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戏剧社的活动比电影社那样只是坐在那里看看电影要麻烦多了,我们戏剧社要排一部戏剧《日出》,曹禺先生的作品,毕竟上世纪二十年代曹禺先生曾经在我们学校。阿妙要在其中扮演女主角陈白露。我一直忙着跟导演写剧本,我们已经决定了剧中登场人物有哪些,现在正在决定哪些角色该由谁来扮演,我很支持阿妙去演,我相信她能演好,因为我看过她私下模仿林青霞,王祖贤在电影里面的经典片段,她模仿得惟妙惟肖,并且她富有同情心,能够对戏剧里面的角色产生很好的共情,就像曾经为了表演女主角的悲苦心境而扑到雪地里面去感受那种彻骨得寒冷的阮玲玉一般,阿妙具有那种强烈的共情能力和可塑性。无论是娇艳的美,俏皮的美,冷艳的美,端庄的美,风韵的美,总之它可以把女性的任何一种美的形态表现出来,我毫不怀疑她的这种能力。
阿妙对此事也颇为积极,女性从来都是有着让人瞩目的虚荣心的,在舞台上穿上华丽的服饰去表现那辉煌的浮泛的幻影与希望,去展示自己的迷人魅力,女人若是有这种机会,是一定会紧紧抓住的。阿妙想要在舞台上,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体验着女主角的爱的美妙和失恋的伤痛和忧郁,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表演了。
戏剧艺术自身有着一种魅力,在一个不大的舞台上竟能把这世间各阶层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喜乐爱憎按照人们日常的生活和感觉呈现出来,观众置身于其中,体验其所呈现出来的爱与恨,欲望,甚至梦幻,从这一点上来说戏剧是比小说更有价值的且更能深入到人内心深处的艺术形式。阿妙是多愁善感的,而且她的感情起伏很大,这样的人是及其适合去表演的。
阿妙跟玉仕表示自己要扮演《日出》中的陈白露。玉仕对此却不置可否,对阿妙说:“你确信,我是说你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去表演那样一个复杂的角色吗?陈白鹭是一个社会阅历那么复杂的上流社会交际花,而你只是个大学生,没有太接触过社会,你确定你能演吗?“
“我,这个,我还没太想过,可我会尽全力!“阿妙又有些胆怯了,在玉仕面前,她总是会常常像这样露怯。
“没关系,尝试一下也无妨,到时候我会把鲜花准备好!“
“真的吗?到时你会送我鲜花吗?“阿妙娇羞又诱惑的笑容使得玉仕的心一颤,或许这位姑娘真的能演陈白露,她虽然有些幼稚,有些天真的傻气,但她有着进入上流社会的野心,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不惜利用自己娇嫩的肉体和那即使用玻尿酸也保持不了多久的昙花一现的美貌做赌注,拼了命想要靠攀附男人挤入上流社会,而讽刺的是甚至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懂得什么才是上流社会,阿妙是有这样的野心的,她渴望着那奢侈浮华,那绚烂夺目同时又靡烂不堪的”恶之花“般的世界,她知道如何利用上天所赋予她的美貌去吸引男人的瞩目,就像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她故意扯掉了自己衬衫的一枚扣子以上自己的胸部若隐若现,所以从这些点点滴滴来看,她或许真能把陈白露演的不错。
“我会去好好欣赏你演戏的,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玉仕轻描淡写地说。戏剧开始排演的那些天,我作为编导给演员们讲戏,阿妙这个姑娘是有才华的,她有着神灵赋予的灵感,还有一丝跟陈白露类似的奔放不羁与多情。为了帮阿妙演好陈白露这个角色,我把小仲马的《茶花女》,张爱玲的《第一炉香》这些作品统统都找出来,仔细研究这些交际花女性们的特质。我明白对于阿妙来说,她最难表现出的是这些交际花们对自身空虚奢侈生活和那个虚伪的彻底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的厌恶。阿妙现在满脑子都充斥着对于那个世界的向往,她现在的状态就像醉心于贵族们豪华热烈的舞会而对现实生活的琐碎平庸感到无法忍受的包法利夫人——艾玛一样,她只看到了她想象中的她急不可待想要进入的那个名利场,却根本不知道那是个实实在在冷漠又残酷的深渊。
