从那以后,她好像一直有些郁郁寡欢,只是我也不明白缘由所在。

此时她正出神地盯着我燃烧的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副样子让我想起我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的场景。那是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妈带着我来烧我爸。那时候的我也许还不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看着我爸的尸体逐渐燃烧,只感到悲伤和害怕。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微微颤抖着。

几个月后,母亲也去世了。照她生前的意思,并没有火葬,而是原样埋进土里。

“这火还挺大的。”我和云灰说。

她嗯了一声,眼睛依然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你还好吗?”我又一次问她。

“不太好。”她闷闷不乐地说,叹了口气。

从前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大概会仔细想一想她究竟不好在哪里。可如今过了十余年,我完全不能确定她究竟在想什么。说白了,我其实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所谓的“没有改变”,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从她身上,我看到的是过去的云灰。我想,他看到的也是过去的我。

“信任很重要。”在记忆里,过去的云灰对我这么说道。

“嗯?”过去的我很好奇,因为云灰不常像这样主动说起一件事。那时候我们身在午间的图书馆,周围是纸和笔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云灰放低声音继续说:“很多时候,其实我们都搞不懂别人在想什么。就算能搞懂也确定不了……所以我们只能去相信,相信自己能明白别人的意思。”

现在想来,这可能就是云灰不爱说话的原因——既然说了话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少说点话,在沉默中体会。

“所以呢?”我问她。

“你相信我吗?”她反问我。

“我相信你。”

“那好。”她笑了,“我也相信你相信我,但是......”

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说过的话……我有时候……我骗了你。不是说我想骗你,我不想骗你,就是……”她叹了口气,“有些话到嘴边就变了。”

“没关系,”我向她微笑,“我能理解你。”

我那时究竟是怎样理解了她,又理解了些什么呢?像这样的追问如今已得不到答案。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遥远的感情好像也被什么东西焚毁,已经化为飞灰了。


有一天云灰心血来潮,非要拉着我出门遛弯。

那是个周末的晚上,就高中生该有的生活作息来说,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我父母那时候已经不在了,可云灰的父母能让她在这个点独自出门吗?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家人,也未曾听她提起过。在这种情况下,最礼貌的选择大概就是保持沉默,不要过问。或许她家里人对她非常放心,或许他们和我父母一样英年早逝,又或许有着这样那样的复杂原因。无论如何,这种事情都不是我一个外人该操心的。

云灰家住的有些偏僻,不知道是被迫如此还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相较于喧嚣的城区,我更喜欢这种地方。在我家附近,哪怕到了这个点,街上的人对我来说也有些多了——尤其是在周末。

我俩就这样漫步着。郊区的绿化做的不错,使我想起之前学过的《记承天寺夜游》,忍不住乐了起来,引得云灰回头看我。

“我就是那个张怀民,你就是那个苏轼。”我说。

然后她也乐了起来。和2035年相比,那时候的天空简直只能用清澈来形容。透过头上层叠摇摆的树叶,甚至能看到零星几点星光。空气也是轻柔的,静谧的,在一呼一吸之间轻轻流动着,让人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棵树。

我们从一个路灯走到下一个路灯,隔很久才说一句话。有时候,云灰会在光和影的交接处跳来跳去。有时候她会绕到树丛后面,然后从另一边再绕出来。有时候我们找个长椅坐下,能听到周围不知道是鸟是虫的鸣叫。

这段记忆我格外珍重,以至于想起它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过了这么久,它早已被情感的鬼斧神工雕琢成了一幅只能怀念的神圣场景。记忆里的整个世界都笼罩着一层让人安心无比的寂静,又好像有微不可闻的诗歌在我翻看它时于脑海中响彻。

正如我曾经提起过的,高考结束之后,我就和云灰断了联系。从常人的角度来说这略微有些不合常理,不过对我和云灰来说,我想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也许这该是某种决裂的讯号,可我始终不这么觉得。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云灰可能已经淡到了风和云的地步。至少我常常这样宽慰自己——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可哪怕我知道分别也没什么所谓,有一部分我却好像不这么觉得,急迫地想要探寻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们为什么就分别了?分别真的好吗?如果真的好,我现在这个样子又算什么?

