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女孩，因为爸爸是事业编制，因为爸妈想要个儿子。所以在我出生半小时后一家人在为是否把我送人争执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没结婚的姑姑站出来说，把她交给我吧，我会抚养她长大成人。

一开始家人是不同意的，尤其是我爸，“担心哪天她反悔了扭头再给我送回来就完了。”这是爸爸当时的原话。

姑姑为了明志，在我出生的第三天直接带着我离开了家乡。

我不知道一个还没结婚还没做过妈妈的姑娘，是如何带着一个婴儿在陌生的地方立足脚跟的。姑姑后来告诉我，她编过竹篮，裱过画框，扫过马路。虽然工资微薄但是为了能照顾我，她熬了三年。后来我可以入托了她就开始去临街的饭店做小时工，为的是不缺吃的。偶尔多余的菜她能打包带回来加上工资足以养活我们娘俩了。

按照姑姑的规划，再熬过两三年这样的难，等我上小学了，她就找个稳定的工作工资就高了，好日子就来了。

可是我和姑姑没能等来这样的好日子。

家里不停地催着让姑姑回去，因为她已经25了，该嫁人了。

姑姑想反抗，两个哥哥（包括我爸），父母，七大姑八大姨，轮番轰炸。

回到老家，先要解决如何安置我的问题。既然嫁人就不能带一个拖油瓶。这次又提到了把我送人，姑姑哭着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你们死了这份心吧，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了，也不可能同意把她送人。”

爷爷奶奶见状就说那她们来养吧，就说是远亲的孩子就好。

在80年代25岁还待字闺中，姑姑已然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没多久在敲锣打鼓声中姑姑上了花车，我嚎啕大哭追着花车跑了一里路，最后被我叔拖回了家。

结婚后的姑姑三天两头回来看看我，每次我和姐姐弟弟抢东西争不过大哭的时候，姑姑总会一把抢过来抱着我跑的远远的。姐姐是我的亲姐姐，弟弟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是他们是真的姐弟，而我只是个外人。每次发生争执吃亏的永远是我，姐姐见弟弟争不过我，会扑上来帮弟弟抢回去。从小到大我没有一次可以抢过他们，除了姑姑在身边的时候。爸爸妈妈曾经还引以为豪，夸姐姐就是有长姐的样子。

其实那几年我还算过的不错的，有姑姑的照拂，爷爷奶奶对我也很照顾。

后来小婶婶进了门，随着堂弟堂妹的出生，家里的矛盾开始多起来。三天两头的婶婶会和爷爷奶奶吵架，到后来发展到妈妈也会和爷爷奶奶吵架。每次妈妈吵完架临走的时候会恶狠狠的连我一起骂。妈妈走后爷爷没地方发脾气，也会冲着我摔摔打打。

家里那几年给我的感觉是阴云密布的，我要随时观察他们的脸色，如果天气预报显示有雨，我要随机应变。是狂风暴雨，我需要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雨。如果是毛毛雨，那就随便他们骂几句就好了。

只有姑姑来的时候，才是雨过天晴的时候，见到姑姑所有委屈所有不开心都会化为乌有。

姑姑生了个弟弟，每次带弟弟来的时候我都开心的不得了，好像那才是我自己的亲弟弟。我会在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欺负他的时候为他挺身而出。即使被爷爷奶奶骂白眼狼，被爸爸妈妈骂狼心狗肺。

日子就在鸡飞狗跳中缓缓流淌着。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走到家门口（爷爷奶奶家），听到他们在院里讨论，姑姑的声音：把小朵（我的乳名）接到我们家吧，就是我的亲闺女了，我婆婆也就不会再催我再要一个了。妈妈的声音：干嘛接到你家，养在这里你还怕她扎翅膀飞了不成？养在这里就不是你闺女了？奶奶的声音：还是养在这里吧，我上了年纪了下面这两个小的小朵还能帮我搭把手带带。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又一次因为姑姑想把我带到她家发生了争执。姑姑：我们镇上的中学好，小朵过去我婆婆说可以帮忙让她进那个好中学。妈妈：别说的这么好，你就是想要个女儿你就直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放在哪里不是养？你干嘛非得接到你家去？

