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天边一丝明霞将整个天空染成橙色，释放出古老的气息。

比天空颜色更深的，是一座大气、崇峻的金顶朱檐楼。宫楼台基高筑，玉阶重重，朱红的殿柱上刻有多条灿灿发光的金龙，将两重楼宇撑起。楼上门扇极多，皆为饕餮衔环；四面雕花疏窗，极尽绣饰。栏杆承檐，漆有明烂铜沓，以作鎏金；庑殿重檐，又以反宇盖载，何其华美。

若不是楼中进进出出的侍女、薄如蝉翼的珠帘罗幌与空气中弥漫的椒泥芳香，谁有能想到，如此华峻之地，住着一位美人。

在宫人眼里，天底下没有人比这位美人还要幸运。她十六岁入宫，即为君王所宠，住上了这后宫最为华丽的楼宇。宫中有三千宫女，她们每天来来往往，一批又一批，只侍奉美人一人。偌大的宫殿，只有她一人享此殊荣。

美人姿态贵丽，举止娴雅，金镯绾臂，佩玉罗缨。她手上戴满银戒，一头青丝簪的是价值连城的玳瑁之钗，耳边挂着银白如月的双珰，重重铅粉将脸庞渲染如绢。红唇皓齿，远黛明眸，令每一个人叹为观止——天下再找不出这样精致、这样迷人、这样摄人心魄的美人！她一举一动，天上仙人也失魂落魄，举手投足间，芬扬天下，彩垂世间。

宫里有宴席时，美人总是坐在君王一侧，与之共赏歌舞。美人笑，君王也笑；美人若是皱了眉，恐怕在场所有乐师舞女，今晚就得离开宫殿，去民间谋生。

每当席间气氛涨至高潮时，美人总要为君王歌上一曲。这时，所有乐师都会自觉停下乐器，因为他们知道，与美人歌声相比，自己奏出的音乐是何等嘈杂——他们可不想触怒君王。

“如果天下有最幸福的人，那一定非她莫属！”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美人自己。

就在昨日，美人早早起来，坐在妆镜前。身边，一大群侍女侍奉她上妆。

忽然，美人惊恐地瞪大眼睛，对着妆镜看了又看，还拼命地用绢布擦拭着铜镜。

擦来擦去，铜镜还是一如既往地锃亮。美人呆住了，脸色煞白。她即刻喝退所有侍女，偌大的屋堂里顿时只剩她一人。而那让她惊恐无比的，仅仅是铜镜里清秀的面庞上一道浅浅的皱纹。

衰老——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上至大权加身的帝王将相，下至奔走辛劳的贩夫小卒，都无可躲逃的事，现在即将降临到美人身上。

美人走出楼门，天已转秋。院子里开得最盛的那株海棠早已落叶，瑟瑟秋风从宫墙外吹来。美人直觉地感到，一丝清冷与落寞正伴着秋风渗入心灵。

整整一天，美人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她曾经见过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妪。老妪曾是先王最宠爱的妃子，最后却因年老色衰，被先王抛弃。美人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当她看到老妪脸上暮光映射下清晰如蛛网的皱纹，以及那双被时间折磨得黯淡无神的眼睛时，她心里是何等恐惧、何等忧伤。如今，这份恐惧重新降临在她身上。

美人缓缓走下楼前台阶。她走得是如此小心翼翼，可自己走过的每一节台阶，都开始爬满古青色的苔藓。苔藓向四周蔓延着，转眼间，所有的宫墙、所有的金柱、所有的窗棂栏杆上，都密密麻麻地铺满苔藓。她慌了，拼命揉眼睛。再睁开眼，宫墙还是一如既往的红，雕栏依旧镶着珠玉宝石，不见一点儿苔藓的影子。可那潮湿的植物腥气，分明还留在空气中，盖过了椒泥。

若是有一天，君王不再驾临这座院落……侍女会越来越少，苔藓真的会爬出来。曾经歌舞不绝、日夜不停的锦筵，会变得空无一人。乐师们将散去，舞衣也会丢在衣柜里，直至布满尘土。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呢。

美人心里非常恐惧。她过惯了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害怕独处。害怕那深不见底的孤独之渊，更害怕承受像老妪一样与世隔绝、无人问津的痛苦。她永远也忘不掉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那将是美人最害怕的东西。

这世上难道就没有那种千百年不变、始终如一的感情吗？

美人坐在去往君王宫殿的轿子上。轿子一颠一颠，她的心也一颠一颠。小时候，她听一位老儒讲《诗》，说几百年前的时候，就有男子虚情假意，抛弃妻子，另寻新欢。现在想来，古时候人们都这样，何况现在呢？

美人心里陡然一紧。她又想到，总有一天，自己会变得像那老妪一样。届时，君王又怎会将他那浓浓情意，付与这样一个人呢？

心事重重，美人拨开轿帘。橙色的天空下，一双黄鹄结伴而飞，落于檐脊。从她入宫开始，这对黄鹄就常常在阙楼上息憩。黄鹄寿命很短，可像这样这样不离不弃、始终如一的情感，不正是她所渴望的吗？

轿子停下了。偌大的宫群里，每天不知多少轿子落下又抬起，不知多少朱红的宫门打开又合上，更不知又有多少宫女进进出出。没有人会在意那些孤独的担忧，没有人愿意去认真倾听那些隐秘的心声。大家像木偶人一样半睡半醒地活着，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工作，却从不觉得麻木——他们在孤独中浸润太久了，以致丧失了一切感知孤独的能力。也唯有那九五之尊的帝王，愿意惬意地坐在龙案边，饶有兴致地在一篇提请选新人入宫的奏章上用御笔批上一个鲜红醒目的大字——“可”。

“贵妃入宫！”

代京洛篇

南朝宋·鲍照

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

绣桷金莲花，桂柱玉盘龙。

珠帘无隔露，罗幌不胜风。

宝帐三千所，为尔一朝容。

扬芬紫烟上，垂彩绿云中。

春吹回白日，霜歌落塞鸿。

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

坐视青苔满，卧对锦筵空。

琴瑟纵横散，舞衣不复缝。

古来共歇薄，君意岂独浓？

唯见双黄鹄，千里一相从。

《古诗十九首 玉台新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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