云灰离开之后我幸福吗?幸福。我能肯定的这样回答,因为我最不缺的就是发现幸福的能力。可的确有东西不一样了,那东西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也许作为半个作家我该把这种事情说清楚,至少是想明白。但我做不到。

最后我放弃了。我想,我可能就是个怀旧的人吧。


我好像回忆了很久往事,久到我几乎把我能回忆起来的所有和云灰有关的事都回忆了一遍。其中有些让我感到宁静,有些让我感到烦躁。这股烦躁的指向极其明确——用一个比喻来说,就像是舞台下的观众看着台上的表演,明知自己干预不了,也恨不得冲上台去把那些揪心的故事圆满解决。

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了:

“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你说过,信任很重要。”

这时候云灰终于转过头来了。

她笑了起来。

“现在该是个轻松愉快的场合,还是严肃认真的场合?”

“轻松愉快吧。”我回答。

空气中连熊熊燃烧的烈火都无法融化的坚冰似乎开始消融。刚才这种感觉近乎让我喘不过气来,现在逐渐缓解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过了一会,她又把视线挪回到炉子上。就像过去一样,那种在声音中的灵动又重新出现了。

“我还以为你烧成灰了就真的死了。”她的语气简直算得上幽怨。

“看来我又猜到正确答案了?”我开了个玩笑。

“嗯。”她突然释怀又感慨的长出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其实我们都变了,无论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不过,变不变的也无所谓了。”

我点点头。

和云灰一起看着快烧完的我自己,我突然想到一首诗。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好诗好诗……什么意思呀?”

我知道云灰不是真的不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只是像小孩子面前的孔乙己一样,明知故问地考一考我。

“意思是,把过去的束缚都烧掉也挺好的。”

在我的躯体终于被浓缩为一个朴素的盒子中的一捧粉末之后,我们走出了门外。外面这时正下着雪。我抬头向上望去,看到林立的高楼之间的每一处缝隙都被椰蓉般的雪花填满,而太阳隐藏在云层之后,似乎害怕自己失手破坏这副景色。

“传说中下雪的时候,就是有人的灵魂被带回天上了。”云灰突然说。

“我就在这好好的呢……哪里来的说法?”

“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笑了。


十一

这场大雪一直下到晚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伊升开着他的浮空车把我们带到郊外的一座小山上。

“这还真远。”我望着远处已经变成一片光点的城市闪烁着,不由得感叹道。

“那当然。”伊升一边说,一边把陈宫准备的火箭从车上拿下来,“现在的规定越来越严了,十三环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更别说把东西送上太空了。顺带一提,我已经报备过了,走的医院项目那套正规流程,所以咱们现在干的事完全合法。”

云灰在边上拿着我的骨灰盒,表情貌似严肃认真,实则更像拿着爸妈的手机电脑怕摔了的小朋友。她一直盯着陈宫带来的火箭——小火箭——看。火箭比人还要矮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科技能让这么小的火箭把我的骨灰盒送上太空。云灰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骨灰盒装进火箭里。确保它不会在飞行途中掉出来。

“好,先试试这个!”陈宫在边上调试完了以后,立刻兴奋地敲了一下键盘,那只火箭就这么在我面前起飞了。

“这么快的吗,都不给我个时间反应一下?”我抗议道。按理来说,我本来是打算在零点准时发射的——毕竟人总得有点仪式感。

“嗯?别急,还没到你的骨灰盒呢。刚才那个不是干这个的,是我顺手做的烟花……云灰你干嘛这个表情?”

“你在烟花上整个放东西的地方干嘛?”云灰咬牙切齿地说。

“好玩啊,有时候我想炸点东西的时候……”说到这里,陈宫终于发现事情不对了。于是我看见她的脸的饱和度急速降低。

“你骨灰盒要炸了。”伊升点评道。

还来得及停下吗——这句话还没问出来,耀眼的光芒就在远方亮起。我们抬头望去,看到远处的烟花绽放出复杂而炫目的色彩,几乎盖住了我们目之可及的整个天空。一两秒后,烟花炸开的声响才传来。