小婶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加了一句：你们吵没用，还是让孩子自己拿主意吧。

于是一家人齐刷刷看向了我。

那应该是我从小到大最高光的时刻吧，就是全家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一时局促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有人是否有过这种经历，一直被边缘化的人，一直被看作透明人的人，突然有一天被众星捧月般围起来，并且用无比温暖也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你，用那些会说话的眼神告诉你，你一定要选我们，我们对你寄予了厚望。

我脑海里闪过暑假去姑姑家住的情景，姑姑的婆婆是个善良但是脾气很暴躁的人，曾经因为吃饭的时候我掉了筷子被她当着姑姑的面狠狠拍了两下手，姑姑为此和婆婆吵起来。在她们吵的面红耳赤的时候姑父回来了。姑父问清缘由说，就为这值当的吗？明天赶紧把她送回去。

虽然第二天我没有被送回去，但是我学会了看老太太的脸色，我不想让姑姑为难。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也或许是被他们一时的伪善迷惑了心智。

我红着脸低着头说，我想留在奶奶家。

妈妈当即飞奔过来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小婶婶添油加醋的说：你看吧，还是谁的孩子和谁亲，你费多大心也没用，血缘关系在这摆着呢，差一层都不行。

我不敢看姑姑失望的脸。但是我听到了姑姑的哽咽。

那天姑姑回去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和我打招呼。

夜里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泪大颗大颗的浸到枕巾上。我在想姑姑应该也和我一样难过吧。

我不知道的是，那一天我那个唐突的决定就此让我和姑姑本该有的母女缘分擦肩而过。并且让姑姑的后来万劫不复。

我上了初中后，很少再去姑姑家住了。随着姑姑家弟弟的长大，姑姑也很少再回奶奶家十天半月的住了，于是我就很难再有机会和姑姑像小时候那样耳鬓厮磨的躺在床上说悄悄话了。

初二那年爷爷去世了，在爷爷的葬礼结束后，家里爆发了一场混乱的大吵大闹，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他们到底谁是谁非。

最后的结果是，婶婶妈妈一起和奶奶姑姑大吵一架，在吵架的过程中爸爸用手里的衣服去打妈妈，我上去抢下衣服把带拉链的衣服随手往外一扔正好扔到了奶奶脸上。

爸爸劈头盖脸的冲上来打我，我在顾头不顾尾的混乱中听到姑姑说，喂不熟的白眼狼。

那场战争在我被爸爸打的鼻子出血后而告终。

期间没有人拉我爸一把，也没人护我一下。

那天夜里，窗外下着倾盆大雨，我没忍住蒙在被子里哭出了声。后来我安慰自己，用你的伤换来家里的安宁，这不亏。

初三那年，姑姑让她婆婆托关系把我转到了那个镇重点中学。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成绩向来不起眼的我，在那个学校，像一匹黑马一样很快成了老师们重点关注的对象。

可能是为了给姑姑争口气吧，我以全县第五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读高中的时候，姑姑偷偷到学校看过我几次。随着奶奶的日渐衰老，姑姑和婶婶以及妈妈的矛盾也愈发严重，婶婶和妈妈甚至撂下狠话，不许姑姑踏进奶奶家的门。

我后来想明白了，这其中和奶奶的关系最大。每次姑姑来她都会说妈妈和婶婶的坏话，姑姑是个急性子，她每次听奶奶说完都会气势汹汹地找妈妈和婶婶理论，这一来二去的，哪里会有安生的日子。

