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波因为小时候很胖,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小胖子。”到今天,他已经五十多岁,而且又高又瘦,但人们依然叫他小胖子。
这是我从大人口中听说的,没有实证。
小胖子是个很滑稽的人,做事算不得认真。但有他在的场合少不了欢乐。村里人嘛,男女私密之事,搬诸嘴上,自然大家喜欢听。刚好,小胖子喜欢说。动不动就是你爸爸他姥爷的什么什么大,谁家女人的奶子虽然不大,但舒服等等。
时间久了,小胖子也就成了一个笑话。不是说别人瞧不起他,大伙都是吃米饭喝开水长大的,没有谁瞧不起谁。说他是个笑话,就相当于看到他,你自然而然的就笑了,真就有这个魔力。
乡下有人去世,葬礼中最受尊敬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和尚道士,一种是举重抬棺的人。小胖子肯定干不了和尚道士的活,但做个抬棺材的活他还是举重若轻。小胖子已经不胖了,但力气有的是。帮人家抬个棺,一来混口饭吃,二来也算积了德。两全其美的事,没有理由不干。
老规矩说的是,抬棺的人一定不能怯,不要怕。整个过程要乐呵呵的,像对待一个睡着的人一样,不要有什么闲言碎语。再不行,可以吆喝。吆喝既可以给自己壮胆,据说鬼魂也害怕人的大声吆喝。
小胖子抬棺,有一个特点,他不喜欢吆喝。他真的若无其事的帮着去世的人整理一下衣服,摆弄一下胳膊,把偏过去的头扶正。一点也见不出有什么胆怯。
下葬的时候,坟地上除了抬棺的人以外,家人不可以逗留,最多只能留一个儿子。这个时候,丧失亲人的痛楚也差不多消散了。抬棺人一边堆砌坟冢,一边开起了玩笑。
小胖子又成了最活跃的一个,满嘴跑火车。嘻哈逝者生前的是是非非,一切都成了笑谈。当然,人们也喜欢拿小胖子开涮,不过他回嘴的功力是一流的。但不至于让人恼,所以大家还是喜欢他。
我对小胖子的印象可以说很深,也可以说很浅。深的是我知道他这个人随性的很,见到人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个玩笑,总之不会是什么正经事。浅的是,我只知道这些。
这次我回来是因为老家的一些土地事情,需要处理。而有一部分土地和小胖子家的田产搅和在一起,模糊不清了。我前去他家和他对地契。
他住的房子比以往改观了不少,以前的茅屋已经不见了。这个三开间的平方就起于茅屋的原址。不大,很亮堂,陈设很乱,整个屋子散发着一种典型的单身汉长久邋遢,酝酿出的味道。我随他走进里屋,他让我坐在床沿,我看了一下床,被单并没有多脏。蚊帐用两个钩子挂在两旁,上面落满层次分明的灰,表明它从来没有被放下来过。于是,我坐了下来。等他找地契。
他突然让我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起来了。他从我做的地方,翻开被单,被单下是一层稻草。在被单和稻草之间,有一本薄薄的书,他把它拿了出来。
那本书很旧很旧。书的外壳呈黑色,看不清上面具体的书名。在他将书打开,取出里面的文件,放到桌上时,我看到书的侧边赫然写着是的《芳芳的歌》四个字。
我无心关注地契了,向他索要这本书。他将手往后猛的一缩,说:“你要它做什么,一个破烂玩意。”我执意要,他终于给了我。
拿过书,打开扉页,作者果然是“阴帧。”这是一本诗集,上面整整一百首诗,是以一个男子借着一个叫芳芳的女子,对爱情,人生,世界和宇宙的垂询。字句奇诡隽永,既赏心悦目,又耐人寻味。
我曾在教授的书房里看过这本书,教授只借给我三天。但三天已经足够了,我将他们全部抄录下来,随时可以复阅。可以说,这是我看过的最没有一个字是浪费的诗集。
教授说:“这个叫阴帧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出了这本诗集后就再也没有新的作品了。当时我也是偶然间在一个地摊上看到的,觉得好,买来了,越看越好!后来我写了一篇书评,评论界还因为这本诗集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可惜,至今不知道阴帧到底是谁,在做什么。”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阴帧就是此刻,呆立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阴帧吗?”
