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读长篇小说的时间是阴冷的冬夜,那么中篇小说是宜于在秋天下午。一本中篇正好陪我们过五六点钟,连阅读带整个人受影响作用,引起潜移默化所需的时间。一个长篇的作者自己在他的小说中生活过一遭,他命使读者的便是绝对的入乎其内。一个长篇常常长到跟人生一样长(这跟我们前面一段有些话并不相冲突),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不是一段,一面),我们必须放开我们自己的恩怨旅行。作者作向导,山山水水他都熟习,而假定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有也必须死心塌地地作个素人。我们应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应当醉于书中的馅,字里的香,我们说:哦,这是玫瑰,多美,这是山,好大呀!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座山,不知道玫瑰是什么东西。可是一般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于生活,活于书本,不会一直入。有比较体贴,近人情,会说话的可爱的人就为了我们而写另外一种性质的书,叫做中篇小说(Onceuponatime)。他自自然然地谈起来了。他跟我们扺掌促膝,不高不可攀,耳提指图,他说得流利,委婉,不疾不徐,轻重得当,不口吃,不上气不接下气,他用志不纷,胸有成竹。他才说了十多分钟,我们已经觉得:他说得真好。我们入神了,颔首了,暖然似春,凄然似秋了,毫不反抗地给出他向我们要的感动。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他知道他是在说一个故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分即全,一切一切,他不弄得过分麻烦沉重。有时他插一点闲话,聊点儿别的;他更带着一堆画片,一张一张拍得光线强弱,距离远近都对了的照相,他一边说故事,一边指点我们看。这些纪念品不一定是绘摄的大场面,有时也许一片阳光,一堆倒影,破风上一角残蚀的浮雕,唱歌的树,嘴上生花的人……我们也明知他提起这话目的何在,但他对于那些小玩意儿确具真情,有眼光,而且趣味与我们相投,但听他说说这些即颇过瘾了。我们最中意的是他要我们跟他合作。也空出许多地方,留出足够的时间,让读者自己说。他不一个劲儿讲演,他也听。来一杯咖啡吗,我们的中篇小说家?
如果长篇小说的作者与读者的地位是前后,中篇是对面,则短篇小说的作者是请他的读者并排着起坐行走的。
常听到短篇小说的作者劝他的熟人:“你也写么,我相信你可以写得很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花一点时间,多试验几种方法,不怕费事,找到你觉得那么着写合适的形式,你就写,不会不成功的。凭你那个脑子,那点了解人事的深度,生活的广度,对于文字的精敏感觉,还有那一分真挚深沉的爱,你早就该着笔了。”短篇小说家从来就把我们当着跟他一样的人,跟他生活在同一世界之中,对于他所写的那回事的前前后后也知道得一样仔细真切。我们与他之间只是为不为,没有能不能的差异。短篇小说的作者是假设他的读者都是短篇小说家的。
唯其如此,他才能挑出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面,来描写。也许有人天生是个短篇小说家,他只要动笔,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一小从老祖母,从疯瘫的师爷,从鸦片铺上、茶馆里,码头旁边,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之中领会了许多方法;他的窗口开得好,一片又一片的材料本身剪裁得好好的在那儿,他略一凝眸,翩翩已得;交出去,印出来,大家传诵了,街谈巷议,“这才真是我们所需要的,从头到尾,每一个字是短篇小说!”而我们的作者倚在他的窗口悠然下看:这些人扰攘些什么,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风吹得他身清神爽,也许他想到一条河边走走,听听修桥工人唱那种忧郁而雄浑的歌去;而在他转身想带着他的烟盒子时,窗下一个读者议论的小说,激动的高叹声吸引了他,他看了一眼,想:什么叫小说呢,问我,我可不知道,你那个瘦瓜瓜的后脑,微高的左肩,正是我需要的,我要把你写下来,你就是小说,傻小子,你不问问你自己?他不出去了。坐下,抽上两支烟,到天黑肚饥时一篇小说也已经写了五分之四,好了,晚饭一吃,一天过去;他的新小说也完成了,但大多数的小说作者都得经过一个比较长时期的试验。他明白,他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必须用他自己的方法来写,他才站得住,他得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在也一样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之中,为他自己的篇什觅一个位置。天知道那是多么荒时废日的事情!
世上有从来不看小说的诗人,但一个写短篇小说的人能全然不管此前与当代的诗歌吗?一个小说家即使不是彻头彻尾的诗人,至少也是半仙之分,部分的诗人,也许他有时会懊悔他当初为什么不一直推敲韵脚,部署抑扬,飞上枝头变凤凰,什么一念教他捡定现在卑微的工作的?他羡慕戏剧家的规矩,也向往散文作家的自在,甚至跟他相去不远的长篇中篇小说家他也嫉妒。威严,对于威严的敬重;优美的风度,对于优美风度的友爱,他全不能有,得不着。短篇小说的作者所希望的是给他的劳绩一个说得过去的地位。他希望报纸的排字工人不要把他的东西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不要随便给它分栏,加什么花边,不要当中挖了一方嵌一个与它毫不相干的木刻漫画,不要在一行的头上来一个吓人的惊叹号,不要在他的文章下面补两句嘉言语录,名人轶事,还有错字不太多,字体稍为清楚一点……他不是难伺候,闹脾气,他是为了他的文章命运而争。他以为他的小说的形式即是他要表达的那个东西本身,不能随便玷辱它,而且一个短篇没有写出的比写出来的要多得多,需要足够的空间,好让读者自己从从容容来抒写。对于较长篇幅的文章,一般读者有读它的心理准备,他甘心情愿地让出时间,留下闲豫,来接受一些东西。只要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即为足矣。他们深切地感到那份力量,领得那种智巧。而他们读短篇小说则是誓翦灭此而后朝食,你不难想象一个读者如何恶狠狠地抓过一篇短篇小说,一边嚼着他的火腿面包,一边狼吞虎咽地看下去,忽然拍案而起,“混蛋,这是什么平淡无奇的东西!”他骂的是他的咖啡,但小说遭了殃,他“叭”地一下扔了,挤起左眼看了那个可怜的题目,又来了一句,“什么东西!”好了,他要是看进去两句那就怪。一个短篇小说作者简直非把它弄得灿若舒锦,无处不佳不可!小说作者可又还不能像一个高大强壮的猪眼厨师两手撑在腰上大吼“就是这样,爱吃不吃!”即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心血,你从哪里得到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