在我高三那年，姑父意外去世了。

当时学校里要求没有特殊情况一个月回家一次。我妈以我高三学习紧张为由没有通知我。

那个月我回到家，看到奶奶的头发都白了，而且满脸的沧桑和疲倦。我问奶奶发生了什么事？

奶奶质问我：你的学习就那么重要吗！？你怎么这么狠心呀连你姑父走你都不知道送送！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姑父怎么了？

我扭头骑上自行车疯了一样往姑姑赶，我一边骑眼泪一边随着风甩在身后。

赶到姑姑家，姑姑正往桌上端饭。她见我满脸泪水的闯进门，平静的说：我不想再哭了，医生说再哭我眼就瞎了，你洗洗手和你弟弟一起吃饭吧。

我闷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米饭，泪水滴到米饭里，米饭好咸好咸。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我在心里认定了：姑姑就是我的亲妈，我的亲妈就这一个。

那个晚上我和姑姑躺在一张床上，我们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一直默默无言到天亮。

我读大一的时候奶奶走了，姑姑在奶奶的葬礼上哭晕过三次。她哭着说为什么就她那么命苦呢？“妈妈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我扶着姑姑，在心里和姑姑说，以后我就是那个你可以说话的人。

我当时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会那样难。

大学里，我忙着勤工俭学，忙着社会实践。我像陀螺一样被生活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根本停不下来，也无暇顾及姑姑过的好不好。

偶尔寒假去看望姑姑，知道弟弟高中没有读完辍学了。

暑假去看望姑姑，姑姑说弟弟学了厨师马上就能掌勺了。

每次走的时候，姑姑会悄悄往我包里塞200元现金。

我拒绝，说：我不能要你的钱。

姑姑说，你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等你以后挣了钱再还给我就是了。千万别让你妈知道，知道了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大三的时候，弟弟结婚了。

我问姑姑：怎么这么急？

姑姑无奈的说：现在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了。

年底姑姑添了个大胖孙子。

我特意从省城买了几身小少爷样式的过年服带给小侄子。

姑姑开心的合不拢嘴。

上班的第二年，男朋友家里催婚。我妈说不买房子不拿8万的彩礼别想着结婚。

我打电话给姑姑抱怨，姑姑说：丫头呀以后你和你妈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我没法掺合你们的事情了。

挂了电话我难过到不行。

我结婚的事情一拖再拖。拖到了我28那年我妈才松口同意我们结婚。

迈进了婚姻的殿堂，一切都身不由己了。每次回老家都是匆匆来也匆匆去。

和姑姑更是难得见上一面。

我坐月子的时候，姑姑托人送了两只大公鸡两只大母鸡，都是她自己亲手喂大的。

儿子两岁的时候我回去看她，她走路有些蹒跚，告诉我旧疾复发了，一天比一天疼。

我回家和妈妈说，妈妈会意了我的念头，勃然大怒：人家有儿子有孙子的，用你操心了！我这前两天肚子疼还没人带我去医院检查呢！

我只能按下了带姑姑到省城就医的念头。买了一些保健品给她寄回去。

儿子三岁的时候，我回去见姑姑瘦了一大圈，我暗示姑姑：你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你把身体养好了以后会有福分的。

我在心里盘算：姑姑比妈妈要年轻八九岁，只要姑姑好好的，总有一天我能把她带到省城去。

第二年初冬的一天，凌晨3点多。堂弟打电话过来：姐你现在订机票吧，姑没了。

之前人生的酸甜苦辣我都尝过了，在那个凌晨我体验到了什么是涩。舌头发麻，眼前黑了一片，我恍惚着从卧室摸索着到了客厅，抱着手机嚎啕大哭。

通往姑姑家的路两边摆满了花圈，姑姑家一片肃穆庄严的白，我踏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小院里，直直地跪了下去，我一边哭一边问：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我，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几年的时间？

哭到最后我猛然想起：如果可以，来生让我们做一次真正的母女吧。这一世的情分断送在了我手里。来生，请你一定要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2022年11月13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