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是迎春的判词。比起探春最后的“清明涕泣”,惜春的青灯古佛,最早出嫁的迎春显然因为遇人不淑而去得最早。闻得迎春在孙家受虐,贾母无法,一边骂贾赦和邢夫人,一边哭“才离了我几日,一条小命就没了”。
从小学到的理论分析,大凡要说迎春是惨遭了封建礼教与包办婚姻制度的荼毒。其实这种万金油似的说法真是好不负责任。总说旧式婚姻害死人,但旧式婚姻制度缔造的那些佳偶玉人怎么不提呢?《京华烟云》从某种程度而言深刻地剖析了林语堂个人的婚姻观,自由恋爱和父母包办的婚姻兼有之,但实际上二者面临的是相同的风险。
在奇花异卉,满目琳琅的大观园,迎春固然是最渺小平庸的一个。她的光辉甚至远不如晴雯,平儿这些丫头灿烂。元妃省亲试众才,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及”。海棠诗社,潇蘅颉颃,湘云更是诗如泉涌,探春也甚是活跃,迎春胡起了一个“菱洲”的号,限韵而已。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给王善保家的那一掌是大快人心,即便是身为丫头的晴雯,当着当家奶奶王熙凤的面,也敢一怒掀箱。诨号“二木头”的迎春,兴儿向尤二姐形容的是“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累丝金凤被婆子偷去赌了钱,绣橘和司棋两个丫头都气得无可无不可,她本人竟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也不要那凤了”。回头依旧看她的《太上感应外篇》。
人活一世,总要争个强,与他人争,与自己争,同过去争,同未来争。同是庶出的探春,虽有个不知体面的老娘,一个不甚争气的胞弟,她个人在贾府却争足了脸面。亲戚丫头无一个敢轻视她,南安太妃至贾府,贾母也单令这“顾盼神飞”的三姑娘同薛林史出来见客。
想来这事终究只是邢夫人和贾赦有一场不平,当事人迎春肯定只是闷闷地看她的《太上感应篇》罢了。
三春姐妹中,独探春与宝玉交往最多。这兄妹二人,帖子往来也是常有的事,与迎春的单独往来并不甚多。
然而面对即将出嫁的迎春,宝玉朝夕徘徊在紫菱洲一带。我今天读这“池塘一夜秋风冷”,方会这尺幅间的骨肉情深。
二姑娘是大观园这个小社会里配角一般的存在。然而每当一想起众姊妹口中这位“二姐姐”,总觉得可亲可爱。开社作诗,探春一挥而就,宝钗夺得头筹,黛玉才惊四座,这二姑娘只是坐在山石的花阴里拿着针线穿茉莉花。
王维几句诗我极喜欢: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还有韦应物的《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她不怎么哭,从不要强,也不争胜,就只在这宁静的角落里穿着茉莉花,纷纷开且落。多希望那串茉莉花项链可以像童话里那样,永不凋谢,能永远刻录下这善良的姑娘在无边的宁静里种下的情思。无才也好,无能也罢,都是无碍的世俗,静水流深。
有时候会觉得一些所谓的红学家好扯,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标新立异,把一部《红楼梦》剖得体无完肤。将七八岁,十一二岁的姑娘小子当成成年人来分析,还说有某本某人某句为证。
不过是一群成长着的小儿女终将各奔东西罢了,两三个不愿放逐本心的痴人。
宝琴有怀古诗一首: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有人将此诗附会成乾隆皇后富察氏的师生恋,是“一别西风又一年”的错过与没奈何。《红楼梦》没有写迎春的爱情,哪怕是“错过”都没有,更别说“贾氏窥帘”这样的轶事。她只蜷在没有眼神触及的角落,轻轻翻弄道书的扉页,亦或是在棋枰前一呆半天。拈起一粒粒的黑白子,陪伴她的,不过是紫菱洲的蓼花与菱叶。然而这却是她短短一生里最舒心的日子。最后被父亲和继母“抵了五千银子似的”嫁给了孙绍祖,于是,“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我曾在南下的火车上听吴佳明的《任逍游》。听到一句“走遍了青山人未老”,不禁想起了纳兰的“青眼高歌俱未老”。但前者接的是“人间本来情难求”,后者跟的是“向尊前,拭尽英雄泪”,是如此地低徊与怅然。《艳歌行》说: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中国的传统,是如此的消极。千古垂宪的孔圣人,心心念念追思三代,孟子言必称尧舜。从古以来,诗书文献总是叫人厚古薄今。
我素爱左传风骨。八荒六合的风雨山河行至左氏笔下,不过涓涓清浅娓娓道出,忽而又幻化成泠泠松风,苍苍断崖,平淡而诡谲,细致而大气。一并《战国策》,贾谊《过秦论》,之前孟韩诸子,当真是纵横捭阖,信手拈起,千古人事,呼之即来。然而文章行至明清,总多了几分老气,即便写的是帝王将相,皇图霸业,也失去了往日挥云蹈海的气魄与生机。红楼,水浒,三国,西游是中国人封的“四大名著”,我只过细看了前三部,每每读到最后便悲不自胜,不得不慨叹今古传奇往往最终只能归入那两滴凄惶冷寂的沧溟之泪,而且都是殊途同归。
《红楼梦》的作者,是否把人间看得太透了些?所谓“人生忧愁读书始”,浑浑噩噩地活着,是否会过得好些?
譬如迎春,无凤姐之才,无元妃之贵,无宝黛之钟灵毓秀,然而这姑娘也并非金桂,秋桐之流,不过痴痴地,“虎狼屯于阶陛而谈因果”。亦不曾妨碍众人,然而薄命如斯。当此之时,不过虚叹一句“人间本来情难求”。
有时会觉得,怀着最悲观的心情度世,触到一点点温暖就会满足,感动。谷缜对陆渐说:“唯独和你,我便不争。”然而看到息衍和白毅中年相逢后一谈一笑,不觉悲怆顿生。曼桢对世钧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在回不去的世界里,即便再不想长大,忽忽还是长大了。即便总说“一处化灰”,也还是你婚我嫁她入土了。
太史公著绝古天书而藏之名山。走遍了青山,然而人却早已老了。高山流水,管鲍贫交是被人说老了的典故,然而其中深味,岂是人人能解?
我十二岁才拎着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属于自己的《红楼梦》,十五岁始读此书。所爱诗词早已烂熟于心,不过大多都是薛林等人非常之作。今日看这一句“池塘一夜秋风冷”,竟心生涟漪,一波三折。所以说,要“书读百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