这次排戏的时候,玉仕也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跟学生会地人打好招呼,你们表演的消息会做成海报,戏剧演出的信息也会在校刊上发布,我也跟我的一些好友都打过招呼了,到时会有很多人来看你演戏。
排戏的时候,每一场戏阿妙都极为投入,特别是在我们临时租用然后布置成上流社会宴会厅的场地上(当然,这些得感谢玉仕的赞助),在表演中她周旋于各位衣冠楚楚,大声喧闹拿着香槟酒杯的知名人士,听着那些人的高谈阔论,为了拍的逼真,我们戏剧社的同学,甚至找来了当时的《大公报》,让现场的配角们也穿上西装,在那里谈论上世纪二十年代《大公报》里的新闻。阿妙一颦一笑都顾盼生姿,她走路的姿势撩人,她令人销魂的倾国倾城,总之,当她拿着香槟杯出现在排演现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得不聚焦在她身上,当然这里面也包括我。
可是一旦我让她表演当这一切落下帷幕,身心俱疲的陈白露回到公寓,我让她演出陈白露灵魂的空虚、乏味、甚至绝望痛苦,整个人被彻彻底底异化的状态时,她就表现不出来了。她无法了解到这些,无论我怎么跟她讲解,她都完全不在状态,表演的很肤浅。我不断地给阿妙讲解,那些所谓的交际花,像陈白露这样的,每天的生活就是肆无忌惮,不知廉耻的卖弄姿色跟各种男人保持肮脏又淫乱的关系,你所看到的它们生活表象的一片浮华,或许有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富丽堂皇的别墅,然而这样的生活表象之下,狼狈堕落以及出卖自己的肉体这样的屈辱给一个女性心灵上造成的伤害你是没有看到的,这样的女人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格尊严的,同时也没人真正关心她们内心的悲苦。或许年轻的时候,她们可以肆意挥霍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可等到人老珠黄,过去的穷奢极欲无法维持了,一旦青春美貌不再,她们或许会为自己年轻时因爱慕虚荣而放荡堕落而懊悔终生,最终徒留下一地鸡毛的不堪生活和他人的厌恶与鄙视,甚至变得老穷独丑最终早早就香消玉殒了。纵然他们年轻时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纵然曾经过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奢靡生活,可最终老去,人生都很黯淡,并且他们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一定觉得自己的一生毫无意义,再说红颜薄命,即使像阮玲玉那样的名媛早早死了,又有几个人会真心为她难过,怜悯她呢!
放荡的生活是一种沉沦,或许她们由于长期耳濡目染的熏陶,根本不觉得自己的放纵有什么,或许对于放纵根本无所谓,最终以至于连正常的辨别是非的能力都丧失了。我们都还年轻,总是容易受到诱惑和轻浮世风的影响,对这些不但不觉痛心,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习以为常,但是当你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肉体的沉沦不可怕,精神与灵魂的沉沦才可怕!
然而我也非常明白阿妙的那种心态,因为我自诩是了解她的。我告诉她:”阿妙,我知道,你或许无法明白或者至少你现在无法明白上流社会是怎样的一个让人堕落的深渊。因为那里正是你所向往的地方,我说的对吗?“
“你是在含沙射影的指责我对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会说我爱慕虚荣,我贪婪,我奢侈放纵,所以我才会缠着玉仕,因为他能带我去到我想要去的那个世界,或许在你眼里我就跟那些外围女没什么区别,想要傍上富二代,就此一步登天,是,我是个作女、捞女、你尽可以这样说我,但这就是我想要的,奢侈浮华,纸醉金迷,我想要那些,因为我从未得到过,对于像我这样城市底层平民家庭的孩子来说,我就是想要,想得到那些!你想指责我跟玉仕的关系,你可以直说,你觉得我就是那样堕落放荡不堪的女人对吧!“阿妙生气了,对我大喊起来,或许是因为懦弱性格的影响,我没有直接再把对话进行下去,而是轻轻地说:“我只是想把戏排好,没有别的更多的想法,我作为编导,有责任有义务让演员充分理解她所饰演的人物的悲剧性命运!”
