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简书-妖怪来也
图仕墨摆脱掉图仕文的追踪,抖搂着汗湿的衣衫,选了条宽敞些的胡同朝前走去。
方才嘴上不服软的一番巧言争胜,那架势很是淋漓酣畅,活像一只只熟透了的干豆荚“啪”、“啪”、“啪”的接连炸开。
但是现在,那一只只干豆荚里蹦出的豆子,在图仕墨心里滚来滚去,滚到了五脏六腑的犄角旮旯里,逗弄得他痒痒碍碍、别别扭扭的。
那点儿肥皂泡似的虚幻成就感,很快就被心里那份不爽利所取代。
这份不爽利拖累了他的脚步逐渐变缓,进而停在那里,兀自摩挲着下巴,舌尖伸出来舔舔嘴唇。
或许他想起了晴儿巴望着早一天与公婆相认,进了图家的门,所以才死切白咧、软硬兼施揪着这事儿不放。
或许他也回味着刚才的场景,一丝丝地挂念起被自己气病了的老爹,对亲哥哥灰头土脸的囧相有点儿不太落忍。
或许他也怀了些微有点儿后悔的心,为了买宅子仓促间卖掉了那传家的宝贝,就像猪八戒囫囵吞掉了人参果,还没来得及品品滋味儿,瞧出门道儿。
或许就没有或许,是他一早就打算好了的事。
继而他以脚跟作轴,原地旋转起来,最终甩开胳膊迈开腿,换了个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图仕墨也不坐车,因为心里惦记着事儿,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相隔不远的琉璃厂。
他好似轻车熟路般地钻进了古玩店铺,出来一家,又再选了另一家进去。
最后的一家店铺,青衣小帽的店老板跟着他出了门来,站到门口抬起胳膊,冲着远处的街巷给他又摆手又转圈地打着手势。
图仕墨一脸惊喜,点头致谢,抱拳告辞。
离着琉璃厂不大远的一处花鸟市场里,地道又是另一番景象,花鸟鱼虫错杂其间,有跳的叫的,有游的闹的,一只只、一群群,一笼笼、一缸缸的展览,仿佛进了自然大千世界。里面的顾客,有走着看着的,有坐着侃着的,提笼架鸟赏金鱼,喝茶盘核听虫鸣,透着是百般闲趣。
庆二爷就在这遛弯的人群里面,他手里盘着两个文玩核桃,正在一个画眉鸟摊前看热闹。
那挑鸟的顾客指着一个笼子品评道:“这雀子眼水淡,眼仁大,脚杆长,腿上没毛,脑壳不大,嘴也不是钉子嘴,把子还小,毛色不漂亮——”
那画眉鸟的卖主明显不愿意了,反唇相讥道:“别瞎咧咧!一个外行,不懂还愣装懂行,一只好鸟儿,才不跟你这种有眼无珠、明珠抛散的主儿!”
品头论足的顾客急了:“嘿!怎么说话呐这是?”
才华横溢且好管闲事的庆二爷连忙开口劝道:“我说这位,鸟这东西,相法无绝对,你看着也许不好,恰恰反过来是好的,生的丑的也许才是将才!不能以点概面、盲人摸象、刻舟——”
话音未落,那顾客更急了眼,反冲着庆二爷来了劲:“老帮菜,打哪儿蹦达出你这么个臭虫来?”
庆二爷捏紧了手里的核桃刚想争辩,肩头被人使劲一拍。他反射性地别过头去,看见了图仕墨的一张似笑非笑的怪脸。
图仕墨和庆二爷在一家酒馆落座,桌子上摆了酒菜,图仕墨端起酒壶给庆二爷斟酒。
庆二爷依旧盘着核桃,问道:“你这小子,赶紧告诉我,怎么找着我的?”
图仕墨给自己斟满了杯子,举起来:“庆二爷,我都跟您说好几遍了,我来买只蝈蝈玩儿,正好碰见您,再说了,您是古玩行的名人,我要想找您,还不是随便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您住哪条胡同?下一回,仕墨我一定专门去府上登门拜访!”
庆二爷忙摆手:“别,别,你别上我们家去,也甭到处打听——得,有什么事儿,现在就说吧!”
图仕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给庆二爷亮亮杯子底道:“哎,庆二爷,说来惭愧,我先干为敬了!”
庆二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便放下。图仕墨不以为意,招呼他吃菜。
庆二爷夹了口菜放嘴里嚼着:“图家小子,你我两家都是熟人,不必客套,有话就赶紧说,我还有事儿呢!”
“得得得,我说——”图仕墨也不含糊,放下筷子便道,“那我就直说了吧!上回在琉璃厂,我不是淘换了一个铜炉,让您一位老板朋友出钱给买了吗?实话告诉您,我后来认识了个道儿上的朋友,说我吃了大亏,卖便宜了,那可是个贵重物儿——您说这事儿闹的!——现在呢,还想请您出面,帮我把那铜炉原价赎回来。您看怎么着?”