客观来说,陈宫的烟花做的不错。我从小就为烟花的短暂易逝而惋惜。但这次不一样——它的光芒好像留存了很久很久,久到照亮了伊升笑得直不起腰的身影,照亮了陈宫比雪还白的脸色,也照亮了云灰的眼睛。久到我足以看清云灰眼眸中倒映出的绚烂的景色,一如那个夏日黄昏,她眼中倒映出的夕阳和晚霞。直到她转过头来,眼里的画面消失殆尽,只留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影。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赵四?”她问。

我本想用一句直接的粗话来表达我复杂的情感,可却在说出之前停住了。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不知道云灰这时候在问我什么,我不知道我现在该回答什么,我也不想去搞明白。我总是言不由衷,辞不达意,但唯有一件事如此清晰——

“我爱你。”我说。

直到这时时间好像才开始流动,纷纷的大雪又落在我们的脸上,也许还混杂着我的骨灰。

云灰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她好像也想说点什么,但刚张开嘴就又闭上了,只是扭过头去,点了点头。

我还想问问她:“我炸得好看吗?”可惜这一刻不适合说话。我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经过一段短暂的旅行,我的骨灰终究没有活过平安夜。相较于成为地球的一颗卫星,他也许觉得随大雪一起回归泥土才是更好的归宿。

这一路过来有不少的遗憾:我没能用原来的身体活下去,没能决定自己长什么样,没能吃上一顿正常的煎饼,没能把骨灰送上太空,甚至连炸都没能炸在个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不过,我也并非一无所获。而且,迎接突如其来的、意想不到的事,本来就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要说我最庆幸的是什么,就是与老同学们的重新相会——是的,也包括此时在后面不知道干什么的那两个人。虽然他们常常表现得过于奇特,但我也同样珍惜和他们的友谊。

当然,我最庆幸中的最庆幸的,还是与云灰的重逢。虽然我没能如一开始所想的,找到一个过去的云灰,但我却找到了一个现在的云灰。和以前相比,她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没怎么变。她还是那个喜欢把心思藏在心里面,然后因为我能领会她的意思而偷偷高兴的云灰。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不是说你是女同性恋吗?”我问道。

如果我没看错,她的脸在听到我这句话之后突然红了。不过我看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下着这么大的雪,她的脸冻红了也很正常。我能不靠外在表现看出来的唯一一件事是——如果她真的脸红了,也多半不是出于害羞,而是出于羞愧。

“不是,我——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她转过头来,急切地解释着。

“没关系。”我打断了她。“我能理解你。”

我说完之后,她就又转过头去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她才悄悄转过头来瞄了我一眼,然后小声地说道:

“不过也可以是。”

“所以你是不是真的心理性别认同为女啊?”伊升突然不知道从哪窜出来问我。

“滚。”我用手把他伸过来的脑袋推走,没好气地说:“平时你肯定说什么‘都2035年了谁还在乎这个’,怎么这时候倒问起这种问题来了。我说不是,你信吗?”

“行吧行吧,不是就不是。”他退开两步,以防我气血上头继续追击他。“陈宫刚才都快掉小珍珠了。我跟她反复强调这事不怪她啊,骨灰炸了也没啥事啊啥的才缓过来点。你还生气不?反正陈宫说她愿意赔偿精神损失费,要多少你随便提——妈呀,你看她愧疚的……”

“我不生气,谁说我生气了?而且我是会因为这种事让她赔偿的人吗——走开吧你,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去……”我把伊升推走,又安慰了陈宫两句,告诉她我真的不怪她,这才总算摆脱了他们两人,得以回去看看云灰。

此时云灰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把舌头伸出来,任由雪落到舌头上又立刻化掉。小时候我也想这么干——但我妈告诉我,雪太脏了,因为现在的天太脏了,所以我从来没敢试过。

“你在干啥?”我问。

“尝尝你的骨灰是什么味的。”她伸着舌头说。说完,自己没忍住先乐了起来,最后直接躺倒在地,呆呆地看着雪。

“真他妈变态。”我说。

我走到她身旁,和她并排躺下。


十二

雪一直下着,下了很久。等到我们回到了城里,雪还在下着。等我再次孤身一人回到了家,雪还在下着。等我躺在我死去的那张床上睡着了,雪还在下着。等我睡醒了一觉,被敲门声唤醒的时候,雪终于停了。

我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云灰。

“老板,来个煎饼。”她这样说,然后对我笑了笑,眨了眨眼。

“好。”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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