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根蹲着几只空酒坛,雨水积成黄褐的镜,倒映着学堂屋顶的野草。刘老栓攥着戒尺敲打条凳,震得墙皮簌簌地落——他那双皴裂的手,倒是比戒尺上的刻度更显沟壑。
"识字多寡与育人何干?"邻舍赵寡妇倚着门框嗑瓜子,唾沫星子溅在《三字经》残页上,"我家大壮在码头扛包,不照样把幺儿教得壮实?"她腕上金镯叮当响,恰盖过了孩童背《论语》的声气。
巷口的煤油灯晃了晃,照见王先生佝着背挑水。这位前清童生忽地搁下水桶,指着檐角蛛网道:"诸位且看,蜘蛛结网可要识字?母兽哺崽可要文凭?"水滴沿着扁担坠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洇开墨痕。
我却想起城南疯秀才。整日抱着块无字木牌,偏说上头刻着教化万民的箴言。稚童掷石块追打时,他总把木牌护在胸口喃喃:"字在魂里,魂在血里。"前日暴雨冲垮茅屋,人们从瓦砾中刨出那木牌,依旧光洁如新。
更夫老周提着灯笼路过,突然嗤笑出声:"如今新学堂的先生,倒有七成不会打算盘。"灯笼投在墙上的影,恰似个歪扭的"孝"字。暗处窜出只野猫,一爪子挠碎了光影,惊起满街犬吠。
天井里晾着的蓝布衫还在滴水,赵寡妇的幺儿攥着半块馍跑来。孩子忽然仰头问我:"先生,昨儿娘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西街办女学的张先生,怎的比男人还体面?"
瓦檐间漏下的月光,正照在孩童掌心。那半块馍上,分明留着五个清晰的指印——未干的水痕顺着纹路蜿蜒,竟像极了一串未写完的字。
【后记】
教化二字,原不在书页的厚薄。怕只怕满腹经纶的睁眼瞎,举着圣贤书当遮羞布;更惧胸无点墨的明白人,反被讥作不合时宜的怪物。君不见南山老农观星辨节气,东海渔妇听潮知风雨——这天地本就是无字大书,倒是那识得几个字的,往往把良心读进了字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