“什么阴帧?”
“这本书的作者!”
“我不知道,我——我捡来的!”
他的言辞里充斥了谎言,这让我明显感到他的确就是阴帧。
“芳芳是谁?”
“芳芳是……我不认识什么芳芳!”说完他抓起这本书,往床底下一扔,跑出去了。我没有时间顾及书,我想,人比书更重要。于是,我追出去。看到他扛起一棵松树,走了。
我追上去问:“你扛它去哪?”
“去木厂!”
“这也是你的工作吗?”
“人活着总得吃饭!”
“木厂远吗?”
“不远!”
他走的很快,我跟的很紧。整个交流的过程让我不再去怀疑他是不是阴帧,也不再怀疑他是不是陈小波。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突然,他脚下一滑,踩脱了脚,掉下一个沟坎。松树从他的肩膀滑落,直直的站立在刚下过雨的土地上。
很幸运,他没有跌下去,而是扒在了沟坎上面,但想上来似乎很难。我试图去解救他,但他说:“不要下来,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了。”说完,他松开手,像那颗松树一样,直直的落在泥土地上。身体呈倾斜状落地,头部的位置将湿湿的泥土重重的砸了一个窝。看着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心乱如麻。决定下去看看他的情况。
沟坎和地面形成的角度很陡,加上刚下过雨,泥质很松。我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到达他跌落的地方。
我走过去,将他的脸从泥里拔出来,发现他还有呼吸。他甚至还可以朝我笑,但是脸上有泪。我抱着他的头,他在颤抖,是那种男人抽泣时独有的颤抖。我没有话说。
过了一会,他做起来看着我说:“生活并不总是尽如人意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魅力。和那个整天颠三倒四的小胖子完全没有联系。但我觉得一切正常,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
“《芳芳的歌》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芳芳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是歌。我要写一些东西,但穷于没有对象,所有假想了一个芳芳。”
“你没有过爱人吗?”
“没有!我只和女人睡觉,不和女人结婚!”
“为什么《芳芳的歌》以后,你没有乘胜追击?”
“因为我恐惧!”
“恐惧什么?”
“恐惧于欲求的太多,思考的问题越多,我会停不下来!”
“为什么要停下来?”
“因为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意义!你们以为这几张纸上的几句话就有多么了不起吗?根本没有,那根本不是我的智慧,那是世界的真相。而真相大白永远意味人类的悲剧。没有谁真正想搞懂这个世界,我们不过醉心于自以为是的,完善一个又一个伪逻辑。我无心于此,我放弃了将来!”
“所以,继续做一个农夫?”
“做一个农夫有什么不好吗?你看我有什么不好吗?我这一生没有踏出过这片土地,我陪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生老病死。我为他们洗礼,见证他们生的过程,送他们进入坟墓。有一天你我的命运,不过如此。无论你获取怎样的成就。人类的未来都不会因为你我的努力而灿烂哪怕一秒。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但也不至于陷入茫然。如果这就是他的关于生命,人生,生活,乃至世间宇宙的全部哲学。我想,也许揭露他是谁,本身就是错误的。
我扶他起来,他说他要去一个寡妇的家,我照做了。那个女人见到他时,破口大骂:“我干你老丈人的,死小胖子,整天见不到你的鬼影,搞得灰头土脸倒想起老娘了!”他虽然骂的很难听,但已经在水池旁接了一盆水,准备给他洗脸。然后,我转身离开。
回来的路上,路过小胖子的家。我进去,我爬入床底下找到《芳芳的歌》,掸掉它身上的灰尘和蛛网,揣进怀里,无比开心。
同时更正,小胖子和阴帧和《芳芳的歌》无关!
2016/9/2/傍晚/重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