庆二爷脑子里边回旋着那只徐老板如获至宝的赝品宣德炉,鼻子里倒吸了口凉气:“这,可就不好办了。”
图仕墨:“有什么不好办的!上回卖的时候,不是由您作保人,连字据什么的一概都免了?那老板看上去是个忠厚人儿,我就不信他能恁么地小气!当初他一手交钱,我一手交货,现在呢,他一手交货,我一手还钱,两不相欠,多好?——大不了,我再多加一些存货费就得了呗!”
庆二爷哼了一声道:“哼,你小子想的可忒简单!”
图仕墨忙谄笑求道:“庆二爷,劳您贵面,明儿咱爷俩去找一趟人,好歹也得试试不是?”
庆二爷摊开手掌,露出两个文玩核桃道:“小子,你看我这俩狮子头啊,它就跟鸡心、公子帽的盘法不一样,这就是规矩。我说的不好办的意思,这头一个,正是古玩行当里的规矩,买了不退,卖了不赎,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两厢情愿,或事先签了契约——你别急,听我说完。还有这二一个,就算是赎,也不可能原价去赎,若真是好东西,必定是坐地起价的,你昨天卖一千,今天说不准就涨到了两千。”
图仕墨:“有您说的这么悬?”
庆二爷眼神中极有内容地微微点头道:“嗯——不是悬,是行事!”
图仕墨:“庆二爷,您跟那位老板不是好朋友嘛,看在咱两家世交的面子上,您再帮我想想辙怎么样?”
庆二爷眼珠轱辘一转:“想辙?我跟那位徐老板,也只是泛泛之交。据我所知,那徐老板虽不是小气人,不过他有个特点,但凡他收藏的、喜欢的物件儿,那是花多少钱都不卖掉的!不如,我实话跟你说吧小子,后来我听说,那铜炉又找人给定了个一万大洋的天价儿——”
图仕墨一声惊叹,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什么玩意儿?一万大洋!”
庆二爷:“明告诉你小子,甭想了,出了手的玩意儿,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啦!找也没用,二爷我是一点儿辙都没有哇!”
图仕墨咬着牙恨恨说道:“我就不信!事关紧要,这事在人为呀二爷!”
庆二爷接着又嘿嘿一笑道:“嘿嘿,由不得你不信,你就算能拿出一万大洋来,就算我说破了大天去,那东西也回不来喽!——岂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你淘换的那炉子,说不定,早让那徐老板转手送人了!”
图仕墨忙追问:“啊?送谁了?”
庆二爷两手一摊:“这个,我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是跟我没半点儿关系!——你如今也甭指着我,也甭怨我,你要是明事理,就知道当时都是你情我愿,况且也不是我出的大洋,你找不着二爷我的毛病。再者说了,你二爷我的眼力价就是一千,可有的高人,眼力价能超二爷十倍,这也不是稀奇事儿。”
图仕墨明显积了不小的郁闷,给自己猛灌下了几杯酒。
庆二爷眯缝眼觑着,咂摸咂摸嘴唇,又半同情半慨叹地说道:“哎!年轻人,权当买个教训吧!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吃亏是福知不知道?这世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分得清晰,到了二爷我这个年纪,你就能活明白啦!它真的也能当假,假的也能成真,等你什么时候把这真真假假玩儿转喽,你就成大罗神仙了!嘿嘿嘿!”
图仕墨结了账,一个人从酒馆出来,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身子有点晃晃悠悠。
他又折回琉璃厂,在一个青铜摊位瞅上了一个宣德铜炉,看形制,与从家里“借”来的那只一般无二,摊主张口便漫天要价一千大洋,这个价码把图仕墨作弄得一脸苦笑。
他与摊主讨价还价,好一番来来去去。摊主最终服了这个不厌其烦的醉鬼,铜炉竟然以减免九百八十大洋成交。
图仕墨付了二十块洋钞,将铜炉拿在手里,盯着仔细地赏玩,脸上却仍旧是苦笑。
他回到车辇店胡同的宅子,拿出铜炉放在晴儿手里。晴儿先是喜出望外,过了一会儿却又疑窦丛生地问:“这铜炉,就是你们的传家宝?怎么,还比不得我园子里小姐妹供菩萨的香炉压手?”
图仕墨酒醉未醒,也不解释,拉长了脸把铜炉从晴儿手里夺过来,走出门外,四下寻找到院里墙角有一大块花岗石,左右手随意的交换掂量着那只铜炉,通红的眼珠子往那石头上猛盯。
晴儿觉得稀奇,也跟出了门外,不明所以地又问:“仕墨,你想干嘛?”
图仕墨仍旧是不搭话。突然,他铆足了力气,把腰猛地一侧,把胳膊猛地一甩,那手上拿的铜炉飞也似的准确砸中了石头,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晴儿吓了一跳,圆睁了一双秀眼看着这一幕。
图仕墨看着那“宣德炉”粉碎为三五段,噗噗地弹落在泥地上,嘴里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
“他姥姥个腿儿,假成这样儿,谁他娘的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