“你是说我以后的命运也会悲剧是吧,等玉仕找一个跟他门当户对的名门淑女结婚,然后再把我像扔旧衣服一样甩了你就心满意足了对吧!你就是想看到我有这种结局对吧!”她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我心痛得无法呼吸,喃喃地说到:“都没有,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怕你会承受苦难,我怕你到时会为了那个富二代而受更多的苦!”
对于她的话,我无力反驳,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集体神经症吧,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阿妙,所有人不都一样吗,就连翠翠,那样朴实的农家姑娘,进了城市不也一样吗?没有任何解药能根治我们败坏的道德,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光明却不复存在!
“好了,阿妙,就按你现在能理解到的程度去演吧!你无法真正理解陈白露,因为你没有她的遭遇以及经历,就按你的方式来表演吧,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多多少少少体会到哪怕一丝陈白露的空虚与绝望!“而我没敢说出来的,我心里真正所想的话则是:”去放荡吧,去被腐蚀吧,纯洁美好的姑娘,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这个堕落麻木的民族!“
那一刻,我知道我跟阿妙不一样的是,我身上从家乡泥土里带来的土的芬芳与朴实救了我,这是我人生中头一次感谢我出生于农村,那里干净芬芳的泥土帮我荡涤干净了城市里的污泥浊水。然而我的人生仍然弥漫着茫茫迷雾,我虽活在雾中,可这雾是干净的雾。
在玉仕的努力下,当天来了一大群观众来看我们的戏剧。阿妙已经自认为完全掌握了自己的角色,可要面对那么一大群观众,她还是有些胆怯的,她跟我抱怨:“阿树,我怕我会忘记台词,如果我忘了台词,那我会喘不过气来,在台上把人都丢尽了。
“胡说,你不会的,你已经排演那么多遍了,不要去想观众,就当他们不存在,你真正开始表演的时候就当底下什么人也没有就好了,即使你真的忘了台词,没关系,接着往下演就可以了,你可以演得很成功,不会失败的。我尽力去打消她的慌张和局促不安。
到了正式演出之前,我作为整部剧的编导,跟大家强调:“各位,我们要演的是一出悲剧,曹禺先生是最擅长写悲剧的,不管是《雷雨》还是《日出》,都是对当时社会控诉的悲剧性作品,我们的基调就是悲剧,我们要讲述的是一个让人在看到她的经历后感到伤心的凄惨的女性故事,所以该把压抑感演绎得出来!虽然作品讲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故事,但是也是可以让处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很多共鸣的作品。好的,预祝我们的演出成功!各位加油!
最后一次排演的时候,玉仕也来看了,很明显她对阿妙的表现很满意,对阿妙说:“真是令我意外啊,你演得很好,到时正式演出时一定大显身手啊,玉仕虽然青春年少,但却是一个深明世故的人,他自以为能掌控阿妙,掌握她身边所有的女人,他以为他能够牵引、控制、引导甚至毁灭他们。阿妙是值得爱恋的,她的青春和风姿正处于生命中最巅峰的时候,跟其他肤浅的女孩不同的是,她还有一种难得的精神之美,她就像一只飞蛾,明知道玉仕是一团火焰,可自己根本没有离开那团火焰的力气,她水汪汪的眼睛以及前凸后翘的身体是那么富于挑逗性,那么动人,即使如此她在玉仕面前还是缺乏自信,她有些怯怯的样子让玉仕觉得她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