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在公园都能见到她。
一头银发,衣着朴素但精神饱满。她每天晚上都在那里散步,一圈又一圈的围着公园转,步履稳健有力,缓慢悠闲。终于在累了的时候,她便坐下。永远都坐在同一张石凳上。石凳上方的榕树密不透风,盖住了整个夜空,她身后的路灯是幽幽的银灰色,她就坐在树影里,和夜色融为一体,忽明忽暗,似有似无。就像年老的生命在茫茫宇宙那样等待召唤,轻易的离开,轻易的被遗忘。她总是看着同一个方向,双手撑在石凳上,像个等待出游的小学生。明明是在观望,又好像毫无期待。
我的滑板车呼噜呼噜的在她前方的空地上打圈,那夜晚在寂静中的声响让我们无形之中产生了某种关联。
我想象,她是年老的我。我想象我孤身一人。我想象她每晚都在这个石凳上思考人生,漠然的等待人生的终点。可她的脸,却让我丝毫揣测不到她的心态。她是忧伤的还是平静的?她对生活还有期待或是早已麻木?我三番五次想坐下来和她聊聊,就当是和六十岁的自己聊聊。但我始终不敢,我怕惊动了她的宁静,更怕面对孤独老去的自己。
过去,我总以为我并不惧怕孤独。我甚至能与孤独和谐共处。可当我真正看到这样轮回的平静的生活状态时,却为之一振。在浩瀚无垠的时光里无人扶持,大概是无望的吧。又能有多少强大的内心可以承受这样的孤独,笑看人生呢?在终其一身的追梦当中,需要做到怎样可以让自己无悔甚至美丽洒脱呢?
记得有许多次,曾在夏日的阿利坎特,窗户朝着天井,一丝风都没有,屋外是炙热的太阳的余辉,我坐在那里,茫然不知,只是时光流逝,觉得应该写点什么记住即刻消逝的自己。在清晨的海边,一路小跑,海风把头发吹起来飘在空中,朝阳从海上升起,一点点进入人世,戴着昏睡的欲望和充沛的清醒。站在海岸上,浪声不息,你只是觉得自己那样渺小,那样无知,于世界而言你可有可无,这种微弱的存在感简直让人窒息,卑微的暗暗发誓要好好活下去,让自己的存亡于自己而言是有意义的。曾经某个雨天,穿着冲锋衣在雨中走着,慢悠悠的任由雨水打湿。在风中树木摇摆着,花草傲娇着,雨毫无分辨的冲刷这个世界,真真切切的平等,让人心生悲悯。心里什么欲念都没有了,不争不斗,就像万物,唯独想做的就是努力生存,不卑不亢。
我们的自强自爱总算让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荒芜。
但我们始终孤独。在一条必死之路上惴惴不安。
近日阅读的一本自传体小说《当呼吸变成空气》,作者保罗,一名神经外科医生,三十六岁,年轻有为,马上要步入人生巅峰,却诊断为肺癌晚期。在确诊之后,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和求生欲与死神抗争了二十二个月,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思考人生,思考死亡,思考意义,思考文学和医学。终于我们还是搏不过死神。消亡是最终的仪式,但却不一定就是遗忘。有的生命消逝,但永存于心。
文中保罗和他妻子相濡以沫互相扶持,实在令人动容。当你的生命对另外一个人来说至关重要时,这才开始有了最本质最真实的存在感,这亦是真情沉淀给我们世人最朴实无华的道理。
在病痛中,时间和精力都变的受尽限制,尤其在癌症面前。终于不再有漫漫明日,而是带着恐惧之心看得到将来的时日,这时,终于开始思考,对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的职业生涯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的情感世界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事业意味着什么?家庭意味着什么?
看这本书时,站在保罗的身后,我受尽死亡的惊吓。尽管他是个勇士,单枪匹马,虽败犹荣。时而通过别人看到死神,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也战战兢兢的思考你最重要的东西,因为你根本无法再浑浑噩噩。
在我有限的时日里,我要坚持写作,我要坚持翻译,能不能抵达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去努力。我要善待家人,爱自己的朋友。珍惜时光。
那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我想让她开朗豁达去追求新的感情。友情也好,爱情更佳,适当的孤独,但不要一直孤单。我希望她快乐,起码追求快乐。我希望她的余生,健康笃定,心胸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