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尽茶香,人不抵阑珊。谁家羁旅客,离归两漫漫。 ——题记
再有一时,该是新岁了。
三更初至。纵然于这呵气成冰的漏夜里,街头巷尾的千铺百肆,仍是一番忙碌景气。虽皆闭了铺门,但微曳轻晃的灯火红烛,在错斜窗棂后肆意地跳动着,妄图透过薄亮窗纸,照亮一方天地,融尽风雪几行。
他深深浅浅地踱步行着。褴褛衣衫,如柴身形,清明地勾勒出他的凄苦模样。漠情朔风不时卷了霜雪而来,无情地刺入他的骨,落上他满刻沧桑的眼与眉。
寒冷与饥饿一并而来。他胡乱地寻了一爿仍留灯火之肆,跌坐门前阶上,而后慌忙跪起,无意识地磕向冰冷的地,发出无休止的沉重凄凉的声响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艰难地拼凑出卑微的话语:“行行好吧,求您了,赏我一口饭吧……三天了……求您了……”
灯烛忽而灭了,隐弱跳动的烛芯,散出仍旧温热的微光,彰显着前刻的慌忙。“真是的,开岁便遇上个晦气家伙,来年的生意还做不做了……”骂声渐消渐远,屋里便再也无了动静。
他仍未死心。第二爿,第三爿……他生生望着满街百铺鲜活摇曳的耀眼烛光转瞬便失了金辉,不舍地,黯然地,归于寂静。
他的心尖都是酸的。心头深藏的一汪思乡心切,蓦然地冲撞起了他的满腔孤独,生出凄楚的,却又仅仅只是微弱的,哭嚎来:“行行好吧……行行好……”他觉得步子已然变得虚软,意识便也模糊起来,殊不知,不远处的茶铺,发出了吱呀的推门声,铺前的陈旧灯笼而后也悠悠地亮了。
千百家烛火皆因他而熄,终是留了一盏为他而燃。
他的心,似也如灯烛般倏尔灼烧起来。他迈着踉跄的步子,磕磕绊绊地扑至茶铺前。
“孩子,外头冷,进铺歇会儿吧。”
他向前望去,黯光里,立着老妇的佝偻身影,芳华落尽的容色,带着慈爱温柔的笑意,猛地揉皱了,他的满身风霜与凄寒。
他寻回了大半神志,急急地落座桌前。案上留了大半盏热茶,与一杯新饮未多的,想来是老妇急去点灯,只抿了一口罢。
老妇伸着因寒冷而微颤的手,为他斟了杯清茶,又迈着年老细碎的步子,径直往里屋去了。
“阿婆,这是……”一名稚童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正好迎上捧着吃食而出的老妇,望了望桌前的异客,出声询问。
老妇恍若不曾闻见般,一心将吃食捧来,置于他身前。
“吃吧,孩子。铺里只剩这些糟糠了,这会儿街上怕是无处寻食了,将就着吃一些吧。”
他的眸似是猛然点亮了光彩,明亮起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他狼狈地埋头胡乱塞着,喉中发出混浊粗重的细微声响。
“慢点吃,来,喝点茶……对了,三儿,去,将家中中秋做的桂花糕尽数拿来。”
“可,阿婆,那不是我们留着新岁……”
“去拿来,乖。”
他的心,随着饮入的清茶,渐渐温润而鲜活起来。
“不,不用……已经太谢谢您了……”他深切地道着谢,泪起眸中,却固执地不肯落下。
老妇笑着摆摆手,捂了捂茶壶,缓缓地起身,柔声道:“有点儿凉了,我再去烹一壶,很快的,你慢慢吃。都是些难以下咽的粗劣之食,委屈你了。”老妇迟缓地转身,颤巍巍地行着,带去了他流连多时的清泪两行。
年岁去了又还。
暮色向晚。老舟又载新客。一人锦衣华服,却行至一家破旧茶铺中,要了壶春茶。
“客官,您的茶。”少年身着粗布衣,挂着清亮的笑,为锦衣客斟了杯春茶。
“三儿?你可还记得我?”锦衣客忽而笑问道。
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倏尔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神色兴奋起了,有些语无伦次:“啊!您莫非就是当年那个……”
“正是。阿婆呢?”
“阿婆她……唉,早几年便染了固疾,去了。”
两人的笑都收住了。
“……当年,多谢她点起了那盏灯,给了我那口救命之粮,我才得以有今日这番荣华模样啊。”
“相逢即是缘罢。对了,当年您去得急,遗了块玉佩。”少年边说边进屋,取了样用上好锦绣帕子包裹的物,小心翼翼地展开。
白玉透着温情柔亮的光,似是无意落入红尘的星子。
“这块帕子,是阿婆娘亲留给她的,当年算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了,阿婆多年来一直不舍得用。那时她却说,这贵重的玉佩,就该用这锦绣帕子包着,既是人家落下的东西,我们便更应小心保护着,人家终将会来寻的。”
他觉得入口的茶,竟慢慢于腔中苦涩起来,轻缓地滑过喉后,竟似穿了肠般,酸苦滋味,难挨至极。
心却是暖的。
晨起的鸟鸣,惊碎了初绽的微弱天光。谁家案上,徒留空落瓷杯,正兀自地,悠悠地,散着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