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面即说过一个短篇小说的作者假定他的读者都是短篇小说家,假定读者对于他所依附而写的那回事情的前前后后清楚得跟自己一样,假定读者跟他平肩并排,所以“事”的本身在短篇小说中的地位将越来越不重要。一个画家在一个乡下人面前画一棵树,他告诉他“我画的是那棵树”。乡下人一面奇怪树已经直端端生在那儿了,画它干什么?一面看了又看,觉得这位先生实在不大会画,画得简直不像。一会儿画家来了个朋友,也是一个画家。画家之一画,画家之二看,两个人一句话不说。也许有时他们互相看一眼,微微一点头,犹如李大爹、王二爷听大鼓,眼睛里一句话:“是了!”问画家到底画的什么,他该回答的是:“我画的那个画。”真正的小说家也是,不是为写那件事,他只是写小说。我们已经听到好多声音:“不懂,不懂!”其实他懂的,他装着不懂。毕加索给我们举了一个例。他用同一“对象”画了三张画,第一张人像个人,狗像条狗;第二张不顶像了,不过还大体认得出来;第三张,简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人应当最能够从第三张得到“快乐”,不过常识每每把人谋害在第一张之前。小说也许不该像这三张,但至少该往第二张上走一走吧?很久以前,有人提出“纯诗”的理想,纪德说过他要写“纯小说”,虽未能至,心向往之。我们希望短篇小说能向“纯”的方向作去,虽然这里所说的“纯”与纪德所提出的好像不一样。严格说来,短篇小说者,是在一定时间,一定空间之内,利用一定工具制作出来的一种比较轻巧的艺术,一个短篇小说家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家。我看出有人颇不耐烦了,他心里泛起了一阵酸,许多过了时的标准口号在他耳根雷鸣,他随便抓得一块砖头——“唯美主义”,要往我脑袋上砸。
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个朋友,是个航空员,他凭一股热气,放下一切,去学开飞机,百战归来,同班毕业的已经所剩无几了;我问他你在天上是否不断地想起民族的仇恨?他非常严肃地说:“当你从事于某一工作时,不可想一切无关的事。我的手在驾驶盘上,我只想如何把得它稳当,准确。我只集中精神于转弯,抬起,俯降。我的眼睛看着前头云雾山头。我不能分心于外物,否则一定出毛病。有一回C的信上说了我几句话,教我放不下来,我一翅飞到芷江上空,差点儿没跟她那几句一齐摔下去!”
小说家在安排他的小说时他也不能想得太多,他得沉酣于他的工作。他只知道如何能不颠不簸,不滞不滑,求其所安,不摔下来跌死了。一个小说家有什么样的责任,这是另外一个题目,有机会不妨讨论讨论。今天到此为止,我们再总结一句: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
或者:一个短篇小说,不多,也不少。
三十六年A五月六日晨四时脱稿
自落笔至完工计费约二十一小时,前后五夜
在上海市中心区之听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