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一年的时间里某田町廿二号那间十平米的小屋已经勉强算是我的舒适区了的话,那么这个我生活了超过十年的地方大概就是天堂了。
回国的那天,浦东的天不算全灰。我拍了张照,却不敢和关西的天比。在星巴克门口等我爸来接的时候,习惯性地点了杯抹茶星冰乐。我爸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没喝腻啊?我也觉得奇怪,明明有几个新品的名字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但一开口就是抹茶;就好像站在五芳斋的早餐车前,后面很多人排队在等,我没有思考时间地说来一块黑米糕。
我想家,在回国前压力最大的那几天达到峰值,到了光是听落叶归根里那一段小提琴独奏都能落下泪来的程度。但是一到家,感觉就变了。几乎是回家后的第四十八个小时,就想要回到干净又安静的北区。
回国后的第二天,我赶完了最后一篇报告,以一种我所能做到的最客观的姿态描述了某场民国时期的爱国运动。报告的要求是写一篇草根和平运动,我想写二战后的反战运动,特别是学生组织的,那是我很感兴趣却很少有机会去了解的一段历史。但是查资料的时候发现那些运动全部是政党在背后煽动,所谓一腔热血的爱国学生不过是被人利用,成了该政党达成政治目的的工具。于是改了取材,写了场被过度放大且的青年运动,一边写一边想着之前这两个月国内发生的种种,想到我那些或群情激愤意气昂扬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同学,想起朋友圈里转了又转的文章尤其是对审查制度的猛烈批判......无论是哪一个时代,我们都该是最倾向于变革的一群人;然而在这个人人为己又无需抛头颅洒热血的时代,处在这一群人里反而无所适从。悲观的现实主义者抬起头看看这个世界,用社会建构主义为自己创造一个存在即合理的假象,继续没心没肺地生活。
之后的两天和朋友一起去了迪士尼。暴晒和极度炎热,汗臭和插队,完全不像是身处童话世界的工作人员,再加上同行的人给人的压力和烦躁...所幸一直和学姐说着USJ种种有意思的事情,还看了几乎能和百老汇原版媲美的狮子王,以及最后的烟火满足了我的迪士尼情怀。本以为对于迪士尼电影的疯狂爱好者来说会是天堂的地方,更多时候只是在满足一些还没看懂迪士尼电影的学龄前儿童以及他们的没有看过迪士尼电影的家长“去一个适合举家游玩的游乐园”的要求而已。我们忍不住把它和USJ比,和东京迪士尼比,只想逃离。
那天晚上没赶上回家的车,住在被梧桐树包围着的非常老上海的房子里。回家前去红宝石买了两块奶油小方,还是以前的味道。坐上车,只想快点回家休息,却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又来了。两年前因为追星在这里被挤得蹲在场馆门口擦眼泪,两年后本来只想带着弟弟来玩他想玩的游戏,却意外遇到了今年上半年最爱的偶像并且合了影。这一切就像个轮回。可能这个游戏展的英文是我的英文名,缩写是我的中文名缩写,就和我有些特别的缘分吧。我不擅长打游戏,但总是试图把感兴趣的角色玩到最好,以制造一个我游戏打得还不错的假象。以前有同学夸过我的一手正反补,其实我即使操作跟得上,也没有对于这些游戏的整体概念,即所谓意识。无论是小时候打红白机,还是到后来的网游和竞技,都是如此。虽然游戏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但总归还是有点遗憾。
回家睡到自然醒,就出发西塘。我是江南水乡的孩子,但我写不出比文化苦旅里的江南小镇更江南的文字。
穿镇而过的狭窄河道,一座座雕刻精致的石桥,傍河而筑的民居,民居楼板底下就是水,石阶的埠头从楼板下一级级伸出来,女人正在埠头上浣洗,而离她们只有几尺远的乌篷船上正升起一缕白白的炊烟,炊烟穿过桥洞飘到对岸,对岸河边有又低又宽的石栏,可坐可躺,几位老人满脸宁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过往船只。比之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河边由吊脚楼组成的小镇,江南小镇少了那种浑朴奇险,多了一点畅达平稳。它们的前边没有险滩,后边没有荒漠,因此虽然幽僻却谈不上什么气势;它们大多很有一些年代了,但始终比较滋润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让它们保留下多少废墟和遗迹,因此也听不出多少历史的浩叹;它们当然有过升沈荣辱,但实在也未曾摆出过太堂皇的场面,因此也不容易产生类似于朱雀桥、乌衣巷的沧桑之慨。总之,它们的历史路程和现实风貌都显得平实而耐久,狭窄而悠长,就像经纬着它们的条条石板街道。
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命的别名。想来想去,没有比江南小镇更足以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中国文人中很有一批人在入世受挫之后逃于佛、道,但真正投身寺庙道观的并不太多,而结庐荒山、独钓寒江毕竟会带来基本生活上的一系列麻烦。“大隐隐于市”,最佳的隐潜方式莫过于躲在江南小镇之中了。与显赫对峙的是常态,与官场对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间的蓑草茂树更有隐蔽力的是消失在某个小镇的平民百姓的常态生活中。山林间的隐蔽还保留和标榜着一种孤傲,而孤傲的隐蔽终究是不诚恳的;小镇街市间的隐蔽不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残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让生命熨帖在既清静又方便的角落,几乎能够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隐蔽的最高形态。说隐蔽也许过于狭隘了,反正在我心目中,小桥流水人家,莼鲈之思,都是一种宗教性的人生哲学的生态意象。
我不觉得西塘有别人所说的那么商业化,走在石板路上和走在柏油马路上的差别,不是几家卖纪念品的小店和几家吵吵嚷嚷的酒吧能盖得住的。在西塘的一夜睡得特别安稳,回来的路上给远客讲着这里的河,这里的绿化,这里的人,这里的食物,越说越骄傲地发现在这里长大真的有说不尽的好。
数了数正好七天,那么在家躺了一天的今天就不写进去了,也没什么好写的。
回家真好,北区也好。我是不愿意把自己当作外人来自怜自艾的。只当北区是我新家,现下就是从新家回了老家,一如侯鸟归巢